寇转石越往前走，她身后的灯光就越暗。奥西里斯是故意的，她用大楼处于灯光的尽头，而让她的背后一片黑暗，这就是在告诉她不许回头。
寇转石觉得自己遭到了引诱，她被热切的目光和灯火推着前行。她的心中存有同样炽热的疑问：奥西里斯，你到底要做什么？
这个疑问在她脑海盘旋已久，这一次，这一次！她能得到答案吗？
来到大楼前，已经有一群寇转石眼熟的、经常环绕在奥西里斯周围的职员等在那里，她们不是来迎接寇转石的，而是来观看这场游戏的。这些恶趣味的大人一点没变。
大楼的灯光并未开启，寇转石背后的光带也尽数熄灭，强豪厂区被淹没在夜色中。
寇转石口干舌燥，紧张的汗水已经浸润了贴身T恤，她很热，脱下身上的棉衣外套递给大明。“现在就要进去吗？”
“是的。”大明接过外套：“现在。把你的电终给我。”
寇转石摸了摸裤子口袋，而后指着外套道：“在外套口袋里。”大明伸手进去把它拿出来确认，这才点点头：“可以进去了。”
“再等等可以吗？寒介，马科，她们会来吗？”寇转石环顾四周，没有看见一张真正友好的面孔，全是彻头彻尾的奥西里斯的人。她面上闪过一丝慌张，比平常任何时候都像个孩子。
“她们下班了。”大明微笑道，向前一步，“已经零点了，你该进去了。”她催促着，又高声向周围人提议：“我们祝转石生日快乐，好吗？”
“好。生日快乐。”“快乐。”“生日快乐。”稀稀拉拉的生日快乐响在这个诡异的夜里，寇转石宁愿她们一个字都不说。
“你能不能给我透露一点上面的内容？”寇转石站在门檐下，迟迟不肯挪步。“告诉我，好吗，大明。”
大明依旧微笑着，摇头。元凯站在人群里，已经有些不耐烦了，她高声道：“进去啊小石头，你不进去，难道是想逃跑吗？”
不，不。寇转石的嘴唇在蠕动，她的心在肯定。是的，是的，我想要逃跑，离开这个鬼地方，我并不是第一次这么想了。
她面对着漆黑的大楼大堂，什么都看不见，唯有几台一体机的电源光点在角落闪烁着。
“去吧。”大明和小明走到了她身边，像刚才一样夹着寇转石。小明在她耳边轻声说道：“你还是去吧。奥西里斯交代过，如果你不进去就会杀了你，还有我们。”
寇转石惊异地看向小明。就在这时，大明从后面狠狠推了她一把。寇转石始料不及，踉跄着往前冲了好几步，差点摔在光滑的地板上。她刚稳住身体，背后就有一道闸门“砰”地一声落下，那些让她感到紧张的目光全被隔绝在了视线之外。
大楼寂静无声，她听得见自己咽下口水的动静。她下意识地交握双手，摩挲着戴在小拇指上的素圈戒指。熟悉的触感让她稍稍冷静了些，这里目前还没有什么可怕的东西冲出来。
好景不长，寇转石的耳朵一动，她听见有什么东西在滑动，向着她的方向滑。她情不自禁地往后退，一边退，一边思考要如何打开这里的灯，灯就亮了。
寇转石这才看见是什么东西在滚向自己。
是一体机，无数个圆滚滚的一体机围在寇转石周围，面板全部对着寇转石。它们在静静地注视着她，一动不动，像金属和塑料做成的尸体。有些瘆人，也有些可笑。
离开这，上楼！寇转石在脑中低吼。我要上楼找奥西里斯要个说法。她知道楼梯在哪，她向着那个方向走去。一体机跟着她走，保持着包围的队形。
“让开。”寇转石吼道，“一体机，让开！”
“没有权限！”
“没有权限！”
“没有权限！”
一体机们交叠着重复这句话。
寇转石突然感觉好渴，不自觉地停下了脚步。她想起了当年在车阵的时候，被冰冷的车子围住的自己。可这次没有另一个人跟她一起被困。
她不再要求它们让开，而是捏紧拳头，硬着头皮继续走向楼梯的方向。
她以为一体机只会拦着她，造成一点微乎其微的阻碍，结果她越接近楼梯，这些玩意的包围圈就越小。当她距楼梯只有五步之遥的时候，一体机包围圈离她只有一拳的距离了。她若是再往前，一体机们一定会把她紧紧抱住。
那就试试。
寇转石又往前走了一步，一体机们果然碰到了她的腿，挤着她。它们的面板骤然亮起，上面显示出一个地图一样的东西，地图上面有一个光点，有规律地闪烁着，像一颗心脏。
这应该才是奥西里斯真正想让一体机带给她的东西。寇转石停了下来，触碰了一下自己正前方的那个一体机的面板，面板放大了一些，并没有别的动静。她干脆在它的面板上滑动起来，不停的以光点为中心放大地图。直到看清光点的位置。
「赫雀瑟洲319城强豪工业园区九级机构强豪智能机动车办公大楼A栋地面层」
寇转石双手都按在了一体机的面板上，掌心冰凉，脑袋和耳朵都在发热。
她很早就知道自己身上有定位器，但一直以为是装在电终上的。现在电终被大明拿走了，这个光点还在。这说明什么？她不太敢相信自己的猜想，万一是因为大明还在门外呢？她尝试着往回走了两步，光点在地图上极细微地移动了一下。她再次移动，光点也跟着移动。
定位器在她的身体里。
在我的身体里。这完全是奥西里斯做得出来的事情。
可是，可是，什么时候植入的，怎么植入的，她完全没有印象。放在食物里让她吞下去的？还是趁她睡着找人注射进去的？或者是哪一次处理伤口，医生偷偷缝进去的？
死爹的玩意，想要冲到楼上去掐住奥西里斯的脖子的**被无限放大，她把目光从一体机身上移开，看向通往二楼的楼梯。
毫无预兆的，她爆冲向前。几乎同时，一体机迅速收拢，想要抱住她，但寇转石就像一头牛，直接靠强壮的腿部肌肉挤开了离她最近的两台一体机，两台一体机倒在地上，发出嗡嗡的警报声。别的一体机也跟着叫，面板闪着红光，像一只只红眼小怪物。
寇转石踏上第一级台阶，快速抬起还在包围圈里的另一条腿。
「砰」
一体机们撞在了一起，有几台的面板被当场撞碎，发出更为凄厉的尖叫。
寇转石余悸未消，扶着墙稳住自己。看这个情形，要是再迟一些，她的小腿会被一体机夹断。没敢歇，也没敢再回头，她几步上了十级台阶，来到一二楼之间的平台站定，这才敢往后看。没有摔倒没有被撞碎的一体机们停在楼梯口，面板冲着前方，忠诚地注视着寇转石，却没有要上楼梯的意思。它们的面板上还闪烁着那个代表着「寇转石」的光点。
寇转石不禁在自己身上摸来摸去，看看皮肤下面有没有什么不正常的凸起。烦死了，奥西里斯到底把定位器放在了哪里。她一边乱摸，一边向上走，刚踏入二楼的地界，她就闻见一股很重的灰尘味，不是那种安静的无人的灰尘味，而是那种大型物件落地而激起的灰尘味。
寇转石紧了紧小拇指上的戒指，按开不透明的大门，走进去。
尘土飞扬，满目灰白。
这一层楼被奥西里斯布置成了一片废墟。参差的古老砖墙，断裂的金属大门，烟尘盘绕着成为阻碍视线的雾。她想起了当年的H322城。甚至这里真的有半截强力乐器行的招牌插在地上。
寇转石捂住鼻子走进去，向她印象中楼梯的位置走过去，她深一脚浅一脚地在废墟里穿行，任何阻碍都没有遇到。
这一层什么都没有？难道奥西里斯只是为了唤醒一下她尘封的大地震记忆？未免有些幼稚了。
她继续往前走，直到脚下的感觉不对。她连忙跳开，低下头细看自己踩到了什么。
是人类的脚，人类幼崽的脚，小小的一个，没有穿鞋，上面布满了划痕。寇转石连忙跪在废墟里把压在孩子身上的石块砖块和一些垃圾都搬开扔在一旁。终于把她身上的束缚都清理完毕，寇转石把她从地上抱起来，找了块略显平滑的地方坐下来，把她放在自己的腿上。
孩子穿着棕色的运动套装，浑身都脏兮兮的。寇转石给她掸了掸身上的灰，这才把她脑袋上蒙着的帽子除下。女孩的脸黑黢黢的，寇转石用自己的袖口把她脸上的脏污都擦干净，这才看清楚她的样子。
寇转石差点就把女孩直接扔出去，良心让她强忍着恐惧和反胃坐在原地。
这孩子跟小时候的她长得一模一样，一模一样。
眉眼，发型，穿着，甚至闭上眼睛的时候那种有些微微皱眉的习惯都一样。
不，这不是真正的孩子。一定是一个仿真模型，奥西里斯特意找别人做的仿真模型！她就是为了恶心寇转石。
寇转石把手指放在孩子的颈部，有温度，但是心跳却不正常得慢，一般跳这么慢的就是快死了。寇转石心一紧，赶紧把她放平，给她做心肺复苏。可是孩子的心跳还是越来越慢，越来越慢。这也是奥西里斯故意的，她确信。
寇转石不肯放弃，继续做心肺复苏。她觉得奥西里斯找来这样的孩子很恶心，但她又不能接受「自己」死在面前。她和她那么像，那么像，小时候的寇转石可以活下来，这个孩子也得活下来。
“你需要什么？你说出来，我可以帮你。”寇转石绝望地问，“你说出来啊！”
可这个孩子说不出话。她的身体是那样的无力和虚弱，就像寇转石此刻的感受。她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这么难受这么憋屈，她要眼睁眼地看她死去吗？
“你需要什么？你需要水吗？食物吗？你需要什么？”
无论如何，这是一条人命，她要疯了，这又是一条人命。奥西里斯……她的胳膊酸痛不已，奥西里斯，你要干什么？
她不停地按压着她的胸腔，给她渡气，她不想放弃，直到有人声在这一层响起来。
“孩子，放弃吧。如果不是我，她早就死了。”是奥西里斯的声音。
“奥西里斯，奥西里斯！”寇转石急切地呼唤着，她抬起头无谓地寻找着，“奥西里斯，你救救她吧，可以吗？”
“没有我，她早就死了。是我让她活到现在。她现在死的很值了。”
“妈妈，不是，她本来就不该出现在这里，救救她吧，妈妈。”
“你变笨了。”奥西里斯有些难过地道，“这个孩子是因为你才出现在这里的，你为什么要我去救她？”
“为什么是因为我，我——”寇转石突然停了下来。她把手伸向孩子的脸，在她耳后和下巴上不停地摸索着什么。
“别找了，没有面具。这孩子闭上眼睛和你非常像，睁开眼睛就不像了。所以她在这里。”奥西里斯的声音突然变大了，“因为你。”
寇转石把孩子抱了起来，脑袋埋在她脖颈处，尽可能地贴近她，想要给她一点体温。她刚死不久，还算柔软。她抱着她，感觉非常奇怪，就像抱着自己小时候的尸体。她的心脏不再是跳动而是在抽搐，如果不是抱着这个孩子，寇转石现在可能已经不受控制地跑回一楼去，和那些一体机混战起来了。
“没有我，你早在十年前就跟她一样死在废墟里了。你要感谢我——”
孩子好像开始变硬了。会有这么快吗？是她的错觉吗？她没上过学，不知道确切的尸僵时间。
“你明白吗，转石，她是那个不幸的你。不，她不可能是你，你有天赋啊——”
都怪她没有隐藏好自己的真实情绪，才会让奥西里斯借题发挥，弄出这一整栋楼的挑战。寇转石把孩子的尸体放在人造的废墟之上，身体不断地轻颤。
“这才是刚开始，孩子，不要太激动了，也不要让我失望。想要得到一些什么，你就得丢掉一些什么——”
这是她的成人礼，她想，这是我的成人礼，奥西里斯想要给我的，是这些。是从头开始的清算，是从头到尾的「我」。
“仔细听我的话，孩子，别发呆啊！你记得啊，这栋楼发生的任何好事，都是因为有我；发生的任何不测，都是因为有你。”
寇转石又抬起了头，看向她认为奥西里斯在的地方。
“别急着在心里驳斥我。我是在告诉你到达顶楼的秘诀，这栋楼，是我们之间的十年，是我带给你的一切。你参透了秘诀，就能走到我身边。”奥西里斯大笑起来。
“牢牢记着我的话：我爱你，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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