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栩原本心里还在想着方才所见的三人,太子,蒋衡,以及驸马爷,这组合属实太不寻常了些……蒋衡又是何时和驸马以及太子扯上关系的?
如今窦言洵入了御史台,虽不属身为御史大夫的蒋衡管辖,却也多少因公务交错,彼此多有来往。他们此行回了沐京,蒋衡还曾派人送了礼物到府上。但林栩近日未曾与窦言洵多些相处,所以对他如今的政事及人情往来也知之甚少。
见她闭口不答,面前的小厮便又低声催促了一声。
“窦夫人?”
她知道自己大概是推脱不得了,于是也只能点头应下。
竹苓随着她跟在引路的小厮身后,几人走出宝珍阁,却见路边糖栗热腾腾地叫卖,桂花糕的香气随风而至,孩童嘻笑奔跑,一切热闹依旧,仿佛这般街景永不曾生过肃杀。
侍从领她绕过两条坊巷,在一座街心最热闹的茶楼前停下。
只见门前硕大的一道牌匾,上书“听雪楼”,便是数月前沐京新开张的一家茶楼,甫一营业便以点茶妙艺、雅士聚谈在权贵圈中颇有名气,她却从未来过。只见楼下人头攒动,喧声鼎沸,各色茶客盈门,笑语不休。
而小厮却带着她径直向楼后偏门走去,稍后更是有店中笑脸相迎的老掌柜亲自迎了上来,目光煞是恭敬:“娘子这边请。”竹苓却被掌柜礼貌地拦在身后,只能看着林栩独身上了台阶。
狭窄幽暗的楼道弯转三折,她终于在最顶层一间偏室前停下脚步。却见偏室漆门虚掩着,门口有冷面带刀侍卫候在两侧,自是方才那帮马队之中的人。而门内则有檀香暗熏,幽幽地散了出来,朱红色的帘影高垂,随风轻微摆动。
她抬眸望去,正对上那帘内一双深黯的眼。
帘内之人也已起身,仍旧是方才那身墨紫袍衫,腰束白玉犀带。男人神色沉静,似乎已在此等待她多时。整个室内十分空旷,他面前只摆着一张小几,其上放着一只定窑白釉茶壶,旁边则是两只杯盏,一只满,一只空。
见她来了,太子笑了笑。“落座吧。”
林栩坦然掀起裙裾,端坐在他的对面。两人从前虽是同窗,却从未有过两两相对的时刻。一时间彼此静对而坐,室内却一片沉寂。
太子自顾自地端起那只满杯的茶盏,林栩见状,便也挽起衣袖,给自己也添了一杯热茶。却见茶汤清冽泻出,颇有建溪雨石之气,她便想起最初那时,芝琼堂诸人游湖小聚,太子也是喝着龙团茶。不免笑道:
“如此名贵的龙团,殿下竟也舍得拿来等人。”
太子执着白玉杯盏的手指轻轻一动,他半抬起眼眸:
“窦夫人似乎并不意外。”
意外什么?意外他折返回来,特意请她来喝茶么?若非今日相遇,她还不知要耗费多少心力才能和太子见上一面,自然求之不得。
林栩缓缓抿了一口茶水,只觉入口微苦,回甘却十分绵长,东宫的茶,自然是外面比不得的。她微微皱了一下眉心。
“殿下重情重义,又日理万机,难得出宫一趟,若是轻易便折返而归,未免可惜了些。”
太子却眯了眯眼睛。从前他却从未觉得她这般言语锋利。分明是模样那般柔婉温和的一个人,但整个人往那儿一立,便清冷得让人觉得难以靠近起来。说来,如今林栩的容貌,却和从前那副无辜清浅的模样不大相同了。
好像,隐隐透着一股坚韧。
今日他原本不过是和蒋衡聊得兴起,又恰好碰见入宫的驸马爷,几人聊起入冬该喝羊羹,便临时起意来了这北街。不过匆匆临街一瞥,没想到却心中像被什么尖锐之物蜇了一般,于是和蒋衡等人暂别后,他还是折返了回来。
而她,竟然也还没离开。
他静静地打量着她,林栩便也不说话,泰然自若地品着茶。
一壶上好的龙团本就极为难得,况且,她知道三皇子为人一贯不会白费力气,所作所为皆有目的,他今日必然还有事情对她说。
果然,太子指尖转了转已经变空的杯盏,慢悠悠开口,“窦言洵近年政绩颇佳,窦夫人倒也乐得做起这世家贵妇了。”
“能入殿下的眼,是夫君和妾身的福气。”
太子见她眼神丝毫未曾躲闪,模样淡然,不由得便想起自己大婚那日,隔着悠悠众人,他也是一眼便望见了她。林栩一向装扮极为清淡,那日却难得打扮地十分贵气,倒也不落俗套,反而更加添了几分不可攀附的矜傲。
那时他一边和宾客喝酒应酬,一边余光瞥见她满脸孤傲地坐在一众贵女圈子里。头上的妇人发髻却十分碍眼。
他那日,也理所当然地喝醉了。
后来又是许久未曾见过这张面孔。有一日,那时她已经随着窦言洵搬去了崃宁。他则随着赵相微服出行,在崃宁的一家茶馆里,处理完政事,两人闲坐片刻,正百无聊赖之际,却见她从窗外经过。
他那时还以为自己看错了。
和从前一样的清瘦,着一袭青绿软罗长衫,自青砖院中拾阶而出。他看着那张许久未见,隐约有些陌生的面孔,莫名便觉得心里某一处微微一动。她微低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一双细长黛眉微微蹙起,愈发显得整个人身形清丽,平添几分绰约之色。
他自小身边美色环绕无数,却也没见过有人哀愁时亦能如此好看。
她身边亦步亦趋跟着一位瘦小的丫头,不知说了什么,她才勾起唇角。那一抹他自窗外窥得的笑,便好似江南初柳,影影绰绰,自此驻留在心头。
林栩抬起头来,见太子神情几分恍惚,仿佛陷在了回忆里。她便勾唇而笑:“……夫君能从昔日一介人微言轻的员外郎,想必背后少不了殿下的鼎力支持。林栩便在此先行谢过。”
太子一愣:
“……你知道了?”言罢,似是不敢相信,又确认道,“什么时候的事?”
林栩唇边的笑容深了几分。
“不过刚刚而已。”
她也不过是试探而已。
窦言洵当时虽说得了晋升,又连跳两级,生生越过了窦言舟去。除开他办事认真,能力出众之外,自然也少不了背后的支撑,只不过窦家已经将所有资源倾囊给了窦言舟,就算窦言洵足够聪明,权势面前,却也不过是螳臂当车罢了。
而这一切,一向为人清廉刚正的父亲不会做,窦家亦没有做,那么想必便是有人行了顺水推舟之力罢了。
起初,林栩一直暗自思忖,还以为是郡主怜惜自己,托了长公主和驸马爷的关系。但细想便知不是。廖珚直来直往,即便帮了她,也绝不会闷不作声,大可径直告诉自己便是。
而做这一切之人,必然也会对窦言洵如今的政途颇多关心。
林栩不过是见太子今日几分蹊跷,谈及窦言洵时又神情笃定,这才出言试探一二,没曾想,竟果然如此。
或许,崃宁这一案,窦言洵得以获封封诏出巡的巡按御史,背后亦少不了东宫势力的帮扶。
只不过,他又为何要如此做呢?林栩垂下眼眸,细细看一眼面前的太子。自小便运筹帷幄的天之骄子,随意坐在对面,便暗含杀伐之气。她不由得又想起周惟衎和太子之间的交易。
能背地里做出这般事的人,想必手段也十分残忍。她与他相识不多,如今却也算是手握他的秘密……
太子放下茶盏,却只是淡淡道,“不必谢。不过是推贤任能罢了。”
又道,“他性子刚烈,是个好官。”
这说得却是实话。他如今贵为太子,早已深谙权衡之术。如今朝野文臣一边倾轧,武将各个手握重权,自是牵一发动全身的死局。无论哪方势力,都决然不敢冒进。
他不过是使出几分薄力,推举一个听话办事能干之人罢了。不姓窦也会是其他的世家大族之姓。
况且,崃宁一带龙蟠虎踞,赵相手下盘根错节的一部分势力便因崃宁而起势,本就是一滩难以为继的死水罢了。只不过,窦言洵却不惜以身试险,事后也处理的十分干净,足可见其能力不止于此。
如今此人已经入了父皇的青眼,往后之路想必只会愈攀愈高。而他,若想做好这个储君,便要开始准备自己的势力了。
……只不过,从前当他得知她的婚讯后,却委实看不上这个游手好闲,声名狼藉的纨绔。
为了那样一个人,她竟然不惜去求了母后……即便过了许久,他都还记得自己当初得知这个消息时,心中的错愕和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后来,他更是不惜去求了母后……
太子闭了闭眼睛,试图将一团乱麻的思绪清理干净。
一派沉寂间,却听见林栩轻声道:
“说来,当年妾身得以嫁入窦家,还要多亏了皇后娘娘的恩典。若有机缘,妾身当真希望能亲自入宫向娘娘道谢。”
他缓缓睁开眼睛,俊朗而棱角分明的脸庞分明漫上一丝乏意。
“此事自是不难。改日得了空,本宫便让太子妃拟了请帖便是。”
林栩连忙谢恩。
她自然没想到今日进展竟然如此顺利。
如果当真能顺利入宫……
她连忙按下心底的紧张和欢欣,又连声道谢,太子似乎却是十分疲倦了,只是淡淡地喝着茶,没过多久,便让她先退下了。
林栩求之不得,提着裙裾便站起身来,正要转身离去时,身后却响起太子平淡而听不住情感的声音。
“你穿绿色,极为好看。”
她怔在原地,一时莫名觉得错愕。只低着头匆匆道了句谢,便退出了房间。
待她和竹苓终于回到宝珍阁时,却见窦贞和贺妙仪皆是一脸急色,二人皆以为她不慎走丢,正手足无措,十分自责。见她回来,窦贞红着眼睛便上前扑了过来,一边擦着眼泪一边责怪她,“好嫂嫂,总算回来了,我都不知该如何跟二哥交代呢!”
她早已想好说辞,只说自己身子疲惫,在旁边的一家小馆子歇了片刻,没曾想却误了时辰。竹苓便将她们回程沿路买到的芝麻火烧拿了出来,新鲜出炉的火烧满是芝麻的香气,最是诱人。贺妙仪见了,立马开心起来。
.
如此,回到家中又过了两日,好不容易窦言洵休沐在家,林栩也终于能和他两人静坐着一同用膳了。
她一向心思敏锐,又何尝察觉不出窦言洵最近对自己实在是颇为冷淡,即便从前他政务最为繁忙之时,也总是对她的事情最为上心的,又怎会如此?
小厨房自打她有孕后,便变着花样给她做饭,桌上饭菜虽不算十分丰盛,却样样精致。
一盅晨起便小火慢炖的冬笋炖鸡,一碟色白如玉的银鱼蒸豆腐,一小盅撒了蜂蜜的桂花酿藕,还有一道清笋腊鸭。主食则是两碗淋了葱油的银丝素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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