空气里飘着新沏的茶香,清清爽爽的,偏生堵得人喉头发紧。
才这么点时间,她竟连人家喝什么茶都知道了。
原来有些人的喜好,她可以这么快记起来。
斐厌清站在回忆的终点,像个局外人,看着炎玉把别人的习惯妥帖收好,独独漏了他。
原来到最后,被遗忘的只有他一个。
玉儿,你还真是残忍啊……
宽大的袖袍下,斐厌清攥紧了手,指甲深深扎进肉里,他丝毫不觉得疼,因为胸腔里的某个地方更疼。
海水从四面八方涌来,将他狠狠吞没,他在窒息的边缘徒劳地张着嘴,却发不出半点呼救的声音。
就算喊了,那个人也听不到。
这时,旁边的上官娅转向观笙,温和开口:“你是言师叔的弟子吧?还适应宗门的生活吗?”
她最先是想跟炎玉搭话的,她觉得炎玉这一番动作下来有哪里不对,偏又说不出哪里不对,说她不尊师重道吧,倒也一进来就打了招呼,只是少了旁的弟子那般战战兢兢,小心伺候的模样。
她原先听说斐厌清让他徒弟住在栖梧宫,还当是传错了,毕竟斐厌清就不喜人靠近,走哪儿寒气开到哪儿,毫无疑问,这是斐厌清有意为之。
今日一来,却是确见如此,两人的住处不过隔了一池子,她还当斐厌清是想入世历练,好从中感悟提升境界,可方才他一开口,那股子清冷疏离的劲儿,分明还是从前那个样子。
观笙挂上笑容,回道:“是的,上官长老,我叫关跃。”
“你们俩个倒是要好。”上官娅起身笑笑,“我先告辞了。”
转头又道:“三日后,我在南渊边境等你,你不来,我们四个人也能成事。”
南渊妖墟尘封近千年,也就是说其间蕴含的机缘已经累积了上千年。而近几个月来陆陆续续有人发现了进入南渊的通道,那些通道很快就为附近有些势力的家族所掌握啊,为了吸引更多的修士前去,给各大仙门都送了五张免入令牌。如此一来,便能借仙门的声望造势,趁南渊封印还未完全解除前敛一笔巨额财富。
她此次便是邀斐厌清同去南渊,原因很简单——此一行没个两三月回不来,而斐厌清的香车宝马不仅能能最大限度加快他们探寻秘境宝物的速度,还能让有洁癖的她有个干净能坐、安稳睡觉的地方。
可斐厌清显然没将这千年机缘放在眼里,淡声道:“自有师兄与你同去,我就不凑这个热闹了。”
上官娅听到“师兄”两个字,脸色几不可察地沉了沉。她没接斐厌清的话,只从鼻腔里发出诮讥的一声“呵”,却又隐隐带着股说不出的滞涩。
自从上次师兄弟互殴后,她跟顾祺瑧已有好些天没有过来往了。
刚从栖梧宫出来,一道黑影便如鬼魅般从眼前窜过,快得让人看不清轮廓。上官娅反手甩出腕间红丝,厉声喝问:“——什么人!”
红丝精准缠上那黑影的脚踝,漫天粉霞翻涌间,那人踉跄几步现出身形——
竟是顾祺瑧。
上官娅:“你来这里做什么?”
来找她的么?这念头刚冒出来,便被她强压下去了。
顾祺瑧犟嘴道:“来找听霜,有些事情谈谈。”
上官娅心头顿时窜起怒意,一半是气他扯谎,一半是气自己方才那点可笑的自作多情。
她阴阳怪气道:“我竟不知你何时跟听霜来往这么密切了。”
“我就是好奇你来找斐厌清干什么。”顾祺瑧懒得装了,好些时间没见着上官娅了,他还是很惦念她的。他不过那时候说了一点重话,真的只有一点点,这个冷漠无情的女人就消失了二十多天,完全没想过要去探望他一下,生活该怎么样就还是怎么样,仿佛有他没他都一样。
是的,她不来,他就只能躲在阴暗的角落偷窥她。
听到这儿,上官娅心底那点被冷落的怨怼忽然就软了一角。
他还是关心我的。
只是上官娅面上依旧冷若冰霜,一剑寒光窜至脚底,她御剑而上,冷声留下一句:“与你无关。”
顾祺瑧见人走了,后悔起来,抬手打了自己一巴掌。
快跟她道歉啊!
顾祺瑧追着那道倩影而去。
栖梧宫主殿刚静了片刻,炎玉就问,“干嘛不去?”
“你不想去三千界吗?我要是去了,可就看不到你了。”
炎玉对此只道:“可以上一点好吃的糕点吗?”
斐厌清:“……”这话题转得,倒是利落。
炎玉据理力争:“师叔第一次来我们这里,总得好好招待他。”
斐厌清闭了眼,无奈地摆摆手,“上上上。”
陆寺跟陆叁应声而去,不一会儿,便端来了两个描金漆盘,里头码着十来样点心,个个精致得像摆件。
观笙闻着那香味,眉梢微挑。
他十分怀疑,是炎玉自己想吃。
炎玉随手指了指其中一块板栗饼,眼睛亮晶晶地,“这个好吃,你尝尝?”
斐厌清忽然放下手中书卷,“啪嗒”一声格外响,他漫不经心地提起,“你不是想练惊鸿吗?”
炎玉侧身问道:“你脚好了?”
斐厌清走到炎玉面前,语气听不出深浅:“好了。”
炎玉双眼放光,“那我们现在就去练剑。”
三人来到梧桐树下那片空旷地界,周遭只闻叶响风吟。
“那就是我住的地方!”炎玉一手指着十里莲漪的方向,另一手拿肘腕撞了一下观笙,“怎么样?好看吗?”
观笙端着一盘糕点,顺着炎玉的手指望过去,思忖道:这距离说近也不近,说远也不远。倒也清静。
他早听闻剑修筑基初期最需旁人从旁指点,炎玉既住在此处,想来斐厌清平日照拂得很是周到。
正想着,却听炎玉话音一转,“不过很快我就要搬走了。”
观笙微怔,刚咬下一口的糕点在舌尖顿了顿,“搬去哪儿?”
“琳琅轩。”炎玉说着话也一点没耽误她抬手召出玄影,黑色剑身嗡鸣着泛出清冽寒光。
“你站远点。”炎玉道。
观笙想到前面斐厌清他们师兄弟比剑,个个都挂了彩,正捏着糕点的手一歪,糕点出现裂纹,里面的馅露了一点,酥皮碎屑掉在簌簌盘里。
“要站多远?”观笙缓缓开口。
要不现在就跑吧?带着炎玉一起。这剑是非比不可吗?
斐厌清将境界压到跟炎玉一样的筑基初期,指间漾开一道蓝色光圈,将梧桐树圈了起来,“站圈里。”
观笙依言踏入那圈光晕,脚刚落定,炎玉便与斐厌清拉开了一段距离,惊鸿的一招一式在二人之间流转。
时而剑影交错如织,时而身形错身如电。
最后一式收势时,炎玉望着静无波澜的四周,虽然早有预料,心头还是悄悄漫上一丝失落。
斐厌清以为炎玉又钻牛角尖了,抚上她的肩膀,出言安慰道:“你的惊鸿已臻完美,天上地下,无人能出其右。”
炎玉抬眼,应对这番恭维扯了扯嘴角,“谢谢啊。”
观笙身子向后倚着梧桐树干,手上没停地往嘴里塞点心,眉头越皱越紧,暗自纳闷道:他俩到底有什么问题?这不就是一个悉心指点的师父和一个勤勉修行的弟子吗?言述到底在生什么气?
他想不明白,盘子很快就见了底。
气她有吃不完的糕点,气她白得了一只坐骑,哦,还不用忍受言述的倔脾气,不用给他打扫房间……
越往下想,观笙心里对言述的怨念就越盛,简直是平地起了三尺火。
以至于他从栖梧宫回来后,超低气压地走向言述。
“怎么样?”言述问。
“你还有脸说?”观笙瞪着他,声音拔高了好些:“别的徒弟都配了随从!从不用干这干那!”
言述扶额:“还记得自己是要干嘛吗?搞了半天,你倒还把自己气着了?”
观笙重重地哼了一声,别过脸去不搭理他。
言述自我忏悔道:“我就不该把这差事交给你……”
观笙自小在人情场里摸爬滚打,最是深谙嘴甜的门道,尤其应对女人,更是信手拈来。一句“因为我喜欢你呗”,他能说得眼不眨心不跳。毕竟只要把这两个字挂在嘴边,再突兀的靠近、再过分的要求,仿佛都变得顺理成章,对方十有**会打消疑虑,软了心肠去满足他。
可这“喜欢”究竟是何滋味,他自己从来没有真正体悟过。
观笙屡试不爽,除了在他未来的直属上司,炎玉面前。
斐厌清那点小九九,观笙哪能看得明白?而且看样子,炎玉自己尚还蒙在鼓里。
看来此事还得他亲自出马。
言述次日一早就把炎玉叫来,并以观笙要教她画符为由,委婉表示以后没有课就来太虚峰。
而显然,他没跟观笙通气,炎玉去的时候,观笙还没醒。
“摇光殿是吧?”天玑阁最高层,炎玉望着正在萃茶的师兄问道。
言述的大弟子已经出师了,剩下的三个弟子轮流每日早上给天玑阁外面的花草浇水,洒扫楼阁,还要到这最高层来,在言述醒之前泡上新茶。
而今天轮到了二弟子云岚。
云岚个子不高,眉目舒展,浑身上下透着股安逸气质,哪怕正忙着手里的活计,也像浸在温水里似的,慢悠悠地透着股松弛劲。
“对,师弟在摇光殿。”云岚手底下没停,却在悄悄观察炎玉。
来找小师弟的?有点意思。
炎玉闻言,抬脚便要往外走,只淡淡丢下一句:“好,我知道了。”
“你是要叫他起来吗?” 云岚连忙抬头问道。
“有什么问题吗?” 炎玉脚步一顿,回头看他。
云岚脸上露出几分难为情,“额……那个师妹,男女授受不亲,还是我去吧。”
虽然、虽然……你爱慕师弟!但也不能擅闯师弟闺房啊!
一刻钟后,观笙顶着一头乱糟糟的鸡窝头匆匆赶来,睡眼惺忪地瞥向炎玉,“这么早,你最好真的有事。”
云岚在一旁像个老妈子似的,拿着把小木梳给观笙梳头。
炎玉觉着这场面有点滑稽,憋着笑道:“言述不叫我跟你学画……”说着便两手各伸出一根手指,先是交叉在一起,随即分开快速向下滑。
是一张符纸的形状。
观笙低低吐槽了一句,“竟会给我找事,自己还在屋里睡呢。”
观笙扼住云岚,抢过梳子,“师兄师兄,差不多就行了,我自己来我自己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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