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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2章 赠礼

她以指尖轻轻抚平身上裙裾处的花纹,再抬头望去。

整个烟波居颇为奢华,选用的皆是清一色的金丝楠木桌椅凳几,木纹细腻一眼便知上品。

微弱的余晖自雕花嵌五彩琉璃窗柩散落进殿,四周金纱罗幔帐随风轻曳,远处放满了各色珍品古玩的博古架并左右两架屏风,将外厅与内室相隔开来。

比起整个窦府的古朴低调,长房这里则有着甚为夺目的雍容典雅。

冯黛珠喝口茶,笑道:

“弟妹今个儿当真好生客气,你来我这坐坐便得了,咱姐妹两个儿闲话家常便是,何须带这么多东西?倒叫我不好意思起来。”

林栩笑道:

“嫂嫂如今怀有身孕,自该多多进补些补血养气的药膳,栩儿今日出府置办东西,正巧瞧见合适的,赶紧便带过来了。再者,嫂嫂如今想必也得好生将养着,平日里若是一直待在家中静养恐怕难免烦闷,我便又带来了些还算有趣的物什以便给嫂嫂解闷儿。”

话音甫落,竹苓与绒薇便极有眼色的将方才一并备好的东西呈了上来。

只见她二人手中拿着一副卷轴,竟是一副笔工精良,泼墨恢弘的美人赛马图。随着画卷徐徐展开,便有塞北秋日黄沙漫天苍林山海的绝美景色跃然纸上。

而在那层林尽染的深处,一位身手矫捷却不减英气的红衣女子正策马飞驰,眉眼间满是豪爽惬意。

冯黛珠怔怔地看着那副卷轴,半晌,眼眶便遮掩不住地红了起来。

她颇为意外道:“这是......”

林栩柔声问:“嫂嫂可喜欢这幅画?”

冯黛珠深吸了一口气,再抬起头来,眼神中多了几分复杂神色。她勉力忍住啜泣,声音轻颤道:

“说来也不怕栩儿笑话,这画中的女子,倒让我想起了几分从前的自己......那时年少,曾以为一生都可如这般自由恣意,不想后来却一步步陷入这深宅大院之中......终是成了这折断臂膀的笼中鸟,再无归期......”

冯黛珠自知失言,匆忙掩住话头,勉强勾唇,而掩饰住眼底那一丝落寞。随即便站起身来,上前走近那幅画细细端详。

只见她指尖轻颤,轻轻抚过画卷上那骑马女子的身影,良久,寂静间唯余一声十分悠远的叹息。

林栩静静地看着她,轻声道:

“这幅画乃是出自沐京的名家——问墨堂的顾老先生之手,画工精湛,细腻而不失豪迈。这样描绘关于塞北风光的作品,在满是江南意蕴的沐京实属难得,恰巧栩儿前几日得幸寻得此画,想着嫂嫂必定会喜欢,便特意带回来送给嫂嫂。”

冯黛珠闻言,手指轻轻抚过画卷边缘,好似要将这画中景色深深刻在心底。

顾宝笙虽是本朝难得的书画名家,近年来却深入浅出已几近避世,本就千金难求的亲笔墨宝更加难寻,绝非轻易便可购得。想必此番林栩为了找寻这幅画,背后必定花费了不少心血。

她心下感激,望向林栩的眼神也多了几分柔和,“弟妹着实费心了。想来你初来乍到本有诸多不易,该是我向你好生照应着,你却还如此挂念我这个嫂嫂,实在令我惭愧。”

林栩神色恬淡道:

“嫂嫂言重了,不过是栩儿敬嫂嫂一份心意罢了,再言之你我作为家人,也是彼此应有的关怀。其实嫂嫂如今英姿依旧不输画中女子,是以栩儿心想......也许有朝一日,嫂嫂依旧可以策马扬鞭,再度驰骋在那片广袤的天地之间。”

冯黛珠似被林栩的言语触动,双眸怔了片刻,随即却又自嘲地勾起唇角,低声道:

“怎会如此......何况如今我这身子......不过,倒也多谢弟妹一番心意,让我想起那些未出阁时的旧时光。”

她眸中被淡淡的感伤笼罩,悄然间似有几分不常见的柔情爬上眉梢。

林栩笑意温婉,接着道:

“嫂嫂是性情中人,是以栩儿也愿意与嫂嫂亲近。往后倘若觉得府中烦闷,倒不如常来别院小坐。虽说那里一片寂幽,但我们妯娌之间也能谈天解解闷儿,彼此间也有个照应。”

冯黛珠愁云惨淡的面庞上终于露出一丝明媚笑意,连连点头道:

“甚是。难得有个知心人,若是弟妹不嫌弃,我自然乐得常来叨扰。”

林栩眼眸中闪过一丝不明的光影,缓缓勾起唇角。

二人又吃了两杯茶,直至天色渐晚,她也不便久留,稍坐片刻便告辞离去,冯黛珠却在她转身之际开口道:

“弟妹,请等一下。”

林栩闻声回过身去。

却见冯黛珠抬手示意,方才便不见踪影的赵嬷嬷快走上前,手里小心地将几件精致的木盒呈上。

而当那些木盒一一打开时,却有一缕甚为独特的香气轻轻逸出。

只见内里铺着红色丝绒布,其上摆放着满满当当的珍贵香料,并非中原常有之物。四周还点缀夹杂着些精致的琥珀与珍珠,颇有北地风物的苍凉与深邃。

此外,还有几块由上好的羊脂玉精雕而成的饰物,形状不一,有圆润精美的玉葫芦,活灵活现的玉鸽子,样样色泽温润,皆是难得的佳品。

冯黛珠柔声道:“这都是些当时我自家中带来的嫁妆,颇具塞北风情,只当聊表思念赏玩罢了。今儿得弟妹相赠厚礼,倒让我心中愧安,便拿这些微薄的小玩意儿权作回礼,虽不贵重,闲时赏玩或许还能解闷。还望弟妹不要嫌弃。”

林栩莞尔一笑:

“嫂嫂何须如此自谦?栩儿不过是觉得那副塞北秋猎与嫂嫂的英姿相得益彰,并不奢求回礼,何况还是如此精美的塞北之物。”

她双手将那木盒接过,目光缓缓掠过那些瑰丽温润之物,眉眼间温柔婉转,举手投足间满是谦恭。

冯黛珠静静凝视着她,欲言又止,神色间似有些踌躇。片刻后,终于长叹一声,缓缓开口:

“其实,还有一事令我心中难安。”

她眼波流转,却十分诚恳地看着林栩,柔声道:

“那夜找寻玉璧之事当真是不好意思,下人做事毛躁,我也跟着焦急,反而漏夜打扰了弟妹清净,实在有失分寸。此事虽过去许久,我却一直未曾寻得机缘当面跟弟妹致歉。”

林栩微微一愣,片刻才低垂眼眸。眼波微漾,一如窗外不知何时漫上的月色,有着难分伯仲的柔和。

她轻声道:“嫂嫂何须如此客气?玉壁之事早已过去许久,栩儿从不曾放在心上。倒是嫂嫂如今身怀六甲,若是以此事扰了心神,才叫我担心。”

冯黛珠闻言,眼中掠过一丝复杂的情绪,她轻轻叹息,似有千言万语哽在喉中,却终究只是笑了笑:

“弟妹倒是个知心人。昔日出嫁前,我爹爹曾千万叮咛,只说中原的人情往来或许与我们那里不同,何况这些沐京的世家大族。当时我只当是爹爹为人拘谨,如今真正身处在这深院之中,望着头顶的这一片四方天,我才知道是何滋味。从前日子一个人难捱也捱过了......或许是与弟妹格外如故的原因,我总是不忍见弟妹在这如履薄冰,步我的后尘。”

她说到此处,微微顿了顿,似是不愿多言。

林栩抬眸,双眼中眼波清潋,又带着丝丝温柔,轻声道:

“多谢嫂嫂提点。如此箴言,栩儿自是铭记于心。如今既已为人妇,只能更加小心谨慎,唯恐失了礼数。但凡这宅院之中有人可倚,想必往后之路亦可心中无惧了。”

冯黛珠露齿而笑,眼底却有着深不见底的怅然:

“弟妹是个聪慧的。母亲持家严厉,府内行事皆有一套自己的思量,咱们小辈的总要事事细致琢磨,才可习个大概。若有为难之处,也不必拘谨,大可来寻我......”

林栩闻言,轻轻点了点头。

林栩及随行的婢子离去后,烟波居又陷入一片空寂。冯黛珠靠着椅背,又看了一眼那副画,心中泛起一丝复杂的思量。

见她泪盈于睫,赵嬷嬷适时走上前来,递来一方绣帕。冯黛珠轻柔地拭去泪珠,半晌,方迟疑道:

“……她今日来得倒巧,你说,她可是发现了什么?”

.

莹月如钩,四处寂静无声,唯独一抹火折子点亮了无尽夜色。别院西侧的库房内有点点光影摇曳,将一抹格外清瘦的身影倒映出来。

林栩立在库房一角,将带来的火折子靠窗立在一旁。她深吸一口气,将堆叠整齐的各色箱子小心地挪开,目光停留在角落里一只已然沾染不少灰尘的红木箱上。

那是她带来的陪嫁,唯有这一个箱子里装有她想要的东西。翻找许久后,林栩的目光在看到一堆字画中的末尾时微微一亮,随即轻轻拿起一卷绸缎裹着,上系黄丝线的画轴。

那画轴做工考究,绸缎边缘绣着细致的金线,自是珍藏之物。

她将手中画卷徐徐展开,目光也逐渐柔和。

眼前的画中远山青翠,苍松傲立,近处枇杷枝头上有两三只憨态可掬的鸟雀停留,雨水将枇杷打湿,鸟雀却依旧贪食,翅膀微微展开,欲飞而未飞,自是可爱传神。

而画卷末尾的题款上,名家张佐留下的印章尚为鲜红。

此画当时一经问世便广为流传,经由数位书画名家鉴赏珍藏,数十枚印章琳琅满目,缀满整幅画卷,皆是先后收藏此画的文玩鉴赏名士。

倒数两枚印章,许是距今最近的缘故,印章也格外鲜红瞩目,其中一款上刻温尚书的名讳,然而在这枚落章之前,却是一枚“问墨私印”的花押印。

温启年在林栩及笄那日曾赠与她这幅家中珍藏,而依据印章来看,自他之前,这幅画的主人应是沐京城中另一位大名鼎鼎的人物。

掌管问墨堂的字画名家,顾宝笙。

……林栩还清楚记得自己年幼时,曾见娘亲静坐临摹这幅画。母亲尤善工笔,闲暇时便常常临摹近世名家之作。

她画画时一向极为专注,本就温和柔婉的眉眼愈发细腻。画风却与其人相反,反而有种令人过目不忘的坚韧与淡然。

纵使多年过去,林栩都一直未曾忘怀。

娘亲走了十多年,在她心中却一直都是端庄娴雅的存在,即便多年那副身影已然模糊,却总能时常勾起自己心中最柔弱的那一处。

她自幼生于沐京,又年少顽劣,早对京城中的每一寸青砖灰瓦都格外熟稔。梁霜予逝世前夕亦曾常带她寻访沐京一些隐居的书香之士,其中,就包括如今已经避世的顾宝笙。

而这幅画,经由温启年之手又再度出现在自己面前,只是个偶然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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