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郎君莽撞,也有一颗玲珑心,他把大箱子一盖,留下一句“你等我”就跑了,再回来时,他嘴里叼着一只笔,左手捧砚台,右手握白纸,笨拙地朝静婉跑来,看起来像是整个东桥市最忙的人。
他把白纸铺在摊前,在纸上落墨前,抬头笑道:“这玩意儿也不难做,我画图纸给你,你拿回去照着做就行。”
说完,他便在纸上勾画,一边勾画一边讲解,一下子就把脚蹬的做法画个明白。
他把图纸交给静婉,道:“这工具你拒绝就算了,这图纸你可不能拒绝啊!“
静婉犹豫一番,才伸手接来,可明明图纸才更珍贵啊!便如神厨做菜,竟交给客人自己的秘方。
她收下了图纸,还是自己亲手绘制的,小郎君便也觉得足够了,他不敢再说太多,生怕又惹她厌烦,最后只道:“我叫秦子游,虽不擅治玉,却极喜欢收集玉器,姑娘莫要再因上回之事恼我才好。”
静婉终于对他露出一丝笑意:“我姓高,叫高静婉。”
若是冬霞在旁,知道她把自己的真名在个陌生人面前漏个精光,定要为她的憨傻惊得掉下巴。
可对于静婉来说,无论是高静婉,还是任何一个名字,都是天下最普通的名字,其实和小猫小狗的也没多少差别。
那日回去后,静婉就照着秦子游的图纸来做脚蹬,她手脚灵活,可劈起木板来还是有些吃力,冬霞抢来板子,照着图纸来做。
静婉看她实在聪敏,自己实在不如人,只蹲在旁边叹气:“治玉也需要手力,冬霞,你这好手力可真适合磨玉啊!
冬霞伸手,看着指节粗大的手,笑:“这手磨玉是杀鸡用牛刀了。“
静婉不明白她的意思,瞪大眼睛看她。
冬霞不明白有钱人家的小姐是不是都喜欢瞪着眼睛看人,只是这姑娘的眼睛好看,让她想起了山林中在溪边河水的小鹿,清澈明媚,不像那位顾小姐,故作温柔小意时瞪起的眼睛像是在看仇人,也不知她围着公子转悠时,公子会不会被吓到。
想着想着,她竟扑哧笑出声来,这极不可见的失态让静婉心里有些发怵,冬霞很快反应过来,收起神色继续做活,等把线穿在砣机上后,她拉了拉脚蹬,见机器运转起来,道:“姑娘试试。“
静婉早已急不可耐,赶紧坐上去,一脚踩下去,铁线转动,她舒畅地叹了口气,转首对冬霞笑道:“今日多谢你了,待我用这砣机琢出的第一块玉便送给你。”
冬霞早看出她是个痴玉的人,机器才做好便拿起一块玉料来,以往还会出来休息休息,今日干脆从白日待到天黑,晚上也要点上一只蜡烛接着琢玉。
这晚,冬霞躺在小院屋瓦上,她手垫在脑后,终于得了片刻安静,只发呆看着那间小屋烛火不熄,不多时,也慢慢阖眼。
原本以为静婉苦熬一夜第二日是起不来的,可夜色还深冬霞便听到屋子有声响,多年的警觉让她脑子瞬间清醒,只看到昨晚熬夜的人抬着个木盆进了一间一直空着的偏房,叮叮咚咚不知干些什么,再出来时,又把盆里的水倒掉,换上干净的新水又进屋而去,并不像洗漱。
捣鼓半天后,直到见静婉像只小蚂蚁一点一点把里头的杂物搬出来时,她才知道她正收拾屋子。
天色渐亮,冬霞一个纵身落地,她虽身材高大,可动作轻盈,如那只懒猫一样无人察觉。
静婉一个回头,便见面前站了座小山,吓得松开手里的盆,那盆却没有掉落在地,而是稳稳被人接住,她赶忙拍拍胸口,缓口气道:“吓死我了,你怎么起那么早啊!”
冬霞看了一眼里屋,已经被她收拾得差不多了,两扇小窗都开着通风,地上还有未干的水渍:“姑娘这是……”
静婉笑道:“你们那屋住三个人实在太挤了,不如你搬来这里住,小是小了点,可还算清净,再说我也收拾好了,倒是不脏,只是……若墨玉也要来住,你也要和她挤一挤了。”
静婉才说出换屋的话冬霞已然明白她的意思,确实,和那姐妹住着,她实在没法睡个好觉,总要夜间出门,在屋瓦才能闭上眼睛,现下听静婉一说,她当即点头:“那就多谢姑娘了。“
静婉擦擦手,一副干劲十足的样子:“这屋没有床,你收好东西记得叫我同你一起搬床过来,要是你一人可搬不动。“
冬霞已经明白她的性子了,要是此番说出拒绝的话,定要再与她争论一番,索性利索点头,只是等静婉用完饭准备去帮她搬东西时,却发现冬霞早都收拾好了,连床也早搬进去了。
她没法想象一个姑娘家是怎么做到的,只感叹冬霞不是常人,对她愈发佩服。
一月之后,静婉果真如她所说,送给了冬霞一块玉佩。
玉佩所用玉料是静婉一直收藏着的,如今有了趁手的砣机她才敢拿出来琢磨。
一月以来日夜用工,精心细绘琢磨后又用细金刚砂抛光,终得一块她来平都之后最满意的玉饰。
冬霞不喜装饰,对金玉也无好感,静婉递来这块玉佩时,她谢过后接来便放在包里,亦从未戴在身上。
她不是没有察觉到静婉的打量,那姑娘几次装作不经意地在她衣上一扫,一直不见她戴那玉佩后,她曾有失落,却还是很快掩饰下来,又同她说起别的来。
冬霞觉得静婉有些好笑,何必要在别人身上寻找认同,而且还是在她这种不识货的人身上找那就更不可能了。
自有了那磨机,静婉琢玉的速度更快了,两月之后,她收拾了这段时间雕琢的三件玉品,趁夜色离家,往东桥夜市而去,同那夜一样,冬霞依然悄悄跟在后头。
这次摆出来的三件玉品用料皆是上乘货色,便是那块蜘蛛玉雕,所用的是质地细腻的碧玉,只是颜色还不够纯正,尚有瑕疵。
她最满意这块蜘蛛玉雕,玉雕上是两只八爪蜘蛛,一大一小,正趴在自己吐出的蛛丝网上。
本来只打算琢一只蜘蛛出来,可切料时又见玉色有变,便趁机将小的那只也琢了出来。
果然,玉雕才摆出来就有人来问价,这蜘蛛玉雕被问得最多,静婉只愿听客人出价,一直不卖,才一刻钟功夫,就有人愿出价两百两银子。
她欣然不已,听买家出价,已知自己琢玉功夫长进明显,虽然知道也是有用料不差的原因,可来的客人都耐心夸赞玉雕设计繁而不乱,大蛛小蛛错落有致……她心甚悦,愈发不肯卖出。
因此,等再见绘画脚蹬图纸的秦子游时,对他再无堤防之心,甚至还能与他坐在一处,细细讲着这两月来她如何制玉。
二人说得高兴畅快,可沈小舟就看得奇怪了。
“前两月不是还动手动脚么,怎么这两天就从良了?”沈小舟总觉得那浪荡子别有居心,只是一直没见他出手,所以想赶人走都找不到理由。
冬霞早了解静婉为人,那是个人情世故上忘性大的,性子纯良不记仇,别人稍稍对她好些,便能即刻放下心防来。再来又不擅长多言,在家里也是那样,天天对着些破石头自言自语,她来院子已久都不见静婉哪次与自己说过超过十句,这会儿能与一个外人谈天说地这么时间,定是找到共鸣的人了。
不过这样看起来,这两人竟还有些顺眼,青春的少男少女坐在一起,你说我笑,夜市之下的一抹靓色。
静婉确实觉得自己当初有些错怪秦子游了,这明明也是一个与她喜好一样的人,所以心防撤下,与他一起说起玉石来。
秦子游不会治玉,却极会赏玉,他将蛛玉雕拿起,同静婉一一说起这玉雕做工。
夸赞一番后,静婉笑道:“你可别说这些了,快点同我说说还有哪些地方做的不好吧!”
秦子游故作为难:“真要我说?”
静婉使劲点头:“你不指点指点我就没法有长进,快说吧,我绝不会怪罪你的。”
秦子游这才把玉雕举起来,道:“蜘蛛八爪最受商人喜欢,可你这八爪繁乱,粗细不显,疏密不均,若是细看便知刀法还不够细腻,或许深究下来,还是因为你丹青火候不足,细绘时就有毛病。再看这网,线条不畅,亦不够单薄,蛛网厚重失了灵气……”
他这一说就停不下来了,等秦子游口干了才反应过来,是不是自己说得太多了,这次不会又把人得罪了吧……他小心翼翼回头,却见静婉一直看着自己,她惊得小嘴合不拢,那双眼睛溢出了满满敬佩。
静婉叹气:“秦子游,我真没白认识你。”
见她反应,秦子游终于放下心来,把蜘蛛玉雕放到她手里,勉励道:“你年岁尚小便有这番功力,可见你平日里下的功夫不少,只是若有一位有经验的师傅在旁指导,说不准技艺提升得更快!”
静婉低下头来,她知道秦子游说得没错,她现下急需一位老师傅教授经验。
秦子游想了想,语气诚恳地同静婉道:“非我又来冒犯你,不知你家在哪里,白日里可方便出来。我认识一位老师傅,治玉半生,如今年岁大了,眼睛不好,便想收几个徒弟教授技艺,若你方便,我可把你举荐给他。”
静婉猛然抬头,可思及高家高墙,眼神瞬间黯然,她两肩垮下,摇摇头,低声道:“还是算了,我白日不能出来。”
秦子游没有再追问下去,他看着那块玉雕,道:“若你信我,我便把这三块玉雕拿去由那老师傅看看,倘若他能指点,我便记下来,或者等你再来东桥夜市时我们去找那位老师傅,由他亲自指点你也成。”
他为人这般真诚,静婉只有感恩:“那就多谢你了!”
秦少游摇摇头:“莫说这样的话。难得我俩认识,又有这么多共同喜欢的,便交个朋友吧,以后你就叫我子游吧!”
“那你以后也不要高姑娘高姑娘的叫我,便叫我静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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