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人再相逢时,已然是各有所得。
一眨眼在广厦度过两年,王远行当初孤身离京,今朝仍然是孤身回京,只是今时不同往日,如今他怀里揣着正儿八经的官场前途。
回京时正遇上大人物出京,道路两旁官兵众多,王远行下马退避开,目光却向城墙方向张望。
他所张望的人确实在城墙上,只是站在最后面,看不见。
安沉陆毫无所觉,他敛着眼睑,只顾看着地面。
今日黄文明走马上任威城前线监军一职,皇帝相送,臣子岂有不来的道理。
这气氛颇为微妙。
“世子爷。”钱洪拱手作揖,站在了安沉陆身边,“赵王殿下安好?”
安沉陆点头,微微下拜,道:“安好,钱老将军身上可大安了?”
“安好安好。”钱洪呵呵一笑。
安沉陆不便多说,停了话头,扭过头去。
钱洪与永清帝因钱盈的婚事不睦已久。
永清原是拉拢旧臣之意,可惜处事不当,钱家那千金又极清高,始终对永清帝冷淡,加之朝中诸多事宜这二年始终拖着,一来二去,新旧两党愈发剑拔弩张。
安沉陆这两年也是举步维艰,一方面安邦善用人也善制衡,她不断切掉安沉陆的后路,防止他投靠新旧两党做墙头草,另一方面,赵王竟然真的光明正大搞起了火铳,并改为鸟铳。
新党自然不必说,世家一党也觉得赵王这么做在挑衅朝廷,但是战事频仍,只能按下不表,纷纷避嫌安沉陆。
以至于新旧两党在对安沉陆的态度上诡异的达成了一致——人嫌狗不待见。
安沉陆自那之后也没有了自己的府邸,而是进宫偏居在王子宁宫殿一隅,身边跟着的人一两个月便轮换一波。
看守的意味明显。
安邦这两年倒是愈发得势,世家需要一个绝对身份压制皇帝达到平衡,但并不清楚安邦手里还有底牌,安沉陆也曾向太后暗示安邦手里有英宗私库的事情,然而不清楚是何原因,太后没有相信,反而看守他愈加严谨。
安沉陆长长的呵出一口气。
这局面他设想过,但从未想过到如今这个地步,连街头巷尾的童谣都有他的姓名。
果然,滑落深渊易,爬上来难。
赵王不顾及他,早在他差点丧命那一战就露了端倪,但火铳一事,逼得安沉陆举步维艰,一不小心就会丧命。
恨啊,恨父亲薄情寡恩,恨亲情凉薄于权势,更恨……还有个人没有回来。
即使恨得想一脖子吊死,又怕真的辜负前线死去的人,也怕连累尚在年少的兄弟,更怕王远行没了牵挂。
安沉陆目光放的很远,他看见城墙外绵延的山脉,看到熙熙攘攘的人群,那是他遥不可及的自由,只好看看,看得眼睛酸胀,干涩的揉不出一滴泪来,满眼的红丝。
一场欢腾送行结束,下了城墙,安沉陆远远见着一匹马从远处疾驰而来,至城楼前勒马掉头,马上的人跳下来向城楼边上的老妇换酒喝。
安沉陆几乎疑心自己看错了。
那人将酒壶挂在腰间,转过来往城内走,安沉陆这才看清了他。
青色衣衫,提着一杆枪,一根木簪绾发,鬓间还簪着一朵花,剑眉,秀峰鼻,桃花眼,覆舟唇,男生女相,五官秀气,却略有高低眉,一张好皮相因着眉毛多几分风流气。
他像少年时一样意气风发,但是好像又有什么碎过一样可怜。
安沉陆看得难过。
安沉陆的马车停在原地迟迟没有走,安沉陆望着他,王远行迈的每一步都恨不得记在心里。
瘦了,高了,看走路,武艺没有落下……
他还提着那杆枪,是不是……还能想起我?
安沉陆突然在酸涩中舔了一口糖,甜的想掉下泪来。
王远行走近时,安沉陆疑心自己的头发没有理好,衣衫也不够漂亮,焦急之下撂下帘子,只是隔着马车发出一道闷咳。
王远行没听见,径直过去。
安沉陆急忙掀帘,隔着半条街,看到那个青色的背影,像鬼一样,一瞬就飘过去了。
安沉陆情急之下,张嘴想喊,声音未出口,又狠狠咬上牙,听得见“咯嘣”一声。
不能喊。
不能拉着他下水。
王远行没有回头,还是走远了。
安沉陆坐回马车里,心脏狂跳,耐不住的疑窦跟着疯狂生长。
再多疑惑,也只是希望,那个人不要走了。
人是如此,在意就小心翼翼,在心里提及那个人的姓名都觉得羞涩,只敢用“那个人”来替代。
安沉陆只敢在马车里这小小的空间偷偷的,一遍又一遍的咀嚼重逢的场景。
这车里精致繁琐,牢笼一样,却是他最后的自由地。
日子还是流水一样哗哗的流过去,每一天都如雷贯耳,淹着人的鼻息,冲刷着数不清的恩怨。
安沉陆再见到王远行时,是替太后回娘家。
王青云议亲,定下了谢博雅的小女儿,安沉陆替太后送贺。
晚间回程时,正撞上夜市开市。
已是夏天了,夜里凉快,护城河边上就有了夜市,宵禁入了夏也放开,护城河这一片被大小摊贩打着灯笼照得亮如白昼。
安沉陆好不容易出门逛逛,索性乘轿到酒楼前等消停些再走,却见日思夜想的人正在街头舞剑,将酒盏在剑尖上翻出花来,酒液竟不撒一滴,剑尖向前一送,刚巧落在一位酒姬手中,待酒姬一饮而尽,王远行又将酒盏挑起,挽了个剑花,那酒盏竟如粘在剑上,丝毫不移,最后将剑向后一送,收归入鞘,酒盏也稳稳落在桌上。
周遭一片叫好起哄。
王远行面上一抹绯红,已然醉了,即便如此,仍能身法利落,踏桌飞身,踩在树尖上摘下一朵海棠。
“自今意思和谁说,一片春心……”那少年似乎有点懵,举着海棠花顿了一下才说道,“一片春心付海棠。”
安沉陆隔着轿子遥遥一望,酸的倒牙,愤而撂下帘子。
以后,还能再见吗?
安沉陆又掀起帘子。
他还在那棵树上,今天换了一身蓝衣,好看。
安沉陆只是这样望着醉倒在树上的王远行就觉得头皮发麻,这股麻感一路蹿过,直冲胸腔,引得安沉陆一阵咳。
再抬起头来,王远行人已经往这走了。
“师兄?”下意识这么叫的人,也只有王远行。
安沉陆妒火滔天,又被这声师兄叫的五味杂陈,正准备“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恰逢宫人催问何时启程,只得撂下帘子。
王远行站在原地。
万家灯火,唯有一青影。
他终归还是恨的吧。
王远行伸手,隔空比量了一下那顶轿子,忽然回忆起病时的那个梦。
那么逼仄的一个轿子,怎么装得下于赫师兄?
他恨就恨吧,即使是恨,也要让他光明正大的踏出来,拼个你死我活也是他们两个人的事,容不得别人。
王远行拢起手心,仿佛将那个精致樊笼也一起托住。
恨吧,将来还会有无数人恨他。
夜雾忽然窜起,漫在人脚下,只消须臾,就能悄声缠住双眼,让人辨不清脚下的路。
当一切都蒙在一层朦胧的光辉里面,一切就变了味,如同隔着冰层看河下,美人似鬼影,罗刹变情人,连那些不精致的小荷包也能一晃眼看成稀世珍宝,引人买椟还珠。
安沉陆的轿子还停在那里,跟王远行遥遥相对,隔着雾气,飞起的檐角金光闪烁,被灯火衬得迷人眼。
王远行不敢上前,他深知安沉陆来京实为质子,诸多不易,可他也不敢走,怕故人恨不得不再与他相见,想来想去,拢起的手只得扣在胸口。
说不心疼是假的。
王远行深吸一口气,仿佛抽噎了一下,眼见着那顶轿子启程,还是钉在原地,不能动弹。
最终,他还是踏出了这片热闹地。
他已经长大了,明白公道二字可以在人心,可以在话本里,就是不能在人世间。
想要公道,要自己争,能仁慈的地方,就是不要踩着别人的公道争。
王远行身影渐远,安沉陆挑帘回望,隔着夜雾,走向了相反的路。
安沉陆恨过,怨过,甚至一口血呛出来过,可是见到人的那一刻,烟消云散。
他还活着,能见一面,已经足够了。
安沉陆好像一潭死水被挖开一条沟渠,引通了河水,硬生生冒出了活气来。
想见他,时时日日,想见就可以相见。
不甘心,不甘心被囚困一隅,不甘心窝囊着为战局妥协,更不甘心在他面前漏了怯。
夜雾散去了,轿子也到了皇城根。
安沉陆仍然是被裹挟着回到那一隅,不同的是,安邦在等他。
“兄长,故人不日归来,你开心吗?”安邦放下手里的茶杯。
安沉陆悚然一惊,只觉得骨头都冒着寒。
难道,那么细微的动作都能被察觉吗?
安沉陆还是端着面皮。
越是这个时候,越不能慌,越要硬着头皮对峙。
“臣不明白公主的意思。”安沉陆只能装傻,然而手指抽动了一下。
这个细微的动作没能逃过安邦的眼睛。
“兄长果然是见到了谁,是……姓王?听说是大儒的亲传。”安邦轻飘飘的点中了安沉陆的心事。
夜雾一路追到宫里。
标题出自 宋代,晏几道?少年游 离多最是?
作者没有弃文,只不过因琐事缠身导致停更,没有假条致歉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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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细想从来,断肠多处,不与今番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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