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山市大学城这片共有四所大学的老校区,分别是玉山大学,玉山科技大学,玉山师范和玉山农林科技。大学城一直流传着一句话:玉大的俊,科大的帅,师大的妹子需要抢,农林只爱试验田。农林暂且不计,玉大和科大都是7:3的男女比例,由此可见,师大的女生多么受欢迎。
郭牧前女友就是师大的。李跃他们传媒学院还好一些,其他学院很多都是和尚庙。至于为什么不在本学院找,郭牧的解释是:“一个学院都知根知底的,谁不知道谁啥样啊,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
可惜,师大幼师专业的美女跟他谈了一年便提了分手,理由是郭牧这人有时候比幼儿园小朋友还幼稚。这段恋情郭牧有没有收获不知道,至少传院收获了一个新的笑料。
郭牧父母便是在大学相识,一直到如今都感情非常好。他耳濡目染,也很想在学校遇到这样一个可以相伴终身的人,可惜遗传了基因,却没遗传命,继师大美女后,暧昧对象不少,却始终没能再谈成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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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一年。”郭牧倒着走路,向李跃竖起一根手指:“我以后要多来师大逛逛,就不信本科期间找不到女朋友!”
“走路小心点。”李跃话音刚落,郭牧脚下就绊了一下,直直往后倒去,正好走到他身后的女生扔了手提包,身形矫健地往后跳了一步,躲过了这飞来横祸。
郭牧也是幸运,虽然脑袋着地,但正好落在女生的手提包上,没啥大事。他哎呦叫着爬起来,连连向对方道歉。道完歉,又把手提包捡起来递给对方,一抬头,发现是个戴黑框眼镜的小个子女生,长得还挺可爱,立马问:“方便加个知音吗?”
女生接过包,扶了扶眼镜,冷静地说:“这位学弟,我研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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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看要到和学姐约定的地方了,郭牧还垂头丧气的,李跃不得不安慰他:“行了,还有一年,机会多着呢。你就算想找对象,也不能这样遇到个人就搭讪,这是骚扰,人学姐没打你都算好的。”
郭牧勉强点点头。
“哈喽,是玉大的学弟吧?丢失的八月?”两人身后传来温和的声音。
见他们转头来看,冯蕊笑了笑,自我介绍道:“我叫冯蕊,是你们这次的采访对象。”
她披散着长发,穿着衬衫和绀色的百褶裙,衬衫领口系着红色细领结,显得颇为正式,见两人还没反应过来,提起手里的袋子晃了晃:“怕你们过来渴,去买了奶茶,进去吧。”
“李跃,他叫郭牧。”李跃赶紧介绍道,顺便推开了门。郭牧则接过了冯蕊手里的奶茶和包。
这次的场地是冯蕊定的,借了师大的学生活动室。一进房间,郭牧便感慨:“不愧是师大,女生多的地方有情趣多了!”
玉大的活动室基本没有布置,都是冷冰冰的会议桌椅,而师大就不一样了,刷成暖色调的墙壁,柔软的长沙发、豆袋沙发、甚至还有一把摇椅,这些座位中间是铺了桌布的小茶几。
李跃和郭牧把设备架起来,冯蕊帮他们插好了奶茶的吸管,又从包里拿出了一个册子。
拍摄正式开始,冯蕊先对着镜头打开了册子,展示第一页内容,上面贴着一个女孩的照片,她齐肩短发,长得秀气清丽,正站在一棵圣诞树下望着镜头笑。
“她叫江朝雨,是我最好的朋友,事实上,这期节目,我不是主角,她才是。”
“我们虽然不是一个专业,但因为都加入了话剧社,所以大一就认识了。她是我见过最温柔、最可爱的女孩子。”
冯蕊把册子往后翻了一页,上面贴着三张照片,一张是江朝雨在敲键盘,一张是教室里,几人在对戏,江朝雨拿着剧本站在一旁,最后一张是舞台上,全体工作人员谢幕,冯蕊和江朝雨都在其中。冯蕊指着照片继续说:“我们在话剧社合作的第一个剧本是改编的游园惊梦,她写的剧本,我演杜丽娘的丫鬟春香。后来我们合作过更多剧目,也因此成为了朋友。”
“我们会去听对方专业的课,会一起品鉴食堂新出的黑暗料理,一起在校园里散步,一起去隔壁玉大科大看男生。我们几乎无话不谈,连对方的童年创伤都知道的一清二楚。嗯,当然也谈过理想,我说我想在玉山扎根,离家里远远的,让他们管不到我。她说她也想留在玉山,想做文字工作,最好做个编辑,然后挣钱买一套只属于自己的房子。”
册子又翻过了几页,冯蕊继续说:“到了大三,她申请了去别的城市的大学交换,而我也找到了实习。我们的联系逐渐少了起来,但每次逮到机会,就能聊好几个小时。我们还曾经约定,如果将来都没有男朋友,就一起过一辈子。”
“那她怎么没来?”郭牧忍不住问。
冯蕊忽然梗住,抬手压了压即将奔涌而出的泪水,说:“她不能来了。她抛下了这个世界,也抛下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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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跃暂停了拍摄,递上了纸。郭牧一脸尴尬,说:“学姐对不起啊,我没想到。”
冯蕊抽了抽鼻子,带着浓重的鼻音说:“没事,本来也要说这段,只是没想到你这么早就问了。”
刚说完,便忽然从还能控制变成了嚎啕大哭,毫无道理地指责道:“我本来想好了流程了,到最后才回忆这趴,就是怕中间哭出来,都怪你!你打乱了我的节奏呜呜呜……”
郭牧顿时手足无措,蹲在冯蕊面前左看看右看看,冯蕊拿了纸吹了下鼻涕,掩面说:“你们先出去吧,等我缓一会……”
两人关好门,来到大厅找了个位置坐下来。
“我就说我道歉道这么熟练呢。”郭牧双手交叉架在大腿上,弯了腰脑门一下下磕在手上,苦笑着说,声音有些闷:“前几天才问出来一个小老板老婆,今天又问出来一个学姐朋友,咱这嘴是不是开过光啊!”
“啊——”李跃靠上椅背,问:“你会安慰人吗?我实在是不太行。”
“我也不会啊!”郭牧哀嚎,想了想说:“咱给学姐买瓶水吧,补充一下水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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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活动室,冯蕊情绪已经稳定了下来,采访继续。
“大四下学期的时候,我拿到了保研的名额,并找了家公司实习,她也在想去的单位实习。一切看上去都在朝着我们希望的方向行进。”冯蕊说到这里停了一下,才继续说:“离毕业还有一个月时,我和室友去外省毕业旅行,去玩了两周,那期间我没有联系她,她也没有找我。”
“旅行回来后,我想把一些纪念品给她,才知道她在医院。”冯蕊说话间又带上了哭腔:“去之前她曾跟我说过感觉身体不太舒服,但我以为只是小感冒,并没有在意。”
“我去医院看她,进了病房,差点不敢认。她穿着手术服躺在那里,人瘦得脱了相,似乎只剩下了骨头。我小声叫了她的名字,她立马转过头来看我,问是不是我,她发白的嘴唇笑起来一点也不好看。”
“她跟妈妈打了声招呼,爬起来带着我出了病房,说出去走走,我以为是去院子里,她说只是下一两层,找个地方坐着说说话,她不能晒太阳,不能去院子里。我们便坐在医院大厅的蓝色椅子上。”
“她说一开始是眼睛不舒服,她去看了眼科,后来骨头疼,她去看了骨科,再后来是头疼,皮肤过敏……身体各个部位都在罢工,跑了五六次医院,终于查出来,是免疫系统出了问题,无法治愈,只能靠药物维持。”
“那时候,她已经能平静地跟我讲述这些,仿佛已经认命了。她说,一位老师曾来看过她,她问老师‘这个病的发病率是十万分之一,为什么偏偏是我?’,那是她在医院多个睡不着的夜晚反复问自己的问题,为此她将自己二十多年的经历翻来覆去剖析了好几遍,也始终没有找到任何错处。”冯蕊停顿了几秒,接着说:“为什么偏偏是她呢?我也很想问这个问题,她那么好,她在想去的单位实习,她还有一个月就要毕业了,她本来应该跟我一样,跟师大大部分学生一样,拥有光明的未来。可是偏偏,在这光明前夕,在二十出头这样最美好的年纪,生病了。”
“我说这不是你的错。她说那位老师也是这么说的,老师说‘这不是你的错,它会改变你的人生,让你从此走上一条全新的路,你从未想过的,和以前不一样的路。你没有错,它也没有错,你能做的只有接纳它,接纳它带来的一切好的或者不好的变化’,所以江朝雨接纳了,接纳了以后每天需要吃药,接纳了需要定期复查,接纳了药物带来的副作用,接纳了从此以后不能再工作,也接纳了被迫跌入泥潭的操蛋命运。”
“她很开心地收下了我带来的纪念品,用手摸过一些细节纹路,说这可能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了。她已经在玉山的医院住了一个月,父母专程从老家赶来照顾她,但因为负担不起医院的费用,她必须转回老家的医院,等病情稳定一些,就回家依靠药物维持。”
“那时候距离毕业典礼已经没多久了,我们曾约定好要一起穿学士服在校园的各个角落拍合照,但她却等不到了。”
“那天,我们聊了很多,内容已经不记得了。只记得我走出医院大楼,站在阳光下,回头望的时候,心里在想,坏了,这么好的太阳,她以后都不能晒了。”
郭牧抽了下鼻子,冯蕊看了过去,发现这个大男生眼眶已经变红了。李跃也有些鼻酸,低头挤了挤眼睛,免得像郭牧一样在学姐面前丢人。
“我都不哭了,你两怎么还哭上了?”冯蕊强笑着说。
“我们也大四了。”郭牧到底没忍住:“要是明年毕业典礼,跃哥不能来,我也受不了……”
“我肯定来,咱们朋友一个也不能少。”李跃抽了抽鼻子说。
“跃哥以后可是要做跃导的人。”郭牧继续假设:“要是你生病或者出什么意外,再也不能做导演了,想想就……”
李跃推了郭牧一把:“就不能盼点我好?”
冯蕊笑出了声:“看你们这样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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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呢?”
“后来,我看着朋友圈的同学走出学校后,一个个意气风发,哪怕是骂甲方,骂工作,吐槽领导和加班,也是那么地鲜活。我总会想,如果江朝雨如她所愿,成为了一名编辑,现在会是什么样,是不是也吃着外卖加班骂无良老板不给加班费,是不是会做完一个项目拿到奖金后叫嚣着要请我吃顿好的,是不是会每个月抠抠搜搜的攒钱,按着计算器算什么时候可以买得起一个厕所。”
“回到家的她过得并不开心,父母虽然会提供生活上的帮助,但也总会在她面前说些刺耳的话,吃白食、啃老、累赘、废物,那段时间,她听到了无数难听的话。她妈妈甚至在私下打听谁家有大龄未婚男性愿意接受她这个病,就可以将她嫁过去。为了证明自己有用,她开始写一些稿件赚钱,眼睛不好就用语音输入,勉强够买药和付一点伙食费。”
“我有时候甚至在想,我要是没保研就好了。我出去工作,赚到钱,就把她从家里接出来,租一间小房子,我养她,不就是多双筷子吗。”
“再后来……”冯蕊忽然沉默,又从头到尾翻了一遍手中的册子,才继续说:“九月我醒来后,在知音上看到了她父母在八月群发的通知,她去世了。”
“为了不成为父母哥嫂口中的‘负担’,她吞了过量的药。生病没有带走她,‘家人’却带走了她……”
“她就这样抛下了这个世界,也抛下了我。我在电子邮箱找到了她给我的信,时间是她去世一周后,应该是定时发送的,她说我们性格有些相似,从小都受到了传统家庭对女孩的规训,这也不能做那也不能做。对外是逻辑清晰秉持自我的当代思想独立的女性,但只要与家里沟通,立马打回原形,变回那个被打压到自卑,擅于自我反省,什么事都归咎于己的思维。”
“她说‘你和老师都曾告诉过我,生病不是我的错,我自己也曾这样相信,但爸妈,哥嫂,各路亲戚,无时无刻都在提醒我,这就是我的错,因为我吃外卖、熬夜、不锻炼,因为我往脸上抹化妆品、做美甲,因为我去掉了鼻尖上的痣,因为我脚长得太大、内向不爱说话,因为我吃太多辣……我知道他们是错的,我不想听的,但这些话每天都在往耳朵里灌,我累了。’”
“她在劝诫我”冯蕊抚摸着册子上江朝雨的照片:“因为我们家庭的相似,她说我想要离家远一点是对的,她希望我永远不要像她一样,被这些错误的言论裹挟,沉入那些错误的情绪中去无法自拔。她希望我可以实现她的愿望,将来在玉山市有属于自己的房子,有自己的底气,不要像她,在家里连自己的卧室都没有,只能在客厅支一张床。”
“这个故事其实和八月没什么大的关系,没有跌宕起伏,也没有出乎意料,不论是在八月、九月、还是十月得知她的死讯,我都会很难过。因为她走失在了八月,所以这便是我要讲的关于八月的故事。”
“我昨晚还梦到她了。”
“她说,很想和我一起在学校的向日葵花海里拍毕业照。”
江朝雨的原型是我的朋友,她没有放弃自己,依然在努力生活(鼓掌!!!)
感谢我的朋友愿意将自己的经历作为我的小说素材,爱你。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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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第 10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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