澹月朦胧,迷幻重游。
男人缓缓睁开眼,迷蒙黑暗笼罩视野。他试图伸出手去探索,却连五根指头都无法看清。四周寂静如坟,唯有胸腔里的心跳砰然。他想要坐起身,冥冥中似乎有一股无形的力量,泰山压顶般压住他的四肢百骸,令他动弹不得。他狐疑地蹙了蹙眉,怀疑自己尚处于梦境,遂复又闭上眼睛。
隐隐约约飘来一缕甜蜜气息,轻轻拂动耳畔:
“呵~”
一声诡异的女人娇喘声,带着一丝湿润的暖意,又冷得令人脊背发凉。
男人骤然睁眼,周身肌肉紧绷如铁,宛如一只炸毛的黑豹。
“谁?”他厉声喝问。
幽暗虚空激起一阵回音,似水波荡漾,余音绕梁。
许久,缠绵入骨的女声轻柔而媚:“奴家等得你好苦啊。”
声音似梦似幻,直直钻入耳膜,带着蛊惑人心的熟悉,牵扯神经一跳一跳的。
很遗憾,男人没有认出声音的主人是谁,再次沉声询问:“你是谁?”
黑暗中传来一声叹息,仿佛沾染了一世哀愁:“你不认识奴家了吗?”
黑暗如潮水般渐渐退却,层层迷雾剥开,四周光亮涌现。
男人赫然发现,自己身处幽暗的马车里。那是一辆装饰精美的豪华车厢,他摸了摸车橼内壁,上等的紫檀木,一看就是贵族所有。
忽然帘子一掀,一袭倩影袅袅娜娜登上马车。
女子赤着脚,一头青丝散乱披肩,浑身上下只裹了一层绢丝绸被,露出月中聚雪的臂膀。纤腰若柳,肌肤胜雪,眼角含春,唇瓣嫣红。
“时将军,”她舔了舔朱唇,声音软得似水,“这下想起来了吗?”
男人心头一凛。
桃花面颊带着一丝熟悉,却始终抓不住她是谁,像是梦里出现过千次万次的幻影。
“你是……”他挣扎着想起,感到一阵眩晕,眉心剧痛。
女子忽然身子一歪,直扑到他怀里,泣叙道:“将军救我,他们、他们要抓我为奴。”
马车外适时传来脚步杂沓,喝骂声,刀剑碰撞声,乱糟糟混成一片。
男人顾不得头疼,俯身抱起女子,沉稳道:“莫怕,我来保护你!”
谁知甫一沾上女子的身体,怀中人儿如一条滑腻的蛇,兀自缠绕上来,一双玉臂勾拢他的脖颈,双腿盘住他的腰身。
白皙寒凉肌肤,若有似无贴近男人滚烫的臂膀。冰火相遇两重天,男人浑身一颤,全身肌肉陡然紧绷,显现优美线条。
男人感到有些羞赧,伸手扯了扯如玉臂膀,企图甩掉这场夺命的诱惑。
可他刚一抬手,对方逮住空隙,伸出滑腻腻的小舌,在男人的喉结处,轻轻一刮。
霎时间,男人瞳孔骤缩,满脑子金花炸裂,身下某处不适时迅速起了反应。
“时将军,你不喜欢奴家吗?”女子甜甜地笑着,裹身的薄衾早已无影踪。她像条水蛇,紧紧缠缚着他,似要将他一口吞噬,
男人低头睇着她的清澈眼眸,澹如星子般纯净,与底下妖艳妩媚的春光相比,显得格格不入。
她的气息如炽热的烈火,灼得他心神不宁,满心满脑只想将她占为己有。
“我喜欢你。”他发自肺腑地热烈表白,甘愿对她俯首称臣。
女子莞尔一笑,“这不就对了嘛?良宵苦短,长夜漫长,怎么活不是活呢?不如就一起沉溺进这桃花陷阱。”
说着,她大胆地贴近男人的胸膛,驱使他,奴役他,并且自上而下征服了他……
*
阿舟从一场燥热的梦境中惊醒,迷迷糊糊感觉额头有些滑腻腻湿漉漉。他下意识伸手一抹,指头沾染某种不知名的液体,昏暗中泛着诡异的光泽。凑近鼻尖嗅了嗅,铁锈般的腥味混着一丝甜腻直钻入鼻腔。
这是什么东西?
他睁开惺忪睡眼望去,猛然发现一张女人的脸近在咫尺,嘴角咧开不自然的弧度,露出崩断的半截门牙。黏稠的唾液自齿间拉出细丝,一滴一滴落在他的脑门上。她的瞳孔高度扩张,几乎看不见眼白,脖颈青筋暴起,皮肤泛着不正常的潮红。
“干你娘。”阿舟感到头皮发麻,猛地推开那张恐怖的脸。
由于太紧张而用力过度,对方直接被他一掌搥飞,发出嗷得一声惨叫,又啪得一下重重摔在地上。
借着昏暗的烛火,阿舟这才看清那人的模样,还能有谁,分明就是宝蟾。
宝蟾身上穿着的薄纱褙子凌乱散开,里面坦诚相见,半点遮掩全无。她四肢着地,像野兽般急促喘息,长长指甲抓挠着地面,发出刺耳的刮擦声。
“给……我……”宝蟾的嗓音嘶哑得不成人声,像是喉咙里塞了一把砂砾。
阿舟后背紧贴墙壁,冷汗浸透衣衫。他咽了咽唾沫,声音发颤:“你、你想要什么?”
宝蟾没有回答他,她的头颅诡异地左右晃动着,舌尖缓缓舔过干裂的嘴唇,瞳孔扩散得几乎看不见眼白。
“要……你……”
话音未落,她突然以一种非人的敏捷弹身而起,直扑向阿舟!
“啊!”阿舟眼前一黑,本能地抬手遮挡,结果还是被扑倒了。
宝蟾劈胯骑在他腰间,十指如铁钳般扣住他的手腕,滚烫的体温透过单薄的衣料灼烧着他的皮肤。她的力气大得惊人,任凭阿舟如何挣扎都纹丝不动。
“放开我!”阿舟拼命扭动身体,却换来更加用力的压制。
想他堂堂一个大男人,竟被一弱女子扑倒在地,简直丢死人了。
宝蟾的呼吸喷向他的脸庞,带着某种甜腻的药味,手指强行扯开了他的衣襟。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突然“砰”的一声巨响袭来,整扇大门被人一脚踹开。
“阿舟,你们在干什么?!”阿喜惊诧的声音戛然而止,手里的灯笼“啪叽”掉在地上。
紧接着,后面围上来四五个人,全都倒吸一口凉气,十几双眼睛齐刷刷地盯着屋内不堪入目的场景。
“三角眼”怒目圆瞪,“矮胖墩”目瞪口呆,“细瓜条”嘴角上扬,李老爹站在队伍最前端,不可思议地望着他们。
“我、我……”
这一刻,阿舟恨不得立马化作一条鳝鱼钻进水沟。
宝蟾恍若未觉,反而变本加厉地往阿舟怀里钻,红艳的舌头在他脸上舔出一道道湿漉漉的痕迹,嘴里还发出“咯咯”的痴笑。
“畜生!”阿喜气得浑身发抖,抄起门边的条凳就要冲上去,“我今日非打死你这个登徒子不可!”
条凳带着风声朝阿舟头顶砸去。
一道寒光闪过。
随着“铛”的一声脆响,雁翎刀稳稳架住了条凳。侍卫晴雷眉头紧锁:“且慢!此事蹊跷。”
他放下条凳,刀尖一转,精准割下宝蟾一缕青丝。将发丝凑近鼻尖,晴雷脸色骤变:“这是‘合欢散’的气味。”他沉声道,“宝蟾姑娘怕是被人下了药。”
众人哗然,李老爹连忙凑上前查看。阿喜半信半疑地接过那缕青丝,学着晴雷的样子嗅了嗅,却只闻到淡淡的桂花头油香。
“什么合什么欢……”
阿喜话音未落,宝蟾突然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
“救命!”她努力挣开众人,衣衫凌乱地冲向门口。
“拦住她!”晴雷一声令下,几个壮汉立即扑上前去。
宝蟾力大无穷,竟将两个成年男子甩开数步远。她十指成爪,在门板抓出数道深深痕迹,嘴里发出不似人声的嘶吼。
阿喜眼疾手快,抄起桌上的茶壶,凉水当头泼下。宝蟾身形一滞,晴雷趁机一个箭步上前,刀背猛击她后颈。宝蟾闷哼一声,终于软倒在地。
“快拿绳子!”李老爹急道,“将她绑起来。”
众人七手八脚地将宝蟾捆了个结实,她仍在麻绳束缚下不停扭动,像条离水的鱼。薄纱褙子散乱不堪,露出大片泛着不正常红晕的肌肤,嘴角渗出白沫,眼神涣散得可怕,嘴里含糊不清地念叨着:“好热……给我……”
“咻——”阿舟长长吐出一口浊气,发现自己全身已经湿透了。他慌忙用手背抹了把脸,分不清擦掉的是冷汗,还是宝蟾滴落的涎水。
“多、多谢各位出手相助。”他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
阿喜却不肯轻易放过他,一把揪住阿舟的衣领,怒嗔道:“说!是不是你给人家下药了?”她声音发颤,眼底怒火中烧,“深更半夜,孤男寡女,一准没好事。”
“天地良心!”阿舟急得直跺脚,额角青筋暴起,“我睡得好好的,一睁眼就……”
他忽然想起那个旖旎的梦境,顿时语塞,不自觉地夹紧了双腿,袴子若隐若现可疑的湿痕。
男人眉眼心虚得滴溜溜乱转,逡巡了五六遍,这才看清楚来者何人。他颤抖地指着“黑白无常”,诧异道:“你、你们两个江洋大盗,怎么会在这里?”
两人眼神闪烁,不约而同望向李老爹。老烟枪蹲在门槛上,“吧嗒吧嗒”抽着旱烟,半张脸藏在烟雾缭绕中,看不清表情。
阿舟挠了挠后脑勺,越发觉得现场诡异,他扫了一眼三角眼,越看越眼熟,“你你你,你不是那日醉仙楼里闹事的恩客吗?”
可三角眼没工夫理睬阿舟,他一个箭步冲上前,照着宝蟾心窝就是一脚,嘴里骂道:“贱人!欠老子五两银子,还想赖账?”
宝蟾被这一脚踹得身子弓成虾米,涎水混着血丝从嘴角溢出,喉咙里挤出“嗬嗬”的怪响。
这时,雁翎刀横在三角眼喉前,晴雷正色道:“讨债也得等人清醒再说。”
众人各怀鬼胎,彼此默默等了半晌,可宝蟾疯狂如旧,不似有半点好转迹象。屋内陷入诡异的寂静,唯闻宝蟾粗重的喘息声。
李老爹在门槛处磕了磕烟锅,烟灰火星四溅,“这丫头……怕是熬不过三更天了。”
众人俱是一震。
月光自崭新的窗格泻进绮户,映得宝蟾青紫的脸颊愈发骇人。
天命不可违。
但话也不能说太死。
有时候,偏偏就在绝路处,又逢新的生机出现。
笃笃笃。
院门外突然传来轻响,敲门声不紧不慢,死寂的夜里听得格外清晰。
“谁?”晴雷警觉地按住刀柄。
“吱呀”一声,院门被推开。
月光下,一个佝偻的身影摇摇晃晃地立在门边。
但见那老道:
头戴一顶破旧混元巾,
身穿打满补丁一口钟,
腰间晃着个朱红酒葫芦,
脚下趿拉着两只顺拐破草鞋。
“无量天尊~”老道打了个酒嗝,醉眼朦胧地拱了拱手,“贫道四海云游至此,酒劲儿有点上头,可否借个屋檐歇歇脚?”
晴雷定睛一看,眼前醉醺醺的老道士,分明就是去年夏天在鬼市遇到的那位“老神仙”。
当时文竹正跟老道拉扯不清,晴雷果断替他解决了纷争,两人因此结下了一段不解之缘。
而今斯人已逝……
“道长……”晴雷喉头发紧。
那老道却好似陌生人一样,也不打招呼寒暄,晃着酒葫芦径自进屋。
老道醉眼朦胧地扫视众人,目光掠过宝蟾时一定,浑浊老眼闪过一丝精光。他鼻翼微动,突然“咦”了一声。
一声轻呼,让满屋子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无量天尊~”老道突然打了个哈哈,转身就往门外溜,“贫道醉眼昏花,怕是走错地方了。”
晴雷眼疾手快,一个箭步挡在门前,“道长请留步!”
他曾亲眼目睹老道替苏绾取出体内银针,知晓这老头有起死回生的真本事,怎可能轻易放人走。
“哎呀呀,我就是个卖狗皮膏药的。”老道装模作样地摆手拒绝,眼珠贼溜溜地往宝蟾身上瞟,意味深长道:“这姑娘的病啊,啧啧……”
阿舟恳求道:“求道长救命!”他一心只觉得是自己害了宝蟾,从来没想过是宝蟾咎由自取。
老道捋着胡子直摇头:“使不得使不得,我老儿哪会什么医术。”
“我有金镯子。”阿喜急道,丝毫不顾及李老爹对她挤眉弄眼。
“这个嘛……”老道脚步明显慢了。
“五百两!”晴雷咬牙加价,赌上了他全部身家。
老道眼睛一亮,强压着嘴角:“不是钱的事……”
孰料阿舟一咬牙,扔出一颗深水炸雷:“三千两!只要道长能救她!”
晴雷瞪圆了眼,好家伙,开口就是三千两,拯救苏绾也不过这个价钱,令他不得不怀疑,阿舟脑袋进水了。
“唉——”老道长叹一声,一脸勉为其难,“罢了罢了,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转身差点没憋住笑,道袍袖子抖了抖。
他煞有介事地捋着花白胡须,心里早乐开了花。这趟可赚大发了!治疗合欢散中毒的成本,不过区区三钱。
老道慢悠悠地从袖内掏出一个纸包,抖了抖,捏了一撮淡青色粉末,喂进宝蟾嘴里。
“三钱银子的便宜货。”老道并不隐瞒实情,不知是优点还是缺点。
他又从腰间解下朱红酒葫芦,扬脖猛灌一口,随后喷了宝蟾一脸,抹了抹嘴巴,打了个半真半假的酒嗝,囫囵道:“配上陈年烧刀子,药效才够劲道。”
说也奇怪,宝蟾自吞下药粉后,浑身潮红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当她茫然睁眼时,老道正掰着手指算账:“诊金三千两,药钱三钱,拿来吧。”
“且慢。”阿舟突然按住老道收钱的手,力道恰到好处地扣住脉门。
他俯身在老道耳边低语,声音冷得像淬了冰:“我有一事相托,还请道长指点迷津。”
老道只觉腕骨生疼,抬眼正对上男人一双似笑非笑的凤眸。眼底分明闪着刀光,哪里还有半分哀求救命的惶恐?
“若是办得了,三千两分文不少。”男人拇指摩挲着老道腕间的命门穴,贴心地为对方按摩筋骨。
“若是办不成……”他余光扫向晴雷,侍卫手中雁翎刀露出半边寒光。
闻言,老道下意识地咽了口唾沫,后背沁出些许冷汗。当初鬼市有人暗中放话:“棚户区转一圈,自有肥羊上门。”
彼时他还以为天命垂怜,发财机会终于降临到他的头上。此刻老道才恍然大悟,自己中了别人给他下的圈套。
“丫挺的。”老道气得花白胡子直颤,“终日打雁,今儿倒叫雁啄了眼。”
酒葫芦咕噜噜滚到墙角,残余的酒液流淌,洇开一片暗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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