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片刻功夫，田园回到餐厅，人已经不在餐桌旁了。
餐桌上只剩残羹冷炙。
田园往楼上看一眼，叹了口气，老实收拾碗筷。
待他清洗干净，走到楼上，敲了敲牧时紧闭的房门。
无人回答，无人开门。
偌大房子只有他的呼吸声。
拧门把，门里面反锁。掏出钥匙，插孔，一扭，门开了。
还是牧爷爷有先见之明，早就在门锁上做了手脚，让他反锁不能。
“出去！”
轮椅上的人坐在窗前，背对着门。
田园耳聋听不见，走到他身后，沉吟半晌道：“别看了，车都跑远了。风大，小心着凉！”
“你以为你很了解我？以为我舍不得？”
“哟，那刚才在餐厅你眼睛进沙子了？眼丝红得哟！哦，坐这儿，是为了看村花？”
牧时一下子就转轮椅过来，身手还挺敏捷利落，眼神黑沉冷冻。
“开玩笑开玩笑。我带你楼下花园里坐坐？改天带你去看日出好不好？”
“现在就我们两个人，不妨打开天窗说亮话。我不需要任何人照顾，你只需要应付应付我爷爷就行，其他的事不需要你插手。”
“然后呢，你现在这样――”田园踢踢轮椅轮胎，“是能自己买菜煮饭，打扫卫生，还是会飞，亦或是有不为人知的特异功能？四肢不勤五谷不分的家伙！不需要我伺候，怎么不跟你爷爷说？在爷爷面前孙子似的，哦，抱歉，你本来就是孙子。哦，爷爷面前装乖巧懂事，别人面前当暴走恐龙，你咋那么精分呢？我是不是还得给你颁个奖？”
“你说够没？”
“没。”
牧时指节咔咔响。
“呃，关节疼，我帮你捏捏？”
这回轮到牙齿磨响。
“那要不先换衣服，免得污渍久了不好洗。然后我带你去买菜？摘菜？就当体验体验农家乐？”
“不去不去不去。”牧时怒不可遏，手一抬一把推开田园。田园趔趄退后几步，站得稳，没摔倒。
“走啊！”
“别生气别生气，呼呼一吹全跑散。”田园耐着性子帮他平息怒气。
“你能不能别理我？”这人是小强吗？没点主仆意识吗？要不要脸？要不要自尊？
田园扶额：“大少爷，你可真真难伺候，难怪护工半夜连桶都不提就跑路。”
牧时怒气难消，机枪乱扫，不论无辜：“你不想伺候也可以提桶跑路。”
“那不行，你爷爷可是有钞能力的。”
“什么超能力？”牧时一脸看三岁弱智的表情，“你动画片看多了，他哪来的超……”
牧大少爷意识到此“超”非彼“钞”，立马打住。末了又一脸鄙夷略带无语。他不想与傻逼废话，直截了当道：“钞能力是吧，他有我也有，而且青出于蓝。他给你多少，我双倍。”
“哇――”田园长吸一口气，拍拍胸口，喜从天降的夸张表情，喃喃道，“这就是被钱砸的感觉吗？”
牧时翻了翻白眼。
“呼，爽！”田园大呼一口气，无视白眼，笑眯眯道，“是真的爽！不~~过――”
田园语声一波三折绕了个大弯，果断伸尔康手拒绝，“不行，我已经答应你爷爷了。”
“有钱不赚大傻逼。”
“是有些傻，但是，君子重诺不轻诺，一诺值千金。我不能刚收了别人钱就阳奉阴违的人。”
“山高皇帝远，他不会知道的。”
“但是……”田园手指指指天，“天知”，指指地，“地知”，手指又在牧时和自己之间来回，“你知，我知。天地不可欺。而且，君子爱财，取之有道。”
牧时无语，完全不苟同，只认为钱没给到位。
看来是个吞象的主。
“要不随你开个价，我掂量着给？我不相信，没有钱买不到的人心。”
“怎么没有？”田园指指自己，“你眼前的我就是。”
牧时大“切”一声，鄙夷之声窗外的麻雀都听得一清二楚：“你清高，你了不起，有本事别收我爷爷的钱。”
“呃……”田园缩了缩脖子，自觉矮了三分。
牧时又送了他一个大眼白。
田园立马狗腿道：“眼睛翻来翻去小心累着。”
又想翻白眼的牧时一听生生忍住，色厉内荏：“滚。”
“皮糙肉厚长不圆滚不动。”田园直接不客气拒绝，“我也是要生活的好不咧。唉……”田园挠头，“不管你怎么看我，事我应承下来了就不反悔。你看你都这样了，就别折腾了。好好复健争取早日康复，这样就可以让你爷爷少操心少花钱，也让我赚不了钱了。等我把你伺候舒服了，哪天你还不愿让我走呢，说不定。”
凡事都有个定数或例外不是？活久见，活久了什么奇葩奇迹都能看见。
牧时无力吐槽，累觉不爱，不想与之废话。随便，大概过不了几天，他就跟其他护工一样被他作跑了。
田园看他暂时歇菜放弃抵抗，也不想跟他拉锯掰扯了，落得清静。
“我推你回里屋换衣服。”田园绕他身后推轮椅回里屋。
牧时这回没反驳拒绝。
看来是爱干净的主，大概还有所谓的富贵病：洁癖。有毛病，就像有七寸，那就有地方可攻破。
哼哼！
田园将牧时推回床边，打开衣柜给他找衣服。嚯，清一色西装，白衬衣，黑长裤，虽然人生不过衣食住行，有条件讲究点没问题，但也不用无时无刻那么正式庄重吧。
田园翻箱倒柜，扒拉来扒拉去：“你就没有一件休闲点的衣服？”
“没有。大半天的，你翻什么呢？随便一件衬衣就行了。”
“想帮你找件休闲宽松的衣服啊，大夏天的，又不是上班，不用穿得那么西装革履，衣冠禽兽。”
“像你这样？汗衫，大裤衩，夹脚拖鞋？又土又丑，没眼看！”牧时言辞辛辣。
“嘿，我这样才是夏天居家必备，懂不懂？大夏天的，风一来，飘飘吹衣，舒服凉快还吸汗。大哥，你现在是归园田居，要入乡随俗，随意点！相信我，穿休闲装，坐着舒服。”
听到“坐”字，牧时刚往好脾气方向拐的脾气又开始暴躁。生病的人总是分外敏感，听风就是雨。自尊心强的人更甚，听风就是雷电霜雪。
“你啰嗦什么，拿不拿？不拿滚。”
听他突然又暴躁冷硬的声音，田园愣了愣，意识自己说错话了，赶紧闭嘴，迅速拿起手头最近的衬衣，走回床边。
他把衬衣挽在手臂上，伸手替牧时解衣扣。
牧时拍开他的手，一把扯过他手臂上的衬衣，冷冷拒绝道：“我是腿瘸不是手残，我自己换，出去。”
“我等你把衣服换下拿去洗。放久了污渍不好去。”
“背过去。”
“行。”田园撇撇嘴，背过身。
真是，都是男人，看一眼少块肉？
田园对着墙壁发呆，身后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然后眼睛就被甩过来的衬衣兜头遮蔽。
田园拉下头上衣服，去楼下厨房找洗洁精洗衣服去，任某人自己动手穿衣，丰衣足食。
沾上油渍的衣服，先在脏处抹点洗洁精，干搓几下，然后用水洗，很容易就可以清洗干净了。这是田园小时候妈妈教的。
等田园洗好晾好衣服，回房，想着带牧时到楼下花园晒晒太阳，补补钙，顺便蒸发蒸发他的坏脾气。
在劝服牧时下楼的过程中，免不得又是一番口舌之争。最后，田园懒得理他，无视他的反对，直接闭嘴，干净利落推轮椅下楼。
有种你跑啊！
“你活腻了是不是？”牧时双手死死抓着轮胎，暴跳如雷。
田园才不管他，双手分别握住他两手腕，用力掰开，用肚子顶着椅背推。
牧时挣扎得厉害，奈何囿于轮椅方寸间，力不敌乡野莽夫。
“你再乱动，我就把推出门外，到村里各家各户串门。”
田园依然紧紧抓握他手腕，扣在他胸前，整个人半弯着腰，像把牧时连轮椅半扣在怀里，所以说话声离他耳朵很近，威胁力度满满。
“你――敢！”牧时咬牙切齿，气息不顺。
从他搬进这房子，一个多月来，从来没有出过家门，见过任何人。大少爷自尊心强着呢。一听见人，毛都炸了，比刺猬还刺头。
“你看我敢不敢，就没有我不敢的事！现在这家里，我是做得了主的，OK？有本事你现在站起来揍我呀，我二话不说退钱。没那本事，劝你别自讨苦吃。听过史铁生没，我们这儿是没有足球场，但有篮球场，当不了守门员，可以让你当先锋。”
牧时五脏六腑都气炸了，一时却的的确确奈何不了他。这家伙不是之前请的那些护工保姆，他根本无需按套路出牌，不在乎饭碗，也不怕得罪他。两家多少存着些情面，他又似他爷爷的救命稻草，全然相信，在这儿可以神气地横着走。
爷爷就是故意的。
牧时真是憋屈得要死。用力挣开他的束缚，自顾摇着轮椅出去，无声妥协。
暂时的。
“哼，跟我斗。”田园得意偷笑，跟在身后看顾着一起出房下楼。
*
到了楼下，牧时又闹了场别扭，坚持只能到后院清静。
牧家别墅占地面积很大，屋前屋后都带大花园，四面围墙，镂空大铁门锁屋。行人经过能透过铁门看到些屋前景色。
牧时不愿见人打招呼，更烦于接受别人同情的目光，这是他最后的倔强，最后以摔了一盘果盘换得了田园的妥协。
自闭到羞于见人，只会让他越发颓废，萎靡下去，他自己不愿走出来，面对世俗目光，怎么有信心面对接下来的无数次挫折和失败？田园想改了他这破毛病，但也深知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得慢慢来。
任重而道远，得多久啊？
要是这大少爷脾气十年如一日，这般狂野暴躁，田园觉得不用十年，不出一个星期他就可以历劫飞升。
后院阳光正好，温暖不刺眼，晓风凉凉，草木向荣，鸟语花香。小草坪，青石板，桂树扶疏，玉兰横斜，花香袭人。围墙角落的牵牛花藤也被细细修剪过，喇叭朝天笑，相映成趣，一派生气。
以前很多时候，田园在自家楼顶俯瞰，牧家前院后院一片衰败，人气全无。
现在小主人回来，变得美美哒，增添了人气。但这人气，有点少啊。哪怕坐在身边，也感觉甚微，要不是有呼吸，跟人体雕塑没区别。
牧时自从来到后院，就一语不发，靠在椅背上自顾闭目养神。是在享受阳光，还是静坐参禅？反正当田园不存在，沉在自己世界里不理人。
田园坐在小板凳上，双手托腮，看看蓝天白云，看看花摇曳，看看草青青，看看蝴蝶来寻梦。
时光在慢慢慢漫步，空中灰尘在光中轻轻轻飞舞。
好无聊！
田园看着凤尾竹根部一只小蜗牛，慢慢悠悠爬到了树梢。
再偏头看看身边人，仿佛老僧入定一般，寂寂无声。阳光肆意在他脸上轻弹，光下的皮肤如白琉璃盏透着亮。
田园怕他沉浸在黑暗的世界太久醒不过来，人，总要面对现实的。
田园抬起右手轻搭他左膝上，没话找话问道：“你的腿，一点知觉都没有吗？”
牧时的伤情他目前为止其实还不是全部了解，牧爷爷说没到绝路，如果积极配合复健，是有望恢复正常行走的。
牧时闭着眼，久久未答，仿佛真的睡着了。
放屁，田园知道他根本没睡着，纯把他当小透明。
良久，就当田园觉得沟通无果时，牧时闭着眼开口了：“右膝胫骨骨折，植入了髓内钉，左腿没有骨折，但因为脊髓神经受损，知觉比右腿还弱，难兄难弟，一样废，需要慢慢治疗，目前别说行走，站起来都困难。”
“疼坏了吧？”
“又麻又胀，酸软无力，很多时候让人想死。”
“人必有终，古无不死。‘死是一件不必急于求成的事’，百岁光阴，要慢慢悠悠闲闲走。所以，别死，别着急死。”
得先把他这些坏念头扼杀在摇篮里。动不动就死死死，死能解决问题吗？死是最容易的事，活着才难上加难。
牧时睁开眼睛，垂眸看着田园真诚而有些焦急的脸。
“咳，虽然你遭遇不幸，嗯，我深感同情。但是总体来说，你还是挺幸运的。”
牧时嘴角又开始冷笑：“幸运？”
“人生不如意十之**，你可以自我安慰，你是人生如意十之**，只有十之一二的不如意。人生在世，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迈过槛，或许就柳暗花明、春暖花开了呢。就当是上天的一次历练吧。成大事者，哪个不得历经磨难才飞升，是吧？”田园劝道。
牧时皮笑肉不笑，诚意不多：“我谢谢你的安慰哈！”
“你不要因为一次挫折就自暴自弃好吧。虽然，这个挫折确实很大，但是不要轻易放弃。其实，你看，富贵荣华背景才华脸蛋身材，房子车子票子，除了妻子儿子，你样样都不缺了，多少人努力一辈子都追不上你裤角。你呀，也该学学知足常乐。”
“对于现在的我来说，你觉得你嘴里的这些于我而言能有多重要？”
“少爷，不要身在福中不知福。多少人羡慕嫉妒恨你。”
“谁？呵，哪个眼瞎的羡慕一个腿瘸的？我跟他换。”
田园撇嘴，心里不断吐槽。沉默片刻，他指指自己，问轮椅上的大少爷：
“哎，少爷，你觉得我长得怎么样？”
牧时一点儿不真诚不心虚道：“不怎么样？”
田园一点不意外正脾气上头的大少爷对自己的不给面子的评价。
不生气不生气，只有真正难看的人才会气急败坏。但田园也是帅哥，各种意义上的帅哥，除了肤不是特别特别白，脸蛋身材大长腿，他也有。真正的帅哥不会因为别人睁着眼的谎言而生气的。
没有丝毫被打击到的田园缓缓点头：“嗯，嫉妒使我丑陋。”
牧时：“……”
服，无话可说。
这位，心大到能装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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