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后来曾问过母亲，为什么她们家有这么多亲戚？大舅，二舅，小舅；大姨，三姨，小姨。母亲回答说，那个年代生孩子的就像母猪，一窝一窝地生，他们这一窝生了七个。
她很讨厌这个形容，但不知道为什么一直记着，也许讨厌的东西就是更难忘掉。
寒暑假小孩们会被送回老家玩几天，那时候的二鱼已经成为了一群小不点中的孩子王。她长了一张大人稀罕小孩亲近的好脸蛋，看过的故事书和动画片又通通记在脑子里，随时都能拎出玩游戏的好点子。孩子们都围在她身边，“姐姐姐姐”地叫个不停，在他们眼中，二鱼就像天边那颗小太阳，周身散发着无所不能的光彩。
二鱼叉着腰站在人堆里，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们，联想到公园臭池塘里的锦鲤，它们争先恐后抢游客撒下的吃食时大睁的眼睛和不停开合的嘴巴。
某一天，他们聚在一楼的客厅，享受着又一个慵懒的午后。二鱼手握着遥控器，在几个固定的动画片频道调来调去，却无一例外都是西游记和喜羊羊，她不太想看，把遥控丢去一边。
小孩们趴在她周围犯困，她抱着腿思考了一会儿，突然说：“我想看虹猫蓝兔。”
表妹枕在她大腿上，瓮声瓮气地说：“可是电视现在没有在放诶。”
大表弟嚼着塞满嘴的桂圆干，含糊但大声：“我也想看虹猫蓝兔！”
他吵醒了一片人，呀呀地鹦鹉学舌：“我也想看！”
表妹抬起头来，有点生气了：“都说了现在频道没有在放——”
二鱼的视线转移到他身上。大表弟以为她也想吃，嗦了嗦手指爬去桌面给她拿，倒了一大堆捧在她面前，但是二鱼摇了摇头，把他推开了。
她其实讨厌一切果干，也讨厌小孩粗鲁的吃相。她不禁提醒自己下次吃零食时一定要注意，不能像他一般如此难看。
大表弟于是把桂圆干直接堆在了桌子上，继续有滋有味地吃着。
“那个……”
每次寒暑假小孩扎堆的时候，桦就会被挤到最角落的地方，她因为老是抢别人的东西，导致大家都不爱跟她玩。她喜欢挨着二鱼，但是二鱼身边的位置早已被抢占一空。
二鱼冷眼看着她缩在角落里，从不出声让她上前来，二鱼越耀眼就趁得她越卑微，这样的发现让二鱼心里隐隐产生了一种报复的快意。
桦突然出声，又半天没下文，表妹不耐烦了：“你要说什么啊？”
“……我姐姐有虹猫蓝兔的碟子，她房间也有电视，我们可以去她那里看。”
“你怎么不早说？”
“那走呗！在这里好无聊！”
小孩子堆再次沸腾起来，二鱼却不太想去招惹那位脾气火爆的姐姐，只是表妹已经下了地，双手拽着二鱼的手臂想把她拉起来。
大表弟把桦推到最前面：“你带路！”
桦这时候却支支吾吾：“我不知道我姐在不在家……”
“她不是你姐姐吗？一个电视还不给看？”
桦又不说话了，她和姐姐关系并不好这件事，面子让她说不出口。
“诶呀走吧，”小表弟推搡了上来，古灵精怪地说，“我今天早上看见了，你姐姐出门啦不在家，我们趁现在快去。”
桦回头看了一眼，大家已经都围在了门口，这会儿是赶鸭子上架，不上也得上了。
她走的时候突然往桌上的桂圆干堆猛地抓了一大把，大表弟“诶！”了一声，她边跑边回头做了个鬼脸。
大表弟转头找二鱼告状：“她这人怎么这样！贱死了！”
二鱼手放在他头顶揉了揉。
表妹走上来抱住二鱼的手臂，嘲笑道：“谁叫你不收好，被人偷吃咯。茜茜姐姐我们快走，别理他了。”
大表弟又“诶”了一声，眼见大家都要走远了，咬咬牙跑回去把那一大包桂圆都踹在怀里，又飞快地跟上去缀上了大部队。
上次在这个房间，二鱼还是被赶出去的那个，这件事只有二鱼一个人知道。但是现在她被房间主人的妹妹正大光明地带回了这里，又被簇拥着坐到了床的正中间。
那时她和这群小朋友差不多高，但是现在她又长大了一些。
桦由于走在前面，终于占到了二鱼身边的一个好位置，还没高兴几秒，虎头虎脑的大表弟就冲上来把她撞到地上，哼一声一屁股坐了她占的位置。
桦又痛又恼，站起来要跟人理论，结果那边鼓捣碟片机的人叫她：“喂，你姐姐的这个机子怎么用？”
她不甘心地瞪了他一眼，耷拉着脑袋走过去。其实她也不怎么会用，但是面子同样不让她说。
小朋友们在床边分东西，有些手闲的这边摸摸那边看看，二鱼叫他们：“都坐过来，不要乱翻大姐姐的东西。吃的不要掉到床上。”
烨一个人在机子前乱按，终于勉强开了机，把碟片放进去后却显示不出画面。她愤怒地对着机器扇了一巴掌，那样子不知道是在把机器当成谁在打。滋滋两声，雪花过后电视却真的开始放映起来了。
“能看了！喂，能看了！”她大声叫着，大家都看了过去。
虹猫蓝兔是二鱼小时候最喜欢的动画片之一，她看着看着就入迷了，忘记了是在表姐的房间里，小朋友们没人管，瓜子壳、包装袋丢得到处都是。
桦直接席地坐下了，手拿遥控器，一集演完了，就直接跳过片尾到下一集。
正演到要紧处，木门“嘎——”地一声，被从外面推开了。
二鱼恋恋不舍地把头转过去，甚至转过去的时候视线还停留在屏幕上，舍不得放过任何一秒。听到了表姐锐利的尖叫：“你们来我房间干什么？！”
“是她！”大表弟推了一把桦，“是她带我们来的！”
桦被他推得撞在机子尖锐的天线上，划破了眼角，踉踉跄跄地站起来。
姐姐已经带着怒火席卷至她眼前，目眦欲裂：“你干嘛啊？你自己没有房间吗？带他们来我房间干什么？！”
“你房间有电视……”桦一句话还没说完，表姐就已经抓住了她的手臂要把她丢出去：“滚出去！带着他们从我的房间滚出去！”
“太过分了，我要去告诉爸妈！”
桦被她激烈的情绪影响了，她不明白，不就是进了一下房间吗？为什么要发那么大的火？不明白为什么每一次都要对她发那么大的火。她猛地用力甩开了她钳制的手，大声地吼了回去：“你告呗！谁怕你啊！你现在就去，反正爸妈现在不在家，你去啊！”
“……”
小孩们被她们俩猛然拔高的音量震慑住了，缩在一旁看着热闹。二鱼推了推他们，小声道：“先出去，动作快点。”
尖利的叫骂声被关在门后，她们的吵架内容已经不堪入耳了。二鱼带着孩子们下楼的时候，遇到隔壁的阿婆，顺嘴问了一句，姐妹俩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大家都已经见怪不怪。
只有二鱼一个人后知后觉，整张脸变得惨白。
不是她想让他们吵的。
后面几天她还想着去她们家里看看，可是身体不听使唤，总是找借口不肯挪窝。偶尔回忆起她们吵架时互相咒骂的话，有一个声音混杂在其中，像夏日汽水里好半天才悠悠浮出水面的泡沫：“你去干什么？去让她们也像这样来骂你吗？”
二鱼抓着被子的手一缩，慢慢地不动了。
那是她第一次听到她的声音，很黯淡，充满恶意。
暑期结束，小孩们陆续被大人们接走了，二鱼想起来，还不知道自己的父母长什么样。
孩子们抱着她，依依不舍地跟她说再见时，二鱼才终于认认真真地看了一眼对方的长相。又转头看看他们父母的长相，可是贫瘠的知识库还是构造不出自己父母的模样。
他们走的时候桦没有露面，但是隔得老远都能听见她欢呼的声音。下午外公正坐在客厅看戏剧，二鱼没抢到电视，坐在旁边翻着一本字典在看。
桦突然跑了进来，抱着一袋瓜子，砰一下整个人摔在她身边的沙发上。
“那些家伙终于走了。”桦冲她笑得很灿烂，“茜茜姐姐，吃瓜子。”
外公从电视那边转过头来，看着她们：“你们两个感情挺好。”
桦主动倒了一大把瓜子捧给她，捧瓜子的动作就像大表弟捧着桂圆干。二鱼伸手接过，先递给了外公。
她看到桦眼角还未结痂的伤口，沉默了很久很久。再后来，终于不再抗拒与她说话与玩乐了。
外婆给她背上崭新的小书包，告诉她说，她也要去上幼儿园了。
二鱼上学晚了两年，区别于小朋友们被声母韵母、阿拉伯数字环绕的童年，二鱼拿着新华字典，乐此不疲地读着安徒生童话、格林童话、伊索寓言，和无数只看了一点就再无后续的动画片。她关于童年的回忆，就只有这一段时光最艳丽。
外婆怜惜地摸了摸她金灿灿的小脑袋。一开学，二鱼就直接去上中班的课程了，外婆担心小孩会有心理压力，所以总在放学后买一些小零食哄她开心。二鱼抓着零钱在小卖部的货架间挑挑拣拣，感受到早前她对表姐的羡慕在外婆的爱护下慢慢愈合。
通往家的泥土路不再漫长，她吃完手里的零食，家就在她前方不远处了。
她开始小心翼翼地想象，书里说的“幸福”是什么模样。
她人生中最早接收到的谎言，就是从那些童话中来的。它们不断告诉她幸福的模样，却没有补充说明，幸福的关联词，是痛苦。是糖衣内包裹山楂的糖葫芦。是你尝到了幸福，你也迟早会明白痛苦。
中班、大班、学前班，在她幼儿园毕业的那个暑假，一个陌生的女人来到了他们家。她有着同二鱼一般的金发，一样的大眼睛，只是看起来那么疲惫。
二鱼惶恐地站着，女人摸着她的脑袋，对她的外婆说：“都长这么大了。”
女人说来接她回家。但是在往后的岁月，那个家却是她绝大部分痛苦的来源。她猝不及防地，收到了宣告自己童年的通知书。
而那个时候的她，甚至还不懂这到底意味着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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