森川葵在病房门前犹豫。白石在电话中说新木先生想要见她,她按着地址找到了这家诊所,却在叩门前停了下来。
要说什么呢?一小时前他们还在法庭上对峙,分外眼红。可目睹了父子相残的场面后,她又觉得有些不忍,心里很不是滋味。
咔嚓一声,白石边转头说着什么边走了出来,他轻轻带上门,这才注意到站在不远处徘徊的森川。不待她发问,他倒是主动说起新木的病情,扬了扬手中的药单。
从药房回去的路上,他翻看着用药说明。“阿司匹林,氯吡…嗯,很基础的用药啊。”这一大串片假名写成的药物名称,对白石而言是日常。森川听他自言自语着一些疑似外文的话,只是默默地跟在一边,不时装作听懂的样子配合着点头。
“之前我建议PCI手术,但他拒绝了,我可劝了好长时间。明明只要…”他没说完后半句就沉浸在那天费尽心思劝说的回忆中。不似以往那般平静,比起不满,更像是无法理解为什么会将其他事放在生命之上。采取保守治疗,只会让病灶永远如定时炸弹一样危险,就像刚刚在法庭上的险情。
白石絮絮叨叨了一路新木的病情,回到医院后把药盒一个一个整齐排列在他面前,不厌其烦地讲解服用方式。这个时候,周遭一切都被吸入他的引力场之下,没人敢打断他——可他明明用的是温柔的语气。
他如真正的担当医那样滔滔不绝嘱咐着其他注意事项。森川有些头疼起来,却不由得对面前这个年轻医生产生了一点好感,毕竟这才符合大众对该职业的期待。
“平日里一定要认真注意我说过的事项。还有,真的希望您再认真考虑一下PCI。”他十分诚恳地再度建议。
这一次,新木先生看着这位年轻医师无比真诚的眼睛,缓缓点了点头,脸上蒙上懊悔的颜色。“我这样对你们…你们还愿意救我第二次…我…我真是…”他哽咽了,说不出话来,只是紧紧攥着胸前的布料,流下眼泪。
森川好不容易在来医院之前止住了眼泪,又触景伤情起来。她背过身翻白眼,企图把眼泪憋回去,却被误认为生闷气。新木惶恐到了极点,他无视白石的制止,在病床上来了一个惊天动地的土下座。
“新木先生!”白石没见过这样胡来的患者。他扑上去连忙扶着新木的肩膀,却纹丝不动。这不对吧!明明应该虚弱不堪的人到底哪来的力气和他这个年轻的健身狂热粉制衡!
“新木先生!”森川转身被这个阵仗吓一大跳,“快躺下休息吧!”说着便上前和白石一起拉扯他。
“别这样别这样!啊哟快起来嘛要换我求你了!”森川语无伦次,一股脑把心里的想法全倒出来,好说歹说把他拉了起来,“这难道不是你儿子的错吗?”
“不!”新木神情激动,看得白石觉得自己才要心梗,“错的是我!是我也藏了私心!是我不够坚定!”
白石和森川完全没管他说什么,只嗯嗯啊啊的轮番附和,让他恢复到卧位。
“治病花了那么那么多钱,花光了积蓄…后来又丢了工作…我实在是没办法了…我不知道怎么办…对不起…对不起…实在对不起…如果我死了就好了…”
白石心脏狠狠一跳,竖起了眉毛,不满地急切反驳:“不可以这么想!不要这么作践自己的生命!”
森川葵本想说点什么支持白石的观点,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她内心是赞同的。可是,钱——现实。她没有大言不惭让新木努力活下去的理由和底气,任何安慰的话语在现实面前都很苍白,都是正确的废话而已。
如果有什么办法就好了。两人抱着一样的想法。一筹莫展的当下,他们表示了最大限度的谅解,以此暂且缓解新木的心灵负担。
走出医院,森川深深吸了一口气,想把消毒水味和沉闷的心情一起吐出体外。
“对了,我请你吃大阪特产吧?”白石一拍手,仿佛从未发生过令人难过的事,“专家证人的事多亏了你。”
“诶,真的不用了。”
两人又来来往往几回,以白石的一声轻笑作结:“没想到你还挺固执的。就当是转换心情,好吗?来,一起走吧!”
招架不住白石的邀请,她跟着来到道顿堀一带。就算是处在工作日的白天也很热闹,商铺飘出丰富的油烟气,这种贯彻生活美学的场景,让森川忘却了一些不快。不动声色地观察着,状若无意地扫过她的脸,保持着完美的距离感,白石看到她逐渐放松的表情,趁热打铁岔开话题。
“这边很热闹,到了晚上亮起霓虹灯会更好看!不管怎么看都不会腻。”
拐进小巷,他们最后在一家小店铺前停了下来。
“我拿大阪人的身份向你保证,这里的章鱼烧最好吃!”谈起任何有关大阪的事,他都很兴奋,自觉成为推广大阪的文化使者。
“这不是藏之介吗?今天不用上班吗?”店主热络而大嗓门地招呼着,往他身后打量,“怎么今天没见到谦也?”
“哈哈,这次是私事,下次我一定把那家伙带过来。”白石十分熟练,连菜单都不用看,“每种口味都来一点吧,嗯…还有这个!”他扬了扬从冰箱中拿出的饮料罐。
热气腾腾新鲜出炉香气四溢的章鱼烧被端上桌子,木鱼花附在酥脆的表皮上微微颤动。“喔!你看这个,好像丸子的头发啊,噗,随风舞动,像活过来一样?”森川说着拿出手机,“总之先让手机吃一口吧。”
舞动?手机先吃?有意思。
白石藏之介觉得她的说法新奇可爱,自己生活里充斥着各种各样药名病名,已经很少能再听到这样带着鲜明色彩的话语,上一个还是小金那个天然的家伙。
他把那罐饮料推到她面前。“因为那天你选了橙汁,所以就自作主张买了,希望我没猜错。”
森川正准备去叉第一个丸子,听到这话顿了顿,脸上是完全不掩饰的惊讶。“天呐,你还记得这个。等等,难道这个也是…”她猛然想起两人一起找律师的那天,在电车上自己提过想尝试大阪正宗的章鱼烧。
她又惊又喜,粲然一笑:“哇,能被人记住自己说过的话,真的很高兴!谢谢你,白石!”
没想到自己当初的随口一言就这么被人记住了,而且还是只认识几天的人。她心中升起难以言喻的暖意与感动,又怕他不相信自己的诚意,又补了一句:“真的是真的,非常、非~常——谢谢你!”
就像被摇晃过的的可乐喷涌而出那样,虽然笨拙得有些突兀,但白石完全感受得到她想表达的那份直率的毫无修饰的诚意。
“没记错真是太好啦。”在她向日葵一样的笑容感染下,白石也不知不觉轻松起来。
“那我就开动了。”
“小心烫…!”白石下意识地操心,话音未落就见森川已经把丸子塞进嘴里,一瞬间被烫得泛起泪花。“啊对了纸、纸!”他从西装外套拿出纸巾手忙脚乱递过去,森川正欲伸手去接,四目相对。就像突然被按下暂停键,一秒后,森川的眉毛抽搐了一下,在白石不可置信的表情中把丸子咽了下去。
啊。。白石眨眨眼睛。
啊!!森川眨眨眼睛。
她捂住嘴无声地尖叫,后知后觉的疼痛从舌面一直到食管。抠开拉环,举起易拉罐,猛灌一口橙汁降温,其动作之一气呵成,颇有战国豪爽之风。
“呃…”森川试图找补,“啊呀虽然烫了点但是很好吃,嗯,很好吃。”
吃烫食容易诱发食管癌,白石觉得这样太煞风景,默默把这句话咽了回去,只是再度提醒她小心温度。
观察的时候,思考的时候,他会习惯性用左手托腮——就像现在一样。察言观色,敏锐的感受力是他在复杂的白色巨塔中游刃有余的基石之一。
他注意到森川会略微停顿,几乎不可查的,用一种认真的仪式感把食物放进口中,然后带着餍足的笑意弯起那双圆圆的眼睛,有着陌生的熟悉感。
干净,爽快,没有任何矫揉造作的成分,只是认真的对待食物。他知道有很多人受制于社会风气,或者说规训,为了迎合某种标签和印象,在异性面前束手束脚,尤其是吃饭这种比较私密的事,大概率会浅尝几口就作罢,不仅是一种浪费,也对身体不好。
至少到现在为止森川葵都没有掩饰自己对食物的渴望,很大方地毫无保留在进食,这一点他很喜欢——这么说有点奇怪,自己不会是什么变态吧——不对,我为什么要自己吐槽自己?
就在这样丰富的内心活动中,白石藏之介被感染得彻底放松下来,虽然还有很多需要思考的事,但至少现在,暂得片刻身心自由。
森川不语,只是一味咀嚼,她只是饿了,为了省钱,都不敢买必需品以外的食物。大阪的章鱼烧果然与别处不同!她在东京也买过,先不说里面真的有章鱼吗,口感上先大打折扣。哼,果然章鱼烧正统在大阪!
嚼完这一个,她抬起头想夸赞一下美味的章鱼烧,却对上同样笑意盈盈看着她的白石,她不知所以地回看回去。呃,他不会一直在看我吃吧,森川下意识觉得有些奇怪,但又随即转换了想法,一定是他也想吃吧!对不起啊自己太沉浸了完全没注意到这回事!
她就这么擅自给白石的行为下了定论,也成功说服了自己。
她带着歉意把盘子推到中间。虽然不知道森川葵经历了什么了思维活动,但白石欣然接受了。
“说起来…新木先生会怎么样?他儿子可能会因为扰乱法庭秩序被抓起来吧?这不是很糟糕吗?”
“是啊…”白石感同身受,“虽然说是有医疗保险,但他现在直接没了工作,生活会很难办。”
“如果有什么办法就好了…可现在工作好难找。”森川联想到自己的悲惨求职经历,仰天长叹,“我去问问阿姨们吧,他们看起来人脉很广的样子。”
“诶,你要帮他吗?”白石的语气中露出些许意外,“明明发生了那样的事?”
森川葵耸耸肩,语气轻巧,完全不在意:“你不也救了他第二次吗?”
“因为不能见死不救。”这是他作为医者,更是作为人类的想法。
“真巧,那我也是。”白石从她的神情中读到了和自己一模一样的信念。
“老师告诫我们不要在医院以外的地方救人,虽然知道他是为了避免不必要的纠葛,但真的经历这种场面,果然还是——不忍心。而且医生本就是为了救死扶伤保护生命而存在的。”
“我明白我明白,什么都不做的话,会愧疚一辈子的!就算是为了争取那一点点生存的可能性,也要试一试。啊呀,虽然我说得那么冠冕堂皇,其实当初真的很害怕很犹豫。”她不好意思地歪歪头。
“咳咳,森川小姐。”白石叉起一颗丸子,故意沉下声音,“‘勇于作为,恪守善意、冷静判断、迅速应对,其行为不仅符合社会期待,更彰显公民责任与人道精神。’”
“这可是真的是需要勇气的啊。”白石爽朗地笑了起来,整个人都柔软不少,“比起我,你更适合‘hero’这个称呼。哟西,英雄森川小姐,诞生!”
“你不要打趣我啊。”她叉起最后一个丸子,轮到她面上发烫了——一定是五月的太阳太热了。
嗯…可我没打算捉弄你呀,白石露出略带委屈的眼神,可他嘴角扬起的弧度又很好地证明了他的小心思。
看到了不错的反应,这一点也挺可爱的。
在轻松愉悦的空气里,他们分别在车站。
森川葵没有一起回吹田,而是就近找了一家银行检查白石交给她的银行卡。
“这是中谷教授——就是那位证人,托我转交给你的,他说是你父亲的嘱托。哦对了,他还说‘傲娇’什么什么的,但看起来心情很好的样子。”
“什么傲娇啊…”森川葵撇嘴,但是看到银行卡里的存款数额又吓了一大跳。
不确定,再看一眼。
随银行卡交给她的还有一张纸条,写着“拿去交委托费”。但这个数目已经远超委托费了,大抵老爹是让她别过得那么可怜兮兮的。
森川把银行卡收进钱包,并没有动用它的打算——她总觉得用了这钱就仿佛会失去些什么。但好意就收下了,她这么想着拨通了父亲的电话。
“赢了?那就好。你妈妈这几天担心得睡都睡不着,天天念叨你,你记得和她也说一声。”森川正弘用肩膀和脸颊夹住手机,一边拧开保温杯,“对了,你和中谷教授道谢了吗,不要丢我的脸。”
森川葵坐在附近的公园里,向父亲汇报结果。听到这里她一阵无奈,自己在爸爸心目中到底是什么形象。
“这不用你提醒。”电话那头传来连续点击的鼠标声。“…还在工作吗,这个点不是午休吗?”森川葵放轻了声音,怕打扰到什么,试探地关心。
森川正弘含糊不清地嗯嗯两声,眼睛只盯着电脑上的文字,完全过滤了女儿的关心,只是自顾自地延续自己的话题:“我还是劝你回来在老家做个老师算了。还有,你的——”
森川葵知道一旦触及这个话题那就不是几分钟能解决的事了,她急忙打断:“我很满意现状,不希望有什么变动。”
“这个年纪了还那么天真,能不能别老让我们操心。照我说,社会工作者都是傻瓜,抱着天真可笑的幻想,真以为自己是什么英雄吗?”
她心中很不痛快,攥紧西装裙边,正欲再为自己的工作争辩却被那头的敲门声打断。“来人了,你赶紧回来。先挂了。”没有留下任何余地,就像冰凉的手术刀划开皮肤那样利落。
她丢开手机,张开双臂呈大字摊开在长椅上,虚虚地晃荡双腿,断断续续哼起意味不明的歌。
“如果有翅膀的话…”她喃喃自语,一直以来的明艳笑容淡去,带着未知的迷茫仰头看向遥远的蓝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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