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兔白,嫦娥媚,八月十五月满帷——」
稚嫩的童谣声如银铃般穿透街巷,在落月城的青瓦飞檐间流转。
暮色初临,千百盏花灯已攀上檐角,朱红的鲤、紫色的盏、雪纱的莲,在晚风中轻曳生姿,将长街化作一条蜿蜒流淌的星河。
小院门扉紧掩,寂寥月色漫过空庭石阶。而一街之隔的醉仙楼内,却是另一番人间盛景。
楼中。
“今日有贵客包下整个醉仙楼为城中百姓设宴,你们都好生接待,切莫怠慢”
掌柜拨着算盘咂舌,目光掠过满堂宾客,外乡客背着竹编灯架,孩童攥着糖画雀跃,说书人折扇一展,惊堂木已叩响千年传说。
醉仙楼的顶楼是最适合观月的地方,落潇潇便只占了顶楼一间雅房与众人共赏月景,其余各处均留给城中百姓。
雕花木梯通向的阁楼上,落潇潇斜倚朱栏,指尖轻点杯中桂影。
此处恰瞰全城,灯河蜿蜒处,连月轮都黯然三分。
“哇”,小妍的惊呼引得众人回首,只见万千孔明灯自巷陌间袅袅升起,恍若银河逆流。
皓月顷刻褪作苍白的陪衬,漫天流火载着祈愿翩跹,有些撞碎在飞檐翘角,溅起细碎金芒;有些扶摇直上九霄,与真正的星辰温柔相认。
风过处,楼下童谣隐约又起,混着桂花酒的醇香,将人间圆满永远凝在中秋的月色里。
皓月与繁星不可同时出现在夜空中,可那无数盏孔明灯,却是如繁星点点般闪耀。
待众人皆落座,落潇潇便唤人上菜。
“各位,今日难得大家齐聚一堂,我敬各位一杯”,落潇潇举起酒杯仰头一倒,一滴残酒顺着颈间胭脂痣滚入交领。
“初到落月城,多谢落小姐设宴款待”,陆璃手握琉璃杯敬酒,昔日那副放荡不羁脸上,今日却写满认真。
“我也敬落姑娘一杯,祝落姑娘日后平步青云,前程似锦”,林倾云刚要拿酒,却被落潇潇抬手轻按。
落潇潇莞尔一笑,道:“林姐姐不必敬酒,喝水便可,这酒度数烈,林姐姐平日不曾喝酒,怕是不习惯,不过林姐姐的心意,我收下了”。
随即又将一旁的酒换成茶水壶,敬道,“非是酒才能表示敬意,真正敬的是一颗待人真诚的心”。
予湫坐在沈季身旁闻言抬头轻笑,腰间玉佩轻晃。
“落姑娘这份通透,倒比我的破云剑法更利落。”
窗外忽有焰火炸开,在他银灰眸底映出转瞬即逝的流光。
“哪里的话,我还得感谢湫兄平日教我剑术,不然我怎么半月之内便突飞猛进,连阿习都要落我三分”
阿习默然布菜,听见这话时竹箸微颤,连忙说:“是小姐聪慧,我比不过小姐理所当然”
“说什么呢”,落潇潇轻拍阿习脑门,说“怎可自惭形秽,能打过你的人天底下找不出十个”
少年侍卫喉结微动,恍惚又见那日演武场,她将断成两截的木剑掷进荷花池,溅起的水珠映着骄阳七色。原来在落潇潇眼里,他从来不是那个卑微到底谷的侍卫。
“再不吃菜就要凉了,哥哥姐姐们再聊一会灯市就要收摊了,而且一年可就这么一次,错过就要等下一个中秋”
小妍趴在葡萄纹槛窗上急得跺脚,鬓边珊瑚珠串乱晃。
予湫笑着往她嘴里塞了块水晶龙凤糕:“小孩心性”。
众人闻言皆展眉戏笑,满室烛火应声摇曳,将身影投在《唐宫乞巧图》的绢画上,连画中宫娥的银针都似在颤动。
灯市繁华无比,小妍一看见满街琳琅满目的花灯就兴奋的拽着落潇潇往前冲,阿习紧紧跟在后面生怕跟丢。
剩下四人皆目目相对。
沈季的注意力都放在予湫身上,予湫去看花灯他就也跟着去,陆璃思考一会便识趣的牵着林倾云的手往另一处放河灯的地方走去。
千盏莲灯顺流而下,将墨色河面铺成一条碎星闪烁的银河。少男少女们执笔在灯纸上写愿,朱砂未干的字迹被月光浸得愈发殷红,恍若心头血滴落在宣纸上。
陆璃拨开垂柳绦,指节勾住林倾云腰间禁步的珊瑚流苏,说道:“没想到沈季这小子也对湫情根深种,我还以为湫是单相思”。
陆璃复对林倾云诉苦,“倾云你都不知道,湫有多重色轻友……”。
林倾云指尖轻点河灯上未干的“长相守”三字,碧玉镯撞在青石河栏上泠泠作响:“五十步笑百步,你和他不都一样吗?”
陆璃摸摸下巴:“也对,不然怎么能娶到倾云这么美的娘子……”
话未说完忽觉腰间玉带一松,林倾云纤指正勾着他衣带上的金螭扣作势要往河边推。
林倾云:“你还是下去喂鱼吧”
陆璃顺势握住她手腕,指腹摩挲着温润的翡翠镯。
“那我亲亲娘子,娘子饶我可好?”
忽见林倾云耳后飞起薄红,河风卷着远处佛寺的钟声掠过,惊散满河灯影。
“陆璃!”
“哎,在呢”
一片青萍悠悠荡至二人足边,叶脉上还沾着某盏沉没河灯的残墨,依稀可辨“不分离”三字。
西市灯火如昼,沈季的玄色锦靴踏过青石板时,一枚焰火恰在琉璃檐角炸开。予湫的金色衣袍掠过糖画摊子,惊得铜勺里的饴糖拉出金丝,缠住半空飘落的丹桂碎瓣。
“走马灯——能转三生三世的好彩头!”老贩的吆喝劈开声浪。
“哎客官,要买一个花灯吗?”
沈季驻足望去,竹骨灯架上绘着月宫玉兔捣药,转起来却是鹊桥相会的场景。
“不了”,予湫摇摇头,往前方走去。
群众围成的圈突然朝同一个方向散开,原是为了避开喷火艺人的火龙。
杏仁酪的甜香混着酒旗招展的猎猎声扑面而来。胭脂铺前,小娘子们举着兔儿灯比照花钿颜色;胡商摊上,瑟瑟镯与银香球撞出异域的清脆。
人群忽地爆出喝彩,原是绳伎在丈余红绸上折腰,足尖金铃响处,漫天月华都碎作她裙裾间的星子。
一时间两人看戏竟也入了迷
予湫在鼎沸人声中望着沈季的侧脸,偏巧那人也在看着他。
远处夜空火花炸开,烟花绽放的瞬间,沈季睫毛沾上糖霜铺飘来的金粉,与三百年前那个雪夜何其相似。
那时长街朱红宫灯映着第一世沈季狐裘上的霜,他亲眼见他的尸体被宦官抬走,留他一个人在寝殿门口观望,又看着满地雪花聚成眼前这双含笑的眉眼。
此刻糖人摊的琉璃灯将他的影子投在地上,竟与前世雪地上的剪影分毫不差。
予湫喉间泛起莲心般的涩。沈季伸手接住飘落的灯谜红笺,上书"旧月照新人",墨迹未干处染着桂花的湿痕。
这几百年间他在地府寻了不止千回的人,此刻与他的距离,不过呼吸一间。
不知是遗憾还是愉悦
前世今生在波光里粼粼相映,他终于读懂命运玄机:遗憾是沉入水底的灯灰,而重逢是心头的泪滴,将未尽的诺言封存在轮回的裂隙中。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月上树上枝头时分,予湫站在院里房顶上吹前几日沈季教的曲,沈季在一旁听得津津有味。
一曲《折桂令》终了。
沈季笑着开口:“湫,我们来玩一个游戏怎么样”
“什么游戏”
“我出三个问题问你,你也可以出三个问题问我”
予湫眉头微皱:“嗯?为什么要玩这种无聊的游戏”
沈季无比真诚:“因为我想多了解湫”
予湫微微偏移视线:“那你问吧”
沈季:“你先还是我先”
予湫想了想说:“我先”
“第一个问题,你是谁,第二个问题,你最喜欢的事情是什么,第三个问题,你是如何看待这世间的”
沈季抱臂,从善如流的回答:“我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书生,最喜欢四季,至于这世间之人,都令我无比厌倦”
听到答案后予湫面上无波无澜,心里却激起巨浪,除了第一个问题,他没有听到自己想听的答案,剩余的答案,都在他的意料之外
“回答完了,该我了,湫”
“你想问什么”,予湫抬头看他
“跟你一样的问题”
予湫:“最讨厌写信,最喜欢练剑,我把世间视为我该守护的一切”
沈季指着人群:“那他们呢”
予湫顺着方向看去:“他们也是”
“可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要守护他们,明明凡人如此的贪婪丑恶和冷漠,为了利益甚至不惜一切手段……”
可予湫却摇摇头
“世间善恶,随心而定”
“如若他们都需要你来拯救,那你要是救不过来怎么办”
“我会一直救,直到神力耗尽,回归天道”
予湫的眼神太过于坚定,让沈季不忍再看他,他知道予湫真的会做到那一步。
他试图跟予湫讲明白:“为什么你就是不能多考虑考虑自己”
“沈季,这是我诞生的宿命”,予湫无奈回道:“真到那一天,我想你应该为我高兴”
“不,没有你在的日子,我永远都无法高兴”
予湫:“可这是作为神该做的”
沈季:“什么该做的?救人于水火,陷己于泥潭?这难道就是作为神该做的事情吗?”
少年的声音已经沾了怒气,声音拔高了几分,而后沈季又开始沉默,调整好情绪后再次出声
沈季:“你不在了,我也对世间没有任何留念”
沈季:“世人奉你为救世主又如何,无人过问你的生死,也无人关心你是否吃好睡好”
最后他甚至问出一句:“为什么要如此固执,你忘了当时你跟我说过的那个救世济人的大夫是怎么死的吗?”
予湫一时不知道如何应对,没想到当时跟沈季讲过的故事却反过来变成了沈季质问他的筹码,无数复杂的心绪一时间全部涌了上来,他鬼使神差的回了一句:“沈季,不要无理取闹”
“无理取闹?”沈季闻言气得轻笑了一声。
广白的死无异于是对予湫改变世间看法的一场无声的凌迟
沈季知道,所以不愿再逼他
“你什么时候才能像我珍视你一样珍视自己,我知道那是你的责任,可你什么时候能回头看向我……我也需要你”
回过神来的予湫不知如何面对沈季,予湫沉默着摇头,怕再开口自己又让沈季伤心,转过了身子背对沈季,沈季也心绪难安的下了房顶,大门一甩就出去散步。
予湫知道他心里不好受,但是不知道如何开口,只能徒劳的看着那道背影走远,这时突然从上空飞来一只青鸟。
……………………
沈季回来时早就把自己给哄好了,他不敢从正门走,选择了翻墙头,抬头一看予湫还在原地愣着。
而此时的予湫正坐在房顶上沉默着望月,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沈季和予湫刚起了争执,不敢明目张胆的去找予湫,于是他悄悄翻上房顶,顺势坐在予湫身边。
“湫,刚刚是我不好”,沈季试探性的说了一句。
好一阵沉默过后。
“其实我刚刚有些说的是气话,但那些关于你的话,都是真的”
又是一阵沉默。
予湫知道他在身边,但一直不愿意再与他交谈,过了许久他才冷漠的说了一句:“沈季”
沈季立马回应:“我在”
“你知道吗,其实青鸟不止能送信………”予湫说。
沈季感觉心头不妙
予湫说:“等会你最后能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
在沈季一阵乖巧的点头中,予湫开始叙述:“我这一路上所遇的恶人都与你有关,杀害杨泊的山匪,广白院闹事的村民,小妍的爹,刺杀阿习的百姓,还有那个虎妖,这些,都是你一手安排的,对吗?”
沈季被冤枉得刚要开口,予湫又摆摆手,让沈季听他说完。
“我刚刚说的那些人,身上都有十方镜残留的神力,也许从我踏入泊州开始,我便入了你的局”
“你我天地同源,他人窥不破的,我能窥破,为什么要这么做?沈季,或者,我该叫你,十方镜神君”
沈季神色僵硬半刻,反应过来又立马解释
“当年十方镜遭天雷劫碎裂,万千碎镜如雨般降落,凡间的每一个人都有可能被照射过,虽然当时可能看不出什么不同,但日积月累的恶念只会越放越大,一部分人能压制住自己心里的恶念,但更多的一部分人则愈演愈烈……”
他察言观色般看着予湫,小心开口
“十方镜不过是能照射出凡人心里的阴暗面,根本谈不上控制,你刚刚说的那些人,不过是因为被十方镜照射后控制不住自己内心的恶念才做出那种事情……湫不信的话可以再去看看,就拿这落月城来说,至少一半的人有我残留的神力”
予湫闭眼不答,神识悄然观察着落月城里的每一个人,果真发现朗朗月光下部分人身上闪着细碎的青光----确实是沈季的神力。
见予湫神情稍微放松些,沈季添油加火,继续解释道,“至于那虎妖……确实是我做的局,我是想看看湫有多在意我才假装不敌虎妖……”
“你!”,予湫抬手便要打,沈季在原地一动不动,耳边有风经过时他立马闭眼,却发现予湫迟迟没有动手。
“为什么要这么做?”,予湫收回手,语气不善。
沈季立马解释道,“因为神不会爱上任何一个人,只有人才会,我想让湫体会到凡人的感情”
“碎片落入人间便化为凡人,直到过完一生才会回归天界,而十方镜的最后一片碎片,便是你第一次下凡遇到的帝王沈季”。
“我知道湫对帝王沈季情根深种,我也很想早点遇见湫,这样说不定湫第一个喜欢上的便是我了”。
予湫眼睫倏然一颤,想到一个很重要的问题:“所以...你记得每一世?难怪那日讲完那个故事,你的情绪那般低落”。
“不止记得。”沈季点点头,袖口被夜风掀起暗纹,“那不过是万千红尘劫里,最寻常的一段。”
花香忽然变得沉重起来。沈季望着院中被月光漂白的棋盘,声音像隔了层纱:“在你找不到我的日子里我一直在重补十方镜,有时我会去尽雅宫看你,但那个时候我只是虚无缥缈的幻影,你看不见我,自然也感受不到我的存在”
予湫看见他抬手按了按心口,那个动作让他想起凡人咽下苦药时的模样。
“我每次都能看见你坐在梅树下发呆,为了他你可以心甘情愿的受雷刑,甚至不厌其烦的去地府一遍一遍翻生死簿,就连那些信和两个木雕你也如视珍宝,我当时看着你那般模样说不出是什么感觉,只觉得心里泛起一阵无尽的酸涩”
“元神重凝后,我便第一时间来找了你,但我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解释,只想着与你再次相见,于是在落月城我扮作书生,就是为了能让你来见我”。
“我也希望湫能像爱帝王沈季一样爱现在的我,不是帝王沈季,书生沈季,猎人沈季,只是沈季……”
沈季苦笑,欲语泪先流,他将倦念萧攥得极紧,似乎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才说出最后一句话:“十方镜掌管时空,拥有可以比肩日月的神力,结果到头来竟比不过人间一片碎影在予湫心头的分量。”尾音化作自嘲的叹息,惊醒了怔忡的予湫。
月光突然倾斜——是予湫蓦然转身吻住了他颤抖的唇。
交错的泪痕沁凉如霜,这个吻里盛着太多来不及分辨的疼惜与悸动。
可当沈季睫毛刚触到予湫脸颊的温度,怀中骤然一空,只剩夜风卷着未落的话音。
屋檐上沈季的指尖还悬在半空,而予湫早已化作散乱的竹叶纷扬消散,唯余窗棂在廊下投出凌乱的影,像被揉碎的月光。
沈季回过神来轻轻一笑,他望着竹叶消失的方向摇了摇头,眼底漾开一片温柔的涟漪,只在心里说了一句:“亲完就跑,还真是不讲理”
予湫隐在廊柱的阴影里,指尖无意识地抚过自己发烫的唇。夜风卷着残存的花香拂过,却吹不散心头翻涌的悸动。
“我方才……究竟做了什么?”这个念头在脑海中炸开,烫得他耳尖发红。他不敢再望向沈季,更不敢深想那个失控的吻里藏着什么——是怜惜?是愧疚?还是连他自己都不敢承认的……心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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