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过了多久，公子白悠悠转醒过来。
眼前看到的，是漆黑的夜空和漫天星子。
他躺在一辆半敞篷的马车内，马车拉着他和鲍叔牙、高毅、卫念离几人正在疯狂赶路。
公子白愣了下，缓缓坐了起来。
他摸了摸自己的腹部，没有箭伤。
只是衣襟处的带钩，裂了。
原来，管仲那最后一箭射中的，是他腰间的带钩。
只是刚好他心中悲恸，吐了血，才迷惑了管仲等人。
那个带钩，还是姬回雪在他十六岁及冠礼那天，找来了稀有的鱼鳞绿松石，花了半个月时间给他做的。
可如今，姬回雪却不在了。
沉默半晌，公子白的心口忽然翻起一股汹涌恨意。
他突然猛起一脚，狠狠踹在了卫念离胸口。
卫念离被他直接从马车中踹摔飞了出去。
马车壁破出一个大洞，夜风呼呼灌了进来。
公子白从马车中纵身跃出，一把抓住卫念离，两人一起摔在荒草地上。
公子白提起他的衣领，咆哮道：“你杀了谁？你知不知道你杀了谁？！你杀谁都行！你杀我都行！可你为什么要杀了阿雪？！”
天空一声惊雷炸响，大雨滂沱。
一如那年，卫国国破时，两人跑到一处荒草丛中的，痛哭流涕。
“呵呵。”卫念离笑了：“我为什么不能杀她？！你不知道当年卫国灭国的真正元凶是谁吗？！
姜诸儿当年伙同周天子灭了卫国，还收走了我卫国的国土。可她这些年却护着周天子助纣为虐，你说我为什么不能杀了她？！
杀了她，周天子身边就再也没有人保护了！我就是要杀了她！我要让周天子以后再无依仗！”
公子白颤了颤，有些从没细想过的事情，好像开始浮出水面：“……你是说……周天子这些年……身边出现的那个……神秘灵女……是阿雪？”
十三年前，风泠台上，公子白重伤昏迷后，发生了什么，他至今都不太清楚。
可能是当时受伤太重，记忆有了一些损伤，也可能是事后所有人对他都只是吞吞吐吐，支支吾吾应付。
他甚至不知道，他当年是怎么离开风泠台，又是如何去往莒国的。
按照他以往对姬回雪身份的了解，他或多或少能猜出一些。应该是姬回雪与周天子交易了什么，才护得他们当年得以平安离开风泠台，离开卫国。
可至于他们之间具体交易了什么，姬回雪这些年又为他牺牲了什么，他一无所知。
事后他曾多次问过鲍叔牙，也旁敲侧击问过姬回雪，可得到的真相只有一个。
那便是，当年姜诸儿灭了卫国后，在风泠台大开杀戒，幸得姬回雪及时制止，又恰逢周天子路过，这才救下了众人。
事后姬回雪答应周天子，停止风泠台杀戮，归还血龙璧，交出君临天下的曲谱。
如此，便是当年事件的全部。
后来姜诸儿畏惧已得到曲谱的天子讨伐，主动将卫国国土双手奉上。
事后公子白也曾调查过，但都只能得到一些零碎杂乱的信息。
还有传闻说，当年血洗风泠台，只是一个传说。
因为姜诸儿意图掩盖其杀害曹君和三万士兵的秘密，所以谎称有人血洗了风泠台。实际上，都是子虚乌有。
也有传言说，当年风泠台上，确实有一女子，以一支陶陨吹彻长夜，人挡杀人，佛挡杀佛，将那里变成了一个血涂地狱。
但后来那个女子一夜消失，没人知道她去了哪里，也没人知道她是否还活着。
有人说她死了，有人说她投靠了周天子。也有人说，那女子其实是周天子在得到曲谱后，暗地里新培养出的一位灵女。
后者传言更多，毕竟风泠台一役后，周天子身边确实出现了一个神秘灵女。
那女子常年白纱覆面，曾以一曲君临天下，替周天子震杀了无数身怀异心的诸侯将相。
周天子也在那名神秘灵女的帮助下，重振周王室昔日辉煌。
然这么多过去了，真相真真假假，假假真真，除了当年的亲历者，早已没人说得清。
可这些跟阿雪又有什么关系呢？！
十三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到底是怎么离开卫国？又是怎么到莒国的？！
姬回雪为了他，这些年又做了什么？！
……有没有谁能准确告诉他？！
卫念离的眼中，满是嘲讽：“兄长你还没发现，她这些年，每月总有一小段时日不在梨花小院吗？你以为她去了哪里？她是回去帮周天子杀人了！”
“……”公子白眼前一阵阵眩晕，脚下踉跄倒退数步，险些站立不住。
他想起来了，这十三年里，姬回雪好像确实有些行迹可疑。
只是这些年，他总是忙于政务，时常一日政务忙完，当晚又要披星戴月，连夜奔赴远地，数日后方归。
偶尔回到苑中，发现姬回雪不在，也好奇问过几次。但每次都被姬回雪以刚好出门散心、采药、或是看望姬衡等理由打发了。
有时碰到他想再多关心几句时，却每每总被鲍叔牙，以商讨公务为由拉走。
当时公子白也没多想，如今想来，确实是他疏忽了。
这么明显的事情，为什么这么多年，他从来没有细想过呢？
然而，好像又不太对。
他记得，传闻中周天子与灵女，可谓寸步不离。
如果灵女是阿雪的话，她这些年又是怎么奔波两地，分身乏术的呢？
而且，他曾经和姬回雪一起，远远见过那位灵女。
如果姬回雪是灵女的话，那那位带斗笠的女子又是谁呢？
公子白颤了颤，只觉得头痛欲裂。
过了半晌，他艰难道：“这些事我会弄清楚！但不论他们之间到底交易了什么，不管阿雪为什么会帮他。周天子是周天子，阿雪是阿雪！”
他深吸了数口气，才努力让自己镇静下来：“十三年前，周天子伙同姜诸儿害了卫国，这个仇我会带你报，卫国我也一定会替你拿回来。可阿雪，她没有害过卫国，也没有害过你，你不该杀她。”
公子白收紧了揪在他衣领处的手，声音陡然转厉：“你忘了她这些年是怎么对你的了吗？！你忘了你十岁那年，一个人乱跑出去迷了路，是谁找了你一整夜把你背回去的？！
你忘了你生病的时候，是谁照顾的你？！每次心情不好时，又是谁给你做好吃的哄你开心？！
你的心呢？！卫念离！阿雪她这些年待你不好吗？你的良心被狗吃了吗？！”
“呵呵，骂得好。”卫念离突然一把甩开了公子白抓在他衣领处的手，回吼道：“她待我好？我被人辱骂没爹没娘，被人辱骂亡国奴，被其他孩子推入湖中受寒生病，被困在莒国寄人篱下，这些都是谁造成的？！
我是生来就没爹没娘吗？！我是生来就该被人嘲笑辱骂吗？我是生来就该低人一等，就该被困在莒国乞求怜悯吗？！
如果不是她，周天子当年也不会设计灭了卫国，我也不会变成今天这个样子！你说我为什么不能杀她？！我为什么不能恨她？！”
公子白也怔住了。
是啊，他也曾是一国王子，他有爱他的父王母后，本该无忧无虑长大，等待舅舅百年后继承王位。
他原本该有一个美满幸福的人生，原本不用经历这些的。
可这些年，他却要同他一样，在莒国忍辱负重，受尽屈辱。
可是，这些不能怪姬回雪啊。
造成如今这一切的，是他。
要怪也该怪他。
是他不该认识姬回雪，是他不该把姬回雪拉入到他的生活里。
如果当年他没有带姬回雪去卫国，周天子这场阴谋也不会在卫国得逞。
追根究底，卫国国破，是怪他不该去卫国。不该给了姜诸儿攻击卫国的活靶子，不该让卫国因他燃起战火，国破人亡。
一切的源头，都是他。
良久，公子白缓缓开口，那声音里是无尽的悲凉。
“阿离，你知道吗？十三年前，是阿雪敛了舅舅和整个卫王室的遗骨。”
“没有她，我们当年没有一个人能活着离开风泠台。”
“阿离，阿雪她不欠你什么。”
更甚之，或许，没有她，我们这些年也不可能在莒国安稳度日。
“阿离，你该杀了我，不是阿雪。”
卫念离再次笑了，但笑得满脸泪水，极为凄凉难看。
他道。
我九岁那年，卫国国破。是你把我带到莒国，照顾了我十三年。
到莒国的第一年，别人骂你是亡国奴，你一句话也没说。
可那天你听见有人骂我，却疯了般地跟人打架，自己受了伤，还非要让人给我道歉才罢休。
十一岁那年，我生病高烧，你半夜背着我找遍了所有的医丞，最后还自己去山上挖药材。结果从半山腰上摔下来，撞断了两根肋骨，还一路跑回来给我熬药。
十三岁那年，我被人撞下冰湖，你不顾自己身体，跳下去把我救上来。事后又去找舅舅做主，坚持让舅舅严惩了那些人。之后被舅舅冷落了半年，但那以后却再也没有人敢欺负我。
十四岁那年，院内缺衣少食，你说我长身体不能饿，把自己的饭食都留给我，自己每顿只吃几口。
十六岁那年，我的及冠礼，是你帮我代父王完成的。
……
十三年了。
这十三年里，我所有的吃穿用度，都是你照顾的。
是你教我习武练剑。
是你教我识文断字。
是你曾陪着我，从无数个天黑到天亮。
今年我二十二岁，身上所有的一切都是你教导的。
你是我哥哥，也是对我有半个养育之恩的人，我不恨你，也没有办法恨你。
所以，他只能恨别人。
夜空，一个暴雷惊震而下，暴雨倾盆如泻，将两人浇了个透心凉。
卫念离的侧脸湮没在夜色里，阴晴不明，薄凉如水。
“兄长，反正人我已经杀了，你要恨就恨我吧。不管你原不原谅，反正我们这辈子也就这样了，就这么互相怨憎地活下去吧。”
“你！”公子白抬起了手，可是最终还是打不下去。
他欠舅舅的，欠姥姥的，欠整个卫国的，他没资格打。
僵持半晌，公子白一巴掌抽在了自己脸上。
“你……”卫念离想伸手，还是忍回去了。
良久，公子白踉跄着从地上坐起，一步步向马车走去。
“阿离，我会帮你拿回卫国，以后你就回卫国吧，我们此生再也不见。”
这就是最好的和解。
两日后，鲍叔牙以护送公子白“遗体”举丧回国为由，带着公子白抢先一步赶回临淄王城。并在齐国国、高两大贵族支持下，顺利登位为王。
同年八月，鲁人不甘心野心落败，发兵讨齐，打算用两国大战的方式，帮助公子纠夺回王位。齐、鲁两军于乾时河谷发生著名的乾时大战，鲁军大败。
鲍叔牙给鲁侯写了一封信，信中表示，公子纠是齐君的兄长，齐君不忍杀他，请鲁国自己杀之。
公子纠的老师召忽、管仲是仇人，请鲁国把他们送来。如不从命，将出兵讨伐鲁国。
鲁人害怕，杀公子纠，召忽自杀，管仲被囚。
公子白欲杀管仲报一箭之仇，鲍叔牙劝说，如果王上只想治理齐国，有鲍叔牙和高傒就够了。如果王上想成就天下霸业，非管仲不可。
公子白听从建议，面聊管仲，甚为投机，遂拜其为相，委以重任。
后齐国繁荣昌盛，国力直逼周天子王权。
一切都在向好的方向发展。
只是除了。
一直没有姬回雪的消息，也找不到姬回雪的遗体。
第二卷完结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