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叫许兆延,他在呼吸,陷入沉眠。他不会醒来,不能说话,以一种静态生命体的形式存活于世。
他不会给人带来失望。他和夹竹桃一样静静听她说话,是这幢房子里,莫聪唯一可以倾诉的人。
由于他再也不会醒来,莫聪于是能安心的朝他说出任何她想说的话。是靠着那许多次告解般的述说,她之为她,没有败退。
听她说实话的人,永远不会透露她的秘密。他于是成为她的一种神——上帝也不过是一个只能倾听,无法给出答案的他者罢了。
而她的神,有物质实体。
许兆延能呼吸,长睡不醒,有自己的梦境。
他是付丽君最爱的长子,谢郁堂同母异父的哥哥,谢迎参奥威专汽的最初创始人。
由于意外事故昏迷不醒,已经七年之久。这个房间摆满了他的物品,他的书,他的奖牌,他的照片,简直和谢郁堂的房间如出一辙,不,应该是谢郁堂在效仿他,因为他的奖杯更多、书更丰富,连笑容都更明朗灿烂。
莫聪有时候想,谢郁堂如此不开心,究竟是因为许兆延出事了,还是在那之前,他就已经那么不开心。
“我是莫聪。”
莫聪在这间老房子里从来没有展示或者介绍自己的机会。
她需要听话温吞,总是身不由己,随时保持警惕。
连帮佣阿姨都有她们自己的小团体,只有她一个人,没有可供诉说心事的人。
直到她获准协助照料许兆延,植物一样无声无息活着的人,莫聪于是有人能说话。
“今天之后我会离开这里,大概再也不会见到你了,所以现在来和你告别,许兆延,谢谢你一直以来的陪伴。”
他的躯体枯槁,面颊眼窝都深深凹陷,瘦骨嶙峋,因肌体萎缩引起的皮肤褶皱看起来像是一道道伤痕。
他不再紧实有力,他松散薄弱,随时都会停止呼吸。全身都是青中带黄的奇异颜色,实在不像个活人。
连莫聪第一次见到,都觉得心中酸涩不忍。于是忽然理解付丽君她们从不敢踏进这间房所谓何故。
天之骄子一样的人,出现这样的变故,爱他的人们,大概到他死,都接受不了这样的实情。
每天依靠现榨流食,进行鼻饲喂养,提供能量,维持生命体征。
他一动不动,要护工阿姨帮他揉按腹部,协助他消化排泄,清理排泄物。排便困难时,甚至需要用药物。
他没有任何异样,他的生命是别人在替他向前推进完成的。
莫聪用双手将他托起的时候,感慨生命的重量不堪一负。
她会每天趁阿姨换床单被罩的时候,抱起许兆延轻轻晃荡着。想让他能稍微感受这个世界的动感。
十几厘米的摆幅,输氧管、喂食导管还有监测仪的导线像风筝线,重重牵制他。
住家护理师告诉莫聪,不用做这些费力又无意义的事情,他感受不到。
护工阿姨有高昂的护理费。
她会像一个技艺娴熟的料理师一样,定点喂食、按时清理、意外情况及时报告、日复一日周而复始。
固定的流程,严格的步骤,她真的细心又专业,但做完自己的工作她就离开了。
她从不会多作停留。
她的高额护理费只支持她做好份内的事,并不要求她像一个母亲一样对他微笑、和他说话、告诉他快快醒来。
是靠优渥的家庭条件,许兆延才能这样安稳整洁的静卧长眠。
普通的家庭,不会让他走这么远。极端一点,他甚至出不来医院。不是每个家庭都有能力,把卧室改造成专业病房,并配备一整套监测设备和急救设施。
付丽君她们已经做了能做的全部。但结果仍是没有什么改变。
他们的怪异脾气和冷漠无情于是有了根由。
付丽君端庄而哀怨,谢郁堂稳静但不快乐,谢迎参倒还好,大概因为不是他的亲儿子,他于是能事不关己,总积极和蔼、充满人文关怀。
理解到他们面容之下的情感后,莫聪也因此觉得他们不那么可恶,继而忍耐了这么久。
“我们不会再见面了我觉得,毕竟你的葬礼我也没资格参加,所以这就是最后一面。除非——”莫聪笑了,故作轻松,几分自嘲,大部悲哀,“但你也不可能醒。醒了也不知道我是谁对不对?当然,这个世界上如果有人希望你能醒,那个人一定不是我。毕竟我把所有的秘密都和你说,要是你醒了,那我的天不就塌了嘛!”她伸手牵着他的,一张大手,和谢郁堂的手掌一样大,但她已经忘记他牵她手的感觉了。
而这只手,可以随意牵起,不会被嫌恶和质问,不会有蹙眉和表示抗拒的眼神,更不会冷漠甩开,毕竟——
莫聪的眼泪突然开始流,用了些力气,紧握这只手,意图得到一些回应。
他没有回应。自始至终,一贯总是。毕竟,他确实不能动啊!
“你们兄弟俩,一个不动心,一个压根儿不能动。”莫聪抹了把眼泪后,松开许兆延的手,调整语气有些感慨的说:“我希望你能一直安稳的就这么睡着。就这样睡着也不错呀!至少比死强多了对吧,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不过你要是想醒过来也可以,但千万不要记得我,否则我会丢脸到抬不起头的。我希望坦白之后我和他们都能好好的,不好也算了,反正我会好好的过自己的生活。我希望他们能有情人终成眷属,如果不,那就让他们都各自安好。我是不是说的有点多?啊呀反正你又听不到,疑神疑鬼的好蠢啊!搞得好像你真的是个神,能满足愿望一样。不过以防万一,我还是希望我能找到好工作,多赚钱,毕竟是和你一起备考的财务管理和会计呀!你的安静陪伴我会铭记在心!最后的最后,许兆延,还是不要睡太久,睁开眼才是真的活着好吗?”
不要在黑暗里待的太久。生命是一段旅程,要奔跑才会有风,在我觉得神伤自抑的那许多个时刻,谢谢你的陪伴。
“再见,我珍贵的植物人朋友!”她从他的左侧来到右侧,轻轻拉起他的右手,然后吻了吻。
因为她听说,左手宽恕,右手才是忠诚。
谢谢你替我藏起并保存真实的自己,你就是我最忠实的伙伴。
眼泪不小心滴到他的手背上,莫聪轻轻将它拭去,并擦干自己的眼角,将手放回,起身离开。
现在,与你告别,我将独自前行。
付丽君回来的时候差不多晚上九点,莫聪没劳烦阿姨给她做吃的,不吃晚饭倒也不至于体虚无力,但胃确实有点不舒服。
她从客厅沙发上起身,迎向付丽君,却忽然不知该怎么称呼她。
因为对自己即将开口说的话,抱持一种深深的自责,莫聪无法自然而然像之前那样心无芥蒂叫她“妈”,也不能突然就改口叫她付女士,于是如鲠在喉用略微愧疚的表情看着付丽君,什么也没说。
付丽君进了堂屋大门脸色非常不好,见到莫聪她也只是点了点头,凝神蹙起眉头,倏尔又舒展了眉目,只冷静的告诉莫聪:“你待会儿什么也不要说,全都听我安排知道没?”
在莫聪还没弄懂她指的是什么的档口,屋前院子里,大宅正门进来了一双人。不是别人,是谢郁堂牵着蒋媛。
你真的不后悔吗?不觉得心有不甘想尽量挽回吗?你就一点也不恨那些不爱甚至践踏你的爱的人们嘛?
老实说,她知道谢郁堂会积极主动去找蒋媛,请求亲近,获得亲密关系。
但没想到进展的这么快,他甚至没来得及和家里知会清楚,就作出了有悖人伦的决定。
毕竟,在外人眼里,他仍是有妇之夫。
而付丽君最憎恶的就是败坏家风、心术不正。
她要所有人都正派庄敬、没有污痕,尤其是她的小儿子。
她要他什么都和和满满的,不能有差池。她的儿子不能再有任何差池了!
“莫聪你赶紧联系老张叫他先别下班,蒋小姐今天顺带过来看看我这个老阿姨,马上就走,你现在让张师傅把车开到后院门口,咱们可一定得完璧归赵,免得别人说我老谢家,待客待的都没人情味儿了你说是不是?可不能让人家一个清清白白的姑娘,大黑天的自己回家,那多心疼人啊!”
这位女主人在自己的堂屋正门前直直站立,穿下午新买的深绿色云锦缎暗绣牡丹纹长裙,她的头发挽起,做了一个优雅知性的发髻。
大概是莫聪走后,她自己又去了常去的美容院里弄的,六个小时过去,发髻稳固可靠,没有任何溜须坍塌的迹象,她花了高昂的佣金,这是她应得的美丽与气派。
“妈,不用了,不用联系张叔叔,我待会儿自己送媛媛回去。”谢郁堂拉着蒋媛的手,他们一起走到正屋前的台阶下。
蒋媛面色红润,妆容艳丽,穿红色吊带长裙,风情万种的纤细身型,即便在前院不太明亮的灯光下,也美的使人目光迷离。这么白,简直是珍珠一样的肌肤。
莫聪忽然知道付丽君让她回来也好好收拾收拾,换身衣服什么意思了。然后无可奈何又哭笑不得的笑了一下。
没办法,她觉得付丽君竟然会有让她和蒋媛争奇斗艳的想法,这实在是滑稽可笑的有些离谱,她于是忍不住的就笑了!
付丽君听到她的动静转过头来凌她一眼,又抬着高傲的头颅回绝她儿子的提议:“你喝酒了,不方便开车,而且今天时候也不早了,莫聪想要一辆车,我约了港天国际的经理,打算明天过去提车,你和我们一起。这几天正好带她多试试路跑,所以今晚你们俩都住下。”
以莫聪的名义,付丽君把谢郁堂安排的明明白白。
难怪要刚刚嘱咐她,什么话都不要说,原来是这样,莫聪了然于胸的点了点头。
再抬头看向谢郁堂,男人正用难以置信的惊讶目光,也看着她,仿佛在骂她贪得无厌:“这就是你说的不再打扰干涉我,让我一切顺利?你还是这么会面上一套背地里一套,事到如今还撺掇起我妈,好再捞一笔是吗?你要是缺钱,想要车可以跟我说,没必要把大人们也扯进来。你口口声声说我们俩达成协议就够了,现在又弄这么大阵仗,莫聪,你自己说的不纠缠、不制造麻烦,现在这是什么?”
莫聪这段日子在谢郁堂脸上看到很多丰富的表情,仿佛一个肉身死而复苏的找回了自己的灵。
蒋媛静静站在他身边一言不发,由他紧紧抓着右手,没有特别的表情,不知是喝醉了还是在想事情,只是偶尔,她们会目光交汇。
郑重提示,下一章莫聪会受一点伤,请各位做好心理准备,别骂我虐女。我是真的很喜欢我的女主!这是她成长道路上必经的坎坷。
最近在想重新申签的新梗,日思夜想的,等过了,我一定要大更两章聊表快慰呀!嘿嘿。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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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四】旧爱新欢(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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