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元门沉重的关闭声，像一块巨石，彻底封死了外面残留的最后一丝暮色和自由的气息。
玄关惨白的顶灯洒下来，将脚下光洁冰冷的大理石地砖照得如同冰面。
空气中弥漫着江秀兰身上那股浓烈刺鼻、廉价而具有侵略性的香水味，混合着晚餐残留的油腻气息，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的、名为“家”的味道。
我背靠着冰冷的门板，指尖还残留着钥匙的金属凉意。
胸腔里，那颗被林远的阳光和江屿西装口袋棱角反复撕扯的心脏，此刻只剩下沉重的疲惫和冰冷的麻木。
那个清晰印在脑海里的、被硬物撑起的布料褶皱，像一道无形的枷锁，沉甸甸地套在了脖子上。
客厅里传来电视嘈杂的家庭伦理剧对白，还有江秀兰对着奶奶絮絮叨叨的声音，内容无非是抱怨物价、抱怨邻居、抱怨命运不公。
一切都和往常一样，却又仿佛隔着一层厚重的、令人窒息的玻璃。
换好拖鞋，我低着头，像一抹没有重量的影子，贴着墙边，想以最快的速度溜回自己的房间，那个唯一能短暂喘息的避难所。
“回来了？” 一个低沉平静的声音，毫无预兆地从餐厅方向响起。
我的脚步瞬间僵在原地，血液似乎都凝固了。
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
江屿坐在餐厅长桌的一端。
餐桌上已经收拾干净，光可鉴人，映着惨白的灯光。
他没有开顶灯，只开了旁边一盏落地阅读灯，昏黄的光晕将他笼罩在一小片暖色里，却更衬得他身影之外的餐厅区域格外空旷冰冷。
他面前摊开着一份厚厚的文件，旁边放着一杯冒着热气的咖啡。
他微微低着头，目光专注地落在文件上，侧脸在光影下显得轮廓分明，也显得格外……疏离。
他没有看我。
仿佛刚才那句“回来了？”只是随口一句对空气的问候。
“嗯。” 我喉咙发紧，艰难地挤出一个音节，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
他没有再说话。
餐厅里只剩下他翻动纸张的沙沙声，和客厅传来的电视噪音。
空气凝滞得让人喘不过气。
我站在原地，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像一只误入陌生领地的困兽，浑身紧绷。
就在我鼓起勇气，准备抬脚逃离这片令人窒息的沉默时——
“厨房温着银耳羹。” 江屿的声音再次响起，依旧没有抬头，目光依旧停留在文件上。
他的语气平淡无波，像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自己去盛。”
银耳羹？这曾经是他无声关怀的象征。
在我被江秀兰责骂躲进房间后，那碗悄悄放在门口的甜汤，是这冰冷牢笼里唯一一丝带着温度的慰藉。
但此刻，这句“自己去盛”，却冰冷得像一道指令，带着一种刻意的、拒人千里的距离感。
“哦……谢谢。” 我低声道谢，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那句“谢谢哥哥”哽在喉咙里，无论如何也吐不出来。
眼前这个坐在光影里、周身散发着沉凝寒气的男人，和记忆中那个会在门口放甜汤的“哥哥”，仿佛隔着无法逾越的鸿沟。
我几乎是逃也似的冲进厨房。
果然，灶上小火温着一小锅晶莹剔透的银耳羹，散发着淡淡的红枣甜香。
这熟悉的香气，此刻却无法带来丝毫暖意。
我机械地盛了一小碗，滚烫的碗壁灼烧着指尖，却丝毫感觉不到暖。
端着碗走出厨房，经过餐厅时，我脚步顿了一下，用余光飞快地瞥了一眼。
江屿依旧保持着那个姿势，微微蹙着眉，似乎在思考文件上的某个难题。
他穿着熨帖的家居服，侧脸线条冷硬。
昏黄的光落在他紧抿的薄唇和低垂的眼睫上，投下小片阴影。
那专注的神情里，透着一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冷屏障。
他整个人像一座孤岛，将自己彻底隔绝在灯光笼罩的小小范围之外，也隔绝在……我的世界之外。
他没有再看我一眼。
仿佛我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需要被施舍一碗羹汤的过客。
巨大的失落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委屈，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刚刚升起的一丝对甜汤的期待。
我端着碗，逃回了自己的房间。
房门关上，隔绝了外面所有的声音。
我背靠着门板，滑坐到冰冷的地板上。
手里的银耳羹还冒着热气，甜香在小小的房间里弥漫，却只让我感到一阵阵反胃。
刚才江屿那平静却冰冷的态度，那声毫无感情的“妹妹”，像一把钝刀子，反复切割着本就脆弱不堪的神经。
他不是陌生人。
他是江屿。
是那个在法律意义上、在江秀兰疯狂的计划里，与我命运紧紧捆绑的男人。
他见过我最狼狈的样子，他曾挡在我身前承受滚烫的汤汁和母亲的怒火，他曾平静地说出“不想结婚就不结”那样石破天惊的话语，他也曾在我失魂落魄时递上一碗温热的羹汤。
可为什么？
为什么仅仅是因为林远？
仅仅因为我有了喜欢的人，有了想要逃离这牢笼的渴望，他就变成了这样？
像一个戴着完美面具的陌生人，用“妹妹”这个称呼，划开一道冰冷的天堑？
“妹妹”……这两个字从他口中吐出，不再是车上记忆复苏时带着一丝关切的确认，也不是那个风暴之夜后疲惫的叹息。
它变成了一种冰冷的符号，一种刻意强调的、用以切割所有不该存在的情感和联系的界限。
它像一道无形的墙，将我们隔开。
墙的那边，是他沉默的、带着审视和疏离的世界。
墙的这边，是我独自一人，捧着这碗冰冷的“关怀”，品尝着被抛弃、被物化的苦涩。
我低头看着碗里晶莹的银耳和红枣。
热气氤氲中，仿佛又看到了那个西装口袋边缘绷紧的棱角。
那个冰冷的、象征着枷锁的方形轮廓，和眼前这碗带着施舍意味的甜羹，构成了一个无比清晰的答案——他从未真正放弃过那个“安排”。
那句“不想结婚就不结”，或许只是权宜之计，是安抚，是缓兵。
而“妹妹”这个称呼，则是他在身份认知上的一种切割和警告：你只能是妹妹，也只能是妹妹。不要妄想其他身份，也不要妄想逃离。
“妹妹”与陌生人之间，只隔着他一道冰冷的目光，一声毫无波澜的问候。
我端起碗，走到窗边。
窗外是城市的万家灯火，璀璨而遥远。
其中某一盏灯下，有林远温暖的笑容和单车后座自由的风。
而窗内的我，却被困在这冰冷的称谓和更冰冷的现实里。
碗里的银耳羹渐渐凉透，甜味也变得粘腻苦涩。
江屿叫我“妹妹”，可那声音里的温度，却比陌生人还要冰冷。
这堵名为“家”的围墙之内，我仿佛从未如此孤独。
那个曾经给过我一瞬希望的男人，此刻用最平静的方式，亲手将我推回了孤独的冰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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