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漾最终还是没有答应容予那个逛街的请求。
那在她看来,是极无意义的事,是浪费时间。
她依旧终日为神祇的旨意奔波,穿梭于血腥与杀戮之间。
有时,她带着一身尚未散尽的肃杀气回到府中,会看见厅内烛火未熄。
容予趴在饭桌边,睡意安然。
桌上摆着几样简单菜肴,还勉强残留着一丝温热。
她会默不作声地坐下,拿起碗筷,安静地将那些带着余温的饭菜吃完。
味道寻常,甚至有点寡淡。
用完饭后,她会唤来候在外面的管家,目光甚至不会在那张熟睡的容颜上多停留一刻,只淡淡吩咐:“别让他在这儿碍眼。”
管家便命人将碍眼的容郎君送回卧房。
然后,她或许会独自在空寂的厅堂里坐上一会儿。甚至用不着休息,便在接到下一道神罚旨意时,毫不犹豫地起身前往。
偶尔,她会感到有些荒谬。
自己这具早已脱离凡俗、连睡眠都可摒弃的躯体,竟然还保留着进食的习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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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次任务归来,风漾的左臂添了一道不深却碍眼的伤口。她惯常无视,任其自行愈合。
她步入厅内,那道刺目的红就落入了容予眼中。
他并未多言,只是在她坐下后,默默端来一盆温水与干净的伤药,跪坐于她身侧,用浸湿的软布,拭去伤口周围干涸的血迹。
风漾懒得动弹,任由他折腾。
偶尔垂眸看着他专注的侧脸,冷冷评价一句“多事”。
待他包扎完成,风漾抬起手臂,审视着那整齐的绷带,语带讥诮:“手法熟练得很。看来,伺候过不少人?”
“只您一个。”他从不多做解释,“以后,也只会是您。”
是夜。
风漾盘膝调息,目光无意间落在被妥善包扎好的伤处。
她乃不死之躯,这种微不足道的小伤,其实不到明日天亮便会愈合如初。
她懒得动弹,便没有在调息前,扯掉这多余的束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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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落城又逢月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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咒力发作得比以往更凶。
许是知晓有人能分担这蚀骨寒意,她那野草般顽强、能抗会打的身体竟也变得娇气起来,再难如从前那般纯粹靠意志硬撑。
屋内烛火被风漾周身溢散的寒气瞬间扑灭,黑暗吞噬了一切。
她在彻底的漆黑里,循着那道温热的生机所在走去,伸手便将一个微凉的身体捞进怀里。
被她寒冰似的躯体贴住,容予轻轻瑟缩了一下,低声唤:“家主…”
风漾从喉间发出一声低沉的回应。随后便是咒力失控般的翻涌与纠缠,带着与她共生的感知,在他的身体内肆意蔓延、生长。
从点点温热至滚烫燎原,她将他彻底燃烧。
有时,她会无意识碰触到他干涩的嘴唇,又迅速避开。
意识浮沉间,她听见容予沙哑的嗓音:“明日,我想回家一趟。”
“…你还有家?”她思绪混沌,脱口而出。
容予沉默了下去。
风漾恍惚记起,曾有密信提及过他的身世,只是她当时不曾留意。
她不语,体内咒力愈发奔腾,她任由那股力量,带着她不屑承认的渴望,循着缓解的源头肆意狂欢。
她听见那个被她毫不怜惜使用的身体的主人沙哑呼唤她:“风漾……”
这个名字,被她遗弃了两百年,早已麻木,却被人如此甜腻的唤起,她意识骤然清醒几分,冷声斥道:“不许这么叫。”
月圆之夜过后,咒力暂缓,风漾难得睡了一个整觉。
清晨,她推开房门。管家早已候在门外,面露难色,欲言又止。
风漾脚步未停,只扫去一眼:“有事说事。”
“容郎君一大早就…坐了马车离开,说是回家?”管家斟酌着词句,“家主……可知晓此事?”
“嗯。”风漾应了一声,继续往前走。
管家挠了挠头,低声嘀咕:“可他没说何时归来……这每日的汤药,是煎还是不煎呢……”
风漾想起昨夜无意中探到的脉象。
虚浮紊乱,已是油尽灯枯之兆,恐怕,撑不到下一个月圆之夜了。
一个撑不到下次月圆,无法再为她缓解咒力的人,对她而言,便是无用的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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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日后。
管家拿着本该给容予煎服的药包,再次找到正在庭中拭剑的风漾。
“家主,容郎君已三日未归了。郎中特意叮嘱过,他这伤病,万不能断药太久……”
风漾擦拭剑身的指尖微微一顿,随即站起身。
她自然知道断了药的后果。
那个被情蛊操控对她情根深种的男人,恐怕正是清楚自己大限将至,才寻了个“回家”的由头,想悄无声息地了结自己。
如同那些通人性的老犬,不愿死在主人眼前,徒惹烦忧。
她抬头看天。
雨下得突然,淅淅沥沥,像是专程来送他一程。
容予蜷缩在破败的街角,冰冷的雨水浸透了他单薄的衣衫,也正在带走他体内最后的热气。
他浑身发抖,意识在涣散的边缘徘徊,脑海中却不受控制地思念起那张冷若冰霜的脸。
一双熟悉的黑靴停在他眼前,雨水在靴面上溅开细小的水花。
一个没什么情绪的声音在头顶响起:“这便是你所谓的回家?”
那声音的主人蹲下身来,让他能看清她冷峭的眉眼。
“也是。你族人死尽,”她语气平淡,“死,何尝不是回家。”
容予用尽力气抬起头,雨水模糊了他的视线,但他认得清这个人。
“家主……”他声音微弱。
风漾只是淡淡看他一眼,然后,将手里提着的一个小药罐随手掷在他手边湿漉漉的地面上。
“起来喝药。”
容予怔住,一时没有反应。
“浪费米粮不够,”她语气听不出喜怒,“还要浪费我的药钱?”
风漾站起身,瞥了眼他满身的狼狈水渍。
她自己也没带伞,便随手拦下一个路过的行人,不由分说取走了对方手中的油纸伞。
那人在看清她面容的瞬间,原本微微张开的嘴巴登时大得能塞下一个鸡蛋,尖叫着跑开了。
她将伞扔在容予身上,转身走入雨中,头也不回,吩咐了一句躲在远处檐下的管家。
“人没死,就带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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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漾站在容予的病榻前,正专注地擦拭着一柄长剑的锋刃。
“家主……”容予声音微弱,“我时日无多,不必再吃药了……白白浪费药钱。”
风漾动作未停。
“其实……”他顿了顿,气息有些不稳,“能遇见家主,能在此刻见到您……我已然觉得,死而无憾了。”
剑身擦过最后一寸,寒光凛冽。
风漾终于抬步走近,在榻边停下,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我将那下蛊之人抓来,杀掉,给你报仇。如何?”
容予静静地看着她。
她蹲下身,与他视线平齐,目光锐利如她手中的剑:“或者,将下蛊之人砍了,熬成汤。听说,这样或许可以解开最烈的情蛊。”
容予看着她,慢慢地撑起了身子。这个动作似乎耗尽了他残存的气力,他微微喘息,仰面看她,病弱的脸色苍白如纸,却因那过分精致的五官,呈现出一种令人难以移开视线的破碎感。
他保持着这个勉力的姿势,腾出一只手,轻轻覆上了风漾的脖颈。
他贴近她的脸,鼻尖在她脸侧细细摩挲,声音轻得如同梦呓:“家主可知……世间最烈的情蛊,需要中蛊之人,心甘情愿,接纳蛊虫。”
“我为你而来。”他低语,“为杀你,也为…爱你。”
风漾敛下眼眸,如同尘埃落定般,吐出一口气,伸手扣住了他脆弱的后颈。
容予却在她掌下轻轻笑了:“可我时日无多,实在无法同时完成这两件事。”
他微微退开一丝距离,望进她深不见底的眼眸:“杀你的事,留给旁人去做吧。而我,只负责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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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知真相后,风漾心里反而踏实了。
是了,这才合理。
她这般百恶不赦之人,合该有人不惜以这种伤敌一百、自损八千的惨烈方式来报复。
她甚至觉得看那情蛊都有了几分顺眼。它让这场复仇显得足够郑重,足够,配得上她。
她问神祇:“他便是那个,能助我解咒之人吗?”
神祇答:他已然深爱着你。你只需爱上他,便能取他心头血,破除诅咒。
“爱上他?”风漾在心底嗤笑,“我怎会爱上一个…明知是来杀我的人。”
这样危险的东西,甚至不配留在她身边。
也罢,只当是自己闲来无事,养了一只漂亮却随时会反咬她一口的猫,纵容些也无妨。
而容予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
那情蛊,日夜不息地燃烧着他所剩无几的生命。尽管风漾府上的名贵药材如流水般送入他房中,也仅仅勉强吊着一口气,不过是徒劳的苟延残喘。
任谁都看得出,他真的要死了。
于是在一个月色残缺的夜晚,他主动推开了风漾的房门。
没有点灯,借着窗外微弱的天光,摸索到她的床榻边,带着一身病气和凉意,轻轻爬了上去。
他在风漾没有完全拒绝的默许下,不再掩饰那份源于蛊毒、却又似乎超越蛊毒的渴望,像即将溺毙之人抓住最后一根浮木,用尽力气贴近她。
他微弱的气息,在她唇畔流连片刻,终如风中残烛,悄然寂灭。
万籁俱寂。
没有神罚,没有杀戮,连那号称世间最烈的情蛊,也失去了声息。
她手指穿过怀中人冰凉的墨发,眼底澄明,一片清醒。
一个沉寂了太久的名字,骤然撞入心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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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名风漾,复姓苍山。
正是史官笔下,那个逆天悖命、遭受诅咒、全族烬灭的淮阴苍山氏。
当年睁眼复生之时,我看见众生头顶皆悬浮着漆黑数字。
神祇说,那是凡人在俗世间造下的罪孽。
我看着那些自诩正道、标榜君子的名门,他们头顶的数字,远比所谓的恶徒更为狰狞。
神祇说,律法与良知无法审判他们,但我可以。
我可代行天道,在其罪孽盈满之时,杀尽天下当杀之人。
两百余年倏忽而过,我早已将自己活成一把冰冷的屠刀,麻木地穿梭于时光洪流。
几乎忘却,我苍山风漾,身为苍山氏最后的血脉,骨子里还烙印着那足以逆转乾坤的禁忌之力。
而今,我决意启用它——令时光回溯,重头再来。
神祇欲阻,高声在识海中乱我心神:你终究要步你祖辈的后尘,逆天而行……
我充耳不闻,将一切杂音摒弃在外,盘膝而坐,引动了那逆乱阴阳的禁术。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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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以身入局】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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