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还是做心电图吧,我会付钱的。”
老医生并没有抬起眼皮,往纸上草草划了几下:“那行吧。去外面等。”
十步以内就是心电图室。森川葵拍拍景光的肩膀,目送他躺上诊疗床。直至视线被帘子阻断,仪器咔嚓咔嚓启动,她才静静离开诊室。
私人诊所的规模往往不大,一般由一至两名开业医坐诊,辅以一定数量的护士,经营买卖健康的生意。森川用不了几分钟就从这端逛到另一端。在狭窄的走廊两侧,贴着各种常见疾病的科普海报,多数已经褪去最初的色彩,蒙着时光的灰尘,甚至卷起了边,摇摇欲坠。
诊所的装潢让她狐疑,络绎不绝的患者又似乎从侧面说明那头发花白的老医生有些水平。森川略带懊恼地轻敲太阳穴,昨晚就应该问白石有没有推荐的诊所,可惜晚上头脑不够清楚。
景光结束检查,却没在门外看到森川,最终在僻静的角落找到了抱着头,背对着他发出微弱怪叫的“不明生物”,面露难色,“森川老师还好吗?”
森川肩膀一跳,猛地起身,眼前却突然一片花白,连忙扶住墙壁。
“真的没事吗?”景光脸上露出和年纪不符的忧愁,“感觉老师比我更需要检查。”
“小问题小问题~这就叫什么什么体位性低血压吧。”森川甩甩脑袋,嘀嘀咕咕,故作潇洒地一拍衬衫下摆,“你看我很精神!”
她接过心电图报告。景光见她垂眸沉思,好奇地问:“森川老师还懂医学吗?”
“那当然——”她歪嘴笑道,理所当然,“不懂了。”
景光无措地将视线从上移到下,又从左往右看。
“呃,这个时候不吐槽吗?”森川深感挫败,本想着靠装傻来拉近彼此的距离,看来收效甚微。奇怪,这方法一直反响良好,森川用失去被称作“老师”的微乎其微的代价换来了作为“小葵”的亲近,获得了孩子们的信任。
无妨!森川葵想起一项著名的教育理念——因材施教。虽然用在这里有些偏差,但底层逻辑是共通的。
“开个玩笑~每个人都不一样啦。”语气轻快而自然,她又敲响了诊室的门。
老医生捏着镜框,眯起眼睛细细打量这张心电图。
“你这个波形——”
森川警觉地竖起耳朵。
“这个波形——”
“波形?”森川不由得俯身,等待答案。
老医生一摘眼镜,把报告拍在桌上:“正常变异,年轻人里很常见的,根本没什么事。”
“喔、喔。其他检查要做吗,比如抽血什么的?”
老医生不满地剜了她一眼。如果目光真的有实体,他已经划开这个冒犯权威、质疑他一生行医经验的女孩几千刀了。
“你是医生还是我是医生?告诉你那个在大学的朋友。”老医生满面发光,志得意满,就仿佛已经痛击了素未谋面的白石藏之介,打败了他最讨厌的学院派,“医学可不是杂技,最重要的还是基础!”
白石藏之介少见地打了喷嚏。尽管带着口罩,他还是下意识用手掩住口鼻。
“啊,不妙。”他嘀咕着,重新更换了口罩和手套。实验室常年阴冷,惨白的灯光更是照得这里如雪洞一般,但不失为夏天的一种慰藉。
重新回到工作台,打开培养箱,取出培养皿,对细胞镜检。显微镜狭窄的视野中,明显的暗带提示着细胞膜边界,透明的细胞不规则地四处散落。他轻调准焦螺旋和通光孔让视野更明亮,一只眼睛观察细胞的形态与活力,另一只眼睛则看向手边的记录报告。两只眼睛各看各的,他知道自己的表情一定很奇怪,但这就是进行生物实验的基本素养。
在智能锁发出提示音后,教授走了进来。白石想要起身问好,却被他挥手制止。
“白石君,培养液换完后,去病理那边拿一份报告,然后去研讨室。”江口教授哼着小曲,走近工作台拿起白石正在撰写的记录端详。白石藏之介还是站了起来,谦恭地等待老师的指点。
江口教授却只是友善地隔着实验服拍拍他的手臂,眼镜反射出漫画般夸张的光,揶揄道:
“哎呀,我们藏之介君认真的样子,十分有魅力啊。”
白石被惊讶地连连咳嗽,那双漂亮的眼睛满是无奈:“连您也…饶了我吧。”
“嗯?科学家就是要讲述客观事实啊!”教授豪爽地大笑起来,“我可不止一次听到那群小姑娘谈论你了~你可是浪速的王子殿下哈哈哈哈!”
白石藏之介对自己颇有自知之明,也注意得到那些为他停留的暧昧视线。他很感激大家的喜爱,但却只能当作全然不知,基于良好的教养,对每个人都温和有礼——也就是说,没有人是特别的。他的关心中不夹杂任何其他情感,恰到好处,完美得无可挑剔。白石藏之介更像轻飘飘的云雾,置身其中并非错觉,摊开手心却什么也不会留下。白石藏之介,有着十足的距离感。
他匆匆更换培养液,在教授展开情感调查前借机离开实验室。
对待这类问题,他抱着复杂的心情。作为正常成年男性,并非没有产生过恋爱的旖旎想法,与朋友相处过程中也会或多或少不可避免地论及,但总是被他自己以不是正确的时间为理由而否决。但作为夹在中间的那个孩子,拥有姐姐和妹妹,在女性数量占据优势的家庭中,绝不是说关系不好,相反地,十分友好亲密,却也正是因为有近距离可观察的女性,才消灭了他许多不切实际的幻想。
至少他现在只想顺其自然,并不刻意滋生出这动机。
病理学教室比起医学部其他地方都多出几份冷肃,坐镇这里的是医学研究领域最权威的老教授,白石有幸在本科阶段学习过他开设的课程。
离心机在角落轰鸣,摇床也一刻不停地执行自己的任务,整个研究室的工作人员有条不紊,严谨有序地进行着各项操作。白石也不由得放轻脚步,来到一位眼熟的研究员面前,说明自己的来意。
研究员的手指在键盘上翻飞,迅速调取出文档,“稍等,现在就打印。”随后又回到原来的工作中,没有更多的交流,高效而精密。
取得病理报告,再返回研讨室。
江口教授润了润嗓子,轻咳一声,众人齐刷刷抬头看向在昏暗环境中散发着莹莹白光的幕布。
“ 50 岁男性,胸痛,既往高血压。心电图显示广泛 ST 段抬高。你会怎么考虑?”
众人窃窃私语,交头接耳地讨论起来。白石并不急于发表自己的意见,翻看起桌上剩余的检查事项。
研修医们并不明白为什么要考校这么明显的病症,给出了心肌梗塞的诊断
诚然,患者年龄、性别、病史都是高危因素,肌钙蛋白升高更是证实了心肌损伤,白石藏之介赞成这一部分观点,却只是在自己的思路中演绎,翻至心脏超声图。
教授只是点了另一个名字,她显然意识到教授并不认可前人的回答,语气上更加谨慎,给出了更完善的理由:“嗯…也需要鉴别一下心包炎吧?但心包炎的ST段通常呈现另一种形态,肌钙蛋白也不会变化这么明显。所以…所以我还是觉得心梗的可能性更大。”
“白石君呢?”
众人纷纷看向坐在长桌最尾端的年轻研修医。组内还有不少师兄师姐,大家再怎么样也想不到教授会提问一个新人。
“心脏超声里并没有局部壁运动异常。相反,左心房后方有回声增强,提示心包腔积液。再结合病历里提到的心音低钝、颈静脉怒张,这是心脏压塞的表现。”他一边翻看报告,一边不急不缓地陈述自己的看法。
几位研修医露出了愕然又有些不服气的神情。前辈下意识地想反驳,但张了张嘴又闭上了,显然也发现自己忽略了超声。
教授不置可否,而是露出饶有兴趣的表情,追问道:“那怎么解释血清肌钙蛋白?这可是心肌坏死的标志。”
白石藏之介修长的手指翻动材料,他并不会在众人探究的眼神中感到压力而露怯,也不下意识质疑自己的结论,他冷静地将自己的想法娓娓道来:“如果是恶性肿瘤相关的心包积液,炎症和肿瘤浸润累及表层心肌,引起心肌损伤,所以肌钙蛋白会升高。CT影像中的肺部肿块已经给出了暗示。这是肺癌心包转移导致的恶性心包积液、心脏压塞和心肌心包炎。”
研讨室陷入了沉默。主张心梗的前辈们都低下头,重新看起了材料,深感后怕,如果按照先前诊断给出抗凝抗血小板药物,对这个病人来说,无疑是致命的。
教授注视着白石,沉默良久,眼角笑出细密的皱纹:“很好,白石君。结合所有证据,看到内在联系,而不是被任何一个强势的结果牵着鼻子走。全面、独立的思考是优秀医者的素养。”
此事就被揭过,接下来共同商讨收治在院的疑难杂症的诊疗方案。等到教授拍板宣布散会,已经过了晚上六点。
真是好长的一个会,但收益颇丰,白石走在人流末尾,翻看满满当当的笔记,这时口袋中传来一阵振动。
【白石医生打扰了。今天景光做了检查,没有问题,只要注意作息就好。让你费心啦。】
或许森川也觉得语气太过客气疏离,准备在几百个抽象表情中精挑细选一个合适的表情包。在不清楚白石藏之介的社交底线的情况下,她还是收敛了。
她也是有偶像包袱的啦!在真正混熟的人面前,才会口无遮拦一点,说点无伤大雅的肉麻话,和闺蜜上演青春恩爱小剧场。
森川葵严选表情包,你值得拥有。
她不由得赞美自己的艺术,点击了发送键。
【已经去了吗!行动力好强!】
【因为答应过的事就要做到!(比耶)(比耶)】
白石原想着若是在周末,自己还可以陪同,多一重保险。森川虽然又偏离了他的设想,不过这又说明,她是把别人的事当成自己的事去办的这种程度的性格啊。
他似乎又能透过这小小的表情包窥见她大大的笑容。
白石也不知不觉染上柔软的笑意,又突然脚步一顿。
答应过的事就要做到……他情不自禁复述了一遍。
自己确实承诺了一件事,尚待实现。
【说到这个,我有想要请教森川老师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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