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婉是在高芸头上看见自己琢磨出的那把小玉梳时,才明白那位“豪掷”三十两银子的小姐原来是她。
搬来禾丰院后,王氏偶有几次会让她去正厅吃饭,那会儿全家人都在,她与高芸、高潜,还有高蕴都坐一桌上,看似是和乐融融的一家人。
她也不知道,王氏不过拿几顿饭笼络丈夫的心而已。
让一个庶女身份的静婉能在一桌上吃饭这已经是王氏最大的让步了,高蕴看到她服软心里自然得意,也乐于维护这份夫妻关系,不再外宿官署。
静婉才到正厅,一眼便看见高芸头上的小玉梳,半月形的玉梳有手掌那么大,镂空雕刻着小朵小朵清雅的丁香,紧紧扣在发髻上。
因这玉梳衬托,连高芸这样跋扈的人都显得有些乖巧,而这也是高芸买下这玉梳的原因。
马赛那日回来,秦刚便成了她的梦里人,便是梳妆时也对着铜镜傻笑,王氏告诉她,秦家女儿秦惜温柔小意,说明秦家就喜欢这样文静温婉的姑娘,要她也学着秦惜为人打扮。
以前高芸还觉得如秦惜、高诗君为人虚伪,现下为了嫁给秦刚,她也装作这样性格,见静婉多看自己头上的小玉梳,她得意地摸了摸它。
王氏也看了看那玉梳,满意地夸赞:“玉英阁终于出了些新鲜东西了,不然翻来看去总是那几样。我瞧你这玉梳做工也好,哪日再随我去玉英阁看看。”
话才落地,斜眼便见旁边的夫君微冷着脸夹菜给静婉,王氏撑着脸勉强一笑:“静婉也一起去看看吧!”
这里饭菜可口,可王氏才叫她过来吃时,她是实难下咽,在冬霞面前多抱怨几次后,听她劝说,便本着混吃混喝的心思来,来上几次后,便只埋头苦吃,不理会众人说些什么,现下王氏提到她,吓得筷子上咬了一半的鸡翅掉在碗里。
高蕴看她,说:“你也长大了,也可多出去走走看看了,过几日就跟着你母亲一同去玉英阁买些东西吧!”
她当然知道玉英阁,她雕刻的小物都在那里卖着。
秦子游曾说过,若她不相信有人买,便亲自去那里看看,她本还苦恼怎么和父亲开口,没想到机会就摆在面前,她当即放下筷子,向高蕴、王氏行礼:“多谢父亲、母亲。”
再见秦子游时,静婉又交给了秦子游一对竹节莲花镯,都用泊君给的好玉料琢磨出来的,纯洁水润,她极喜爱,本要留着自己戴,想了想,还是拿给了秦子游。
过了两日,王氏就戴着高芸和静婉去了玉英阁。
王氏和高芸早早进去,她却站在门口,仰头看着牌匾上“玉英阁”三个字。
那日饭后,高芸嫌她土气,竟连玉英阁也不知道,便舍得废些口舌,给静婉好一番介绍,那时她才知道,这店开于闹市,却从不接待寻常百姓。
掌柜一双利眼,认得平都大大小小官员家眷,也只有她们才有这进店的资格。
连那位宠冠六宫的董贵妃都喜欢他家的首饰,每隔三月掌柜就要把店里的好物都呈到贵妃面前,由其挑选。
听高芸说,这玉英阁三个字是贵妃亲自题写的,她定定看去,只见骨肉圆润,透出娇气可爱,也不知这位贵妃娘娘长得是否如此字一般。
冬霞在旁提醒:“姑娘,进去吧!”
她才回神,提着裙子跨过门槛,方入门,便能闻到一阵清爽的桂花香,不见袅袅香炉,却是每个窗台旁都摆着花瓶,里面是泡着水的桂花枝。
九月还余暑热,店里中央摆着一口大缸,里面盛满冰块,店内四角是小缸,也是冷气盈盈,进了这店,仿佛每个毛孔都舒张开来,尽情呼吸着冷意。
静婉打了一个哆嗦,忍不住向四周看去。
店铺光线敞亮,有的地方还专门点着油灯,四四方方的柜台好几个,每个柜台后都站着两个伙计。
柜台以红缎为底,上面放着一个个锦盒,盒子打开,里面是店铺的首饰,珍珠、玛瑙、金玉,或精致大气,或小巧玲珑,手镯、项链、头饰、臂钏,琳琅满目,一应具有。
这些是小物件,还有如人半身大的翡翠雕件,瞧其手笔俨然是大师所为,她忍不住多看几眼。
走在高芸后面,掌柜的认识王氏母女,亲自出来将众人迎到二楼。
上头可没有摆着首饰了,而用卷帘一帘一帘隔开,伙计奉上香茶糕点,众人坐下,听掌柜说着近日店里出的新品,伙计们双手捧着精致的盒子来放到众人面前,由她们试戴赏玩。
送上来的几样首饰虽然做工精美,可都是看惯了的老调,样式有些呆板,不够新颖。
高云随便扒拉了两下,有些不满:“我这小玉梳便是从你家店里买来的,做这玉梳的师傅还做了些什么新品,你都拿上来瞅瞅。”
掌柜有些为难,那本来是秦子游这小子放到他店里来的,秦相家的小孙子,不好得罪,他便找了个边角处摆着。
没成想那几样小物件倒还入了王都小姐们的眼,竟不多时就卖完了,在这位高小姐来之前,也有其他姑娘来问过货呢!
旁边小伙计看掌柜为难,好心在旁提醒:“前几日又送来了一个平安扣,掌柜的您忘了?”
掌柜一拍脑门,笑:“是是是!还有个平安扣呢!”可转身取东西时,却是恶狠狠地瞪了伙计一眼。
秦子游把东西送来时连他也爱不释手,做工简单,样式却新颖,便想先放着,待店里的老师傅把样式画下来后再多做几个一样的,没成想这回被自己的伙计端了老底。
可掌柜下楼后,却是迟迟没有上来,高芸打发侍女下去找,等侍女回来,只急着脸说:“夫人,小姐,楼下来了一伙儿带刀的,他们守着楼梯口,不准我下去。”
婢女一直侍奉高芸,也是见过大场面的,知自家夫人背靠的乃是大魏一等一的权臣,自然不畏,因此下楼时还与楼下的人有几句口角之争。
这动静吸引了楼下新客的注意,彼时她正被众人围着,侍卫、侍女个个弯腰低头恭敬站在身后,掌柜和伙计们站在前面,腰背也是弯的。
她手上捧着一只锦盒——才来店里时,她便一眼相中了掌柜手上的这只平安扣了。
听得有人喧哗,才抬抬眉眼,掌柜就擦着冷汗解释,说是国公府家的二夫人也来了店里,应该是误会了,说完便让伙计去请几位下来。
伙计匆匆小跑上来,正撞上了要去兴师问罪的高芸,几人一听“董贵妃”一名,便立即起身往楼下去,高芸跟在母亲后面,压低声音对静婉道:“待会儿不准出声。”
静婉看见向来霸道的高芸下楼时也放轻了脚步声,当下呼吸一屏,连牙齿也不由得哆嗦起来,她赶紧咬住下唇,低头只看楼梯。
等到了楼下,正门已被关着,满店伙计只服侍着坐在中央的这位客人。
王氏看一眼便认出了这位来客,果然是贵妃,今儿个怎么那么巧,竟还碰上了,她赶忙跪地行礼,后头跟着的高家众人都跟着如此。
贵妃迟迟不叫起身,王氏只能一直头碰着地跪着,心里憋着气闷,却也不好发作。
董贵妃乃六宫专宠,天子独爱于她,一时不能得罪。
静婉也跪在地上,见惯这对母女嚣张跋扈的样子,这少有的吃瘪倒真是让人有些解恨。
“起来吧!”声音年轻而悠悠,如泉水清冽干净,静婉一时忍不住,竟抬起头看了过去,这一看,便撞进一双清澈干净的眼眸中。
那贵妃娘娘正巧看了过来,二人目光相撞,静婉被那双蓝色的眼眸所震撼,一时忘记收回眼神。
惊诧的表情落入贵妃眼中,她却是莞尔一笑,倾国倾城。
这一笑也唤回了静婉神思,她心脏怦怦跳个不停,忙低下头,不敢再多看一眼。
皇家贵人,若是没有许可便这样莽撞抬头盯着贵人看便是大不敬之罪,轻则杖责,重则砍头!
连高芸都不敢抬头,她竟这样直白去看,还被贵妃抓住,静婉手心、后背,甚至咽喉都在冒着细密的冷汗,闭上眼睛只觉得大祸临头了。
她想起了初来平都时差点被那个“左军中尉”的马踩踏,泊君救下她后,也是重重按着她的背,二人跪在地上,连“罪魁祸首”的脸也不敢看。
对于这些手握权力的人来说,多看他们一眼都是一种罪过。
脑海一片空白,正吓得不能呼吸时,又听得贵妃声音响起,却是在与王氏客套。
她也只随意说了两句,王氏却是讨好般地回话,态度谄媚。
董贵妃看向掌柜,说道:“这平安扣真是漂亮,本宫只看上一眼就喜欢,把它放到匣子里去。”
掌柜双手捧着平安扣来,又亲自送上几样首饰,由那贵妃挑拣了后,见其满意,才悄悄舒了口气。
还是如往常一样,她身边的婢女把几张银票放在桌上。
董贵妃没有多留,买了几样自己喜欢的东西便要离开,众人又是跪地叩送。
不知是不是错觉,静婉觉得这位雍容华贵的娘娘竟在自己面前刻意停留了一会儿,那是极短的时间,尔后白月纱轻柔曳地,不着声色从她手上划过,若有若无间,她听到女子的一声轻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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