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十点半，菲斯中学的教学区终于沉寂下来。
阿斯塔·格雷调整了一下耳塞的位置，里面正传来各级长和智能助教们例行的区域清场汇报。他的脚步落在仿古大理石廊道上，发出轻微而规律的声响，与耳机里平稳的电子音交织，构成一种秩序井然的夜晚节奏。
“……三号图书馆东翼，确认清空。”
“实验楼B区，能源阀已降级，无生命信号残留。”
“收到。”
他逐一回应，声音不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五年级和六年级的级长、学生会的正副主席参与晚间巡查是一直保留的传统。确保这座古老校园在夜幕降临后一切如常，是他职责的一部分，是一种习惯。
今晚有些闷热。白天太阳的的余威顽固地盘踞在空气里，迟迟不肯散去。即使穿着轻薄的礼服长袍，外面罩着的象征身份的银纹短披风，此刻也感觉成了一种负担。披风下的背部，能清晰地感觉到一层薄汗，黏腻地贴着布料，不太舒服。
他穿过连接主教学楼与体育馆的封闭廊桥，透明的穹顶外是沉沉的夜空，看不到几颗星星。耳机里切换到体育馆区域的汇报。
“乌犸报告。六楼器材室清点完成，无异常。各楼层恒温系统运行正常，照明已关闭，入口已锁闭……未检测到可疑生命体征。”
阿斯塔知道乌犸此刻正位于体育馆六层的控制室，执行着它最后的夜间核查程序，完成后它就会进入待机。
“收到。”他例行公事地回应，脚步未停。这种报告每天都在重复，意味着一切正常。
他的目光习惯性地透过廊桥的玻璃墙，投向下方那片被建筑阴影笼罩的体育馆。一楼的泳池区没有灯光，像一块巨大的、沉默的黑色石台。
忽然，他脚步一顿。
有什么东西……不对劲。
那片绝对的黑色之中，似乎有一个极其微小的、与周围黑暗质感不同的区域。像是一点模糊的阴影，又像是一小块……漂浮的……
阿斯塔下意识地靠近玻璃墙，微微眯起那双碧蓝的眼眸，试图看得更清楚。耳机里的汇报似乎变得遥远，他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了那片可疑的黑暗上。
那是一个轮廓。一个非常模糊，但确实存在的……很像某个身体的轮廓。它静静地漂浮在泳池中央，没有任何动作，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
溺水？！
这是阿斯塔脑中瞬间冒出的、最可怕的猜测。有学生违规潜入。
“生命体征检测……”他对着耳机低语，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一楼泳池区，再次确认！”
两秒后，乌犸平稳的电子音回复：“扫描完成。未检测到有效生命体征信号。”
未检测到？！
系统的冰冷报告与他亲眼所见的“漂浮影”相冲突，如果连生命信号都消失了，那意味着情况可能比他想象的更糟！
“乌犸！紧急权限，打开体育馆东侧与玻璃廊桥连接口！立刻！”他对着耳机急促下令，同时已经朝那边疾跑而去。
“指令已接收。权限验证通过。入口开启。”
披风在身后扬起。耳机在上台阶的时候甩掉了一只。
冲到泳池入口，厚重的合金门果然已经滑开。里面一片漆黑，只有安全出口微弱的绿光勾勒出大致的轮廓。他靠近自己看到黑影的位置，应该是在潜水池。
黑暗中，只能勉强看到那团黑影依旧漂浮在原处，无声无息。根本无从分辨状态。
他立马放弃观察猛地甩掉了脚上束缚行动的皮鞋，摘下仅剩的右耳耳机，一把扯开那件让他感到闷热的短披风扔在地上，纵身跳入了微凉的池水中。
“哗啦——”
水花打破了死寂。他奋力划水，几下游到那个静止的身影旁边。直到他的手臂触及对方身体，在水中托住对方的脸颊和脖颈，试图将他的头扶出水面时，借着从入口处透进来的极其微弱的光线，他才终于看清了那张侧脸——
深色的皮肤，紧闭的眼眸，是那个叫埃尔的新生！
怎么会是他？！
手中的触感并非预想中的冰冷或僵直，体温虽然偏低，却仍在正常范围内。被他触碰到的肌肉，在最初的绝对松弛后，似乎极其细微地绷紧了一瞬，又迅速放松下去。这绝不是溺水者失去意识的状态！
就在他心生疑窦的下一秒，被他托住的埃尔，仿佛大梦初醒般，喉咙里发出一声模糊的咕哝……“醒”了过来。
阿斯塔半抱着他，游到池边，用力将他托举上岸，自己也跟着撑了上去。水珠从他们身上不断滴落，在寂静中发出清晰的声响。
他喘着气，看着坐在岸边，同样浑身湿透，正抬手抹去脸上水珠的埃尔。那双黑眼眸在昏暗的光线下，带着一丝刚刚“苏醒”的茫然，望向他。
“阿斯塔……学长？”
在这时，被他遗落在岸边的剩下一只耳机里，闪着红色光点，有信息接入。阿斯塔的目光依旧锁定在埃尔身上，他没有立刻去捡耳机。脑海中瞬间闪过校规、处分。
阿斯塔弯腰捡起耳机，有些粗暴地把耳机塞到左边耳朵里。
乌犸带着一丝询问的意味：“阿斯塔学员，系统检测到泳池入口维持开启，且监测到内部有水声与两个活跃生命体征。是否需要协助？”
他顿了顿，声音听不出丝毫刚刚经历了一场剧烈运动和情绪波动的痕迹：“不需要，乌犸。你可以继续你的周期检查，这里我来处理。”
“指令确认。”乌犸的声音没有任何迟疑，通讯随之切断
泳池边再次恢复了寂静，只剩下两人湿重的呼吸声和水滴落地的轻响。
学生会主席红褐色的长发淹没在黑暗中，他侧边看起来像一个安静而苍白的剪影。
阿斯塔碧蓝的眼睛在昏暗中锐利地审视着埃尔，他的声音很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
“你刚才，根本就没有溺水，对吗，埃尔？”他顿了顿，目光如炬，缓缓补充道，“我希望你告诉我，你刚才是什么情况？”
埃尔的眼皮颤动了几下，那双总是沉静或涌动纯粹**的黑眼眸，此刻竟有些游离，像是受惊后试图将自己藏起来的小动物。他没有立刻回答，只是默默抬手，用湿透的袖子擦了擦还在滴水的下巴，这个动作让他看起来比实际年龄更小，也……更无助。
阿斯塔等待着他的解释，或者狡辩。
然而，埃尔没有。他只是微微蜷缩了一下身体，仿佛池水的凉意此刻才真正渗透进来。
学生主席声音也比平时低哑了一些：”可以听得见我说话吗？”。
”可以听得见我说话吗？”
阿斯塔重复了一次这几乎是废话的问句，只等到埃尔的点头，他和缓下来，还是略带关切地说，”需要去医务室吗？”
”我没事，学长。”埃尔摇了摇头，水滴随着他的动作甩落，”我是在里面想要休息一下之类，就是这类的蠢念头……”
他含糊地解释着，声音越来越低，带着一种罕见的、近乎赧然的情绪，”……我可以现在回去。”
“蠢念头”这个词从埃尔口中说出来，带着一种与他一贯形象不符的自我贬低。他平时是那么的直接、坦然，甚至鲁莽，宣布要“和最强雌虫生虫崽”时都没有丝毫动摇。此刻这种近乎“乖巧”的认错和急于逃离的态度，反而像一根极细的针轻轻刺了阿斯塔一下。
阿斯塔看着他低垂的脑袋，深色的皮肤在微弱光线下仿佛吸收了所有情绪，只留下一种沉默的疲惫。他想起了关于这个新生的传闻。
但深夜潜入泳池寻求片刻安宁，真是非常笨拙的排解方式。
那股想要刨根问底、弄清楚“检查不到生命体征”的强烈好奇心，在这一刻，奇异地被另一种情绪压了下去。那是一种混合着理解、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惜的情绪。他不再追问那个明显的破绽——什么样的“休息”需要让生命体征消失？
阿斯塔沉默了片刻，最终只是轻轻吐出一口气，声音放缓了许多：“下次不要用这种方式‘休息’。”他站起身，向依旧坐在地上的埃尔伸出了手，“起来穿好衣服，我们先去学生会办公室，那里有家政机。然后我送你回宿舍，这个时间，你不应该单独在外面。”
他没有揭露秘密，也没有训斥，只是提供了一个带着台阶。埃尔抬起头，黑色的眼眸中闪过一丝惊讶，似乎没料到会如此轻易过关。他看着阿斯塔伸出的手，犹豫了一下，还是将自己的手放了上去。
阿斯塔的手掌也是湿乎乎的，与埃尔微凉的皮肤一样，轻轻一拉，便将埃尔从地上带起。
“谢谢……学长。”埃尔低声道，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阿斯塔没有回应，只是瞟了一眼在岸边除了自己的物品，还有一堆像是衣物堆，没有毛巾和水杯。他不动声色弯腰捡起自己散落在地上的披风、皮鞋和耳机，然后率先朝着出口走去，湿透的礼服长袍下摆沉重地黏在身上。
埃尔匆忙把放置在岸边另一块地方的衣物套上，衣服也透出一块块水痕，头发更是黏在背后，他也没有多整理。到了出口，阿斯塔听到他的脚步就已经先走出几米，埃尔追上去默默跟在他身后一步远的位置。
寂静的廊桥里，只剩下他们一前一后、略显狼狈的脚步声。一种微妙而崭新的氛围，在两人之间无声地蔓延开来。晚上教学区这边几乎是没有虫，阿斯塔也带着埃尔避级长们巡查。埃尔一路上都乖乖地跟在后面，直到路口前，路口前的就是行政楼，教师办公室和学生会、俱乐部的办公室都在这里。左拐转过这个路口向前就是马路，道路对面就是宿舍，隐约似乎能够听到那边的声音，闻到那边传来的沐浴香氛的味道。
他突然拉住阿斯塔垂落的袖子，力度很轻地晃了两下，直到阿斯塔停步转过身来，他也没有松开。
“我有办法先弄得干一点，可能也不是很干。”他有点犹豫，不经意又把袖子扯了一下，连带着阿斯塔的手也随之一动，“让我试一下吧？”
“弄干？”阿斯塔重复道，碧蓝的眼眸里瞬间充满了被这突兀请求勾起的好奇。
路灯的光线勾勒出埃尔有些忐忑但又认真的脸庞，那只抓着他袖子的手没有松开，反而因为他的注视而稍稍收紧了些。
学长没有抽回手，算是默许。埃尔松开攥着袖子，却没有退开，反而向前半步，轻轻握住了阿斯塔的手腕。他的手掌依然是湿漉冰凉，但接触的瞬间，阿斯塔感到一种奇异的、微弱的暖意，仿佛有极细微的能量从埃尔指尖传递过来。
埃尔垂下眼睫，低声吟诵了几个模糊的音节。那语言古老而陌生，不属于阿斯塔所知的任何主流虫族语系，仿佛贴近根脉的低语。下一秒，奇异的触感从皮肤表面传来。不是风吹干的凉爽，而是一种……刺刺的麻痒，仿佛无数细小的气泡正从他湿透的礼服长袍和皮肤表面被强行剥离。
阿斯塔下意识地想缩手，但埃尔握着他手腕的力道微微加重，像是在安抚，也像是在专注引导。
在昏黄的路灯光晕下，惊人的一幕发生了。
一颗颗晶莹的水珠，仿佛拥有了生命，争先恐后地从他深红色的发梢、从他湿透的白袍纤维间钻出，悬浮到空中。起初只是零星几点，随即越来越多，密密麻麻地汇聚在他们周围，反射着路灯的光芒，如同无数短暂悬浮的、微小而璀璨的水晶。
他沉重黏腻的袍子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轻盈、干爽。整个过程只持续了十几秒。当最后一颗水珠脱离阿斯塔的衣角，悬浮在他肩头时，埃尔松开了手，那些悬浮的水珠仿佛失去了支撑，齐齐落下，在干燥的地面上溅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
阿斯塔站在原地，有些怔然地低头看着自己。礼服长袍恢复了干爽挺括，只有内衣还残留着些许潮湿感，但已无大碍。他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头发，触感也是蓬松干燥的。他抬起眼，目光复杂地看向埃尔，雄虫的衣物和头发也看不见水的痕迹。
埃尔微微喘着气，额角似乎有细密的汗珠，不知道是之前残留的水迹，还是刚才那个“小把戏”的消耗。他黑色的眼眸里带着一丝完成尝试后的轻松，以及一点点不易察觉的、等待评价的紧张。
阿斯塔瞧着他平复完呼吸，开口却带着一丝超越公务范畴的、真正的考量。他看着埃尔，斟酌了一下用词，问道：“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
他没有明说，但埃尔立刻听懂了他指的是什么——那些无处不在的麻烦，以及刚刚在泳池边被他意外瞧见的压抑。
出乎阿斯塔的意料，埃尔没有闷声不答。他那双黑色的眼眸在夜晚显得格外沉静，闪烁着极淡的的光。
他抬起头，直视着阿斯塔，带着真诚的笑容，和一种不容置疑的确定：
“我已经想好了，学长。”
没有详细的计划，没有寻求帮助，只是一个简单直接的陈述句。
阿斯塔微微一怔。他预想过埃尔可能会沉默，可能会含糊其辞，甚至可能……会向他求助。唯独没料到会是如此干脆利落，仿佛所有的困扰都已被拆解分析，并找到了明确的应对路径。
他仿佛看到了雄虫眼底有簇小小的、沉静燃烧的火焰。
“……这就好。”阿斯塔最终没有追问。他尊重这份不愿透露的谋划，也……隐约期待着他会如何作为。“不过你这次得留心校规的底线。”他补充了一句，算是提醒，也算是某种程度的……默许。
“我会的。”埃尔歪了歪应道，他的神情乖巧，但笑得更开心了。
“那么你先走吧，我就不陪你了。”阿斯塔朝宿舍楼的方向示意了一下。
埃尔对他微微颔首，算是告别，然后像是想起什么，“如果感觉皮肤干的话，回去之后涂点保湿乳比较好。上一次我用这个，脸上有些起皮。”
他说完转过身，很快便融入了马路口昏暗光影里。
阿斯塔站在原地，偶尔有些风撩起他已然干爽的红发。他内心那份因闷热和例行公事而产生的疲惫，已被一种名为“期待”的情绪所取代。今晚的巡查以一种完全出乎意料的方式中断了一小节。不过还有一个玫瑰园那边他还需要确认。
让可爱的学长来过渡一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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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湿漉漉的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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