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如何做到？”
“呵。”
妄啸回答，靠近力竭倒地的魔尊，居高临下地看着三界至高之人匍匐在自己脚下，爽得鳞片都炸了起来。
“尊上自然想不到，在您眼中至卑至贱之半兽，能将你逼到如此地步吧？您真当自己是神，只因为身负神血，就无所不能，无坚不摧了，只可惜，神亦有死。下界凡人尚有撼动天地之决心，尊上高坐云端日久，怕是忘了，蚍蜉亦能撼树。”
“是那杯酒？”
魔尊只觉得一股邪火在身体里反复灼烧，几乎要把他的血液烧沸了——这很古怪，神血本就是神火淬炼，三界之中，无论是毒还是邪物，都不可能玷污神血，只会被神血吞噬。
身体剧痛，被大殿中的阵法挤压，即便连魔尊都皱起眉头，但他的声音仍然平静：
“你想做什么？今日大典，你是有意要毁掉仙魔两界和平共处，也是故意令少尊难堪，你所图为何？”
“尊上觉得呢？”
妄啸不接茬，突然飞起一脚，将魔尊踹倒在地，一头乌发无风自动，眉眼间的狰狞几乎化作坚冰弥漫：
“尊上是否觉得，只要身负神血，此生便是做一只缩头乌龟，也能得偿所愿，万民敬仰？是啊，尊上当然是这么想，正如尊上觉得，我这种身负兽血之人，无论有罪或无罪，都应当早归冥府，魂飞魄散！”
他说着，又重重一脚踏上魔尊胸口，用了五分修为，若是寻常魔修，早就碎成粉末，奈何神体强健，魔尊只是脸色难看，竟是毫发无伤。
“你真如此觉得？”
魔尊单手握住妄啸包裹在长靴里的脚踝，炙热的体温险些让妄啸站不稳：
“三界之中，下界兽族人人得而诛之，被禁止修炼生存，被取丹修炼，只能东躲西藏；仙界明面无兽族半兽，实则将兽和半兽作为炼丹炼器之材，剥夺修为，当作真正的兽类豢养，永不可化形为人。只有魔界，从未禁止兽与半兽修炼生存，只有强者为尊。魔界也一直是三界之中兽族最多之地，你仍要认为我同仙尊、人皇一般，对兽族赶尽杀绝？”
“尊上真是好口舌。”
妄啸冷笑：“我是不是应当三跪九叩，谢尊上目下无尘之恩？修魔者人人嗜杀，成千上万的魔修想要取我性命，只不过反倒被我杀了而已。我是这世间最强的修者，比人族修者更强，我能活下来，是我自己赋予自己的权力，不是靠尊上的施舍！”
“我是该杀你。”
魔尊冷声道：“兽族野性难驯，反噬其主，当初你蛊惑魔后，我就该杀你。”
他掌心凝聚猩红的神光，瞬间灼穿了妄啸的脚踝，可魔尊中招，神力絮乱，强行催动反倒使自己也吐一口血。
“可现在，是我杀你！”
疼痛和血腥味使妄啸暴怒，更使他兴奋，他抬手化一根冰锥贴着魔尊的耳廓刺进地面，靛蓝色的寒光让整个赤燎殿都颤动不止。
他将骨肉支离的脚踝从魔尊掌心扯出来，竟也跪坐在地，弯腰贴近魔尊的耳，吐露刻骨的恶意：
“你以为，尊后离开你，是因为我？你以为，少尊不亲近亲父，也是因为我？呵，你如今妻离子散，孑然一身，怪不得任何人，只怪你自己是个懦夫！”
“多可笑，三界至强的魔尊，是天底下最大的懦夫！百年前，你怯战畏缩，为了保全不惜把魔域八荒拱手让给仙人肆虐，不配为君。尊后守卫疆土，力保国民，你不为尊后所用，反百般阻挠，不配为夫。”
“少尊年少无知，孑然一身，魔人觊觎神血虎视眈眈，仙人恨其血脉恨不得杀之后快，而你却闭关百年，不曾为少尊喂过一勺灵乳，不曾为其盖过一次凉被。你不配为父。”
他说着，不顾脚踝仍然流淌着鲜血，抬手撕开了魔尊的黑袍。
魔尊猩红的眼眸睁大，他第一次面露错愕，抬手掐住了妄啸的纤腰，振声怒道：
“你又懂什么？你只知杀戮，以力破局，你可知神力撼天，若是一力相抗，天地将不复存在！届时，我的妻儿又将何处容身，魔人、仙人、凡人，又将何以为家？一时退避还是亿万生灵，在你眼里孰轻孰重？！只有退离战场，闭关百年，我才能令仙魔止戈，才能保住妻儿性命，也保住你等性命。”
怒火攻心，魔尊抬手禁锢妄啸不安分的身体，红瞳死死盯着妄啸的黑瞳，企图在其中找寻到一丝半点的胆怯和畏惧。
天之将倾，难道不足为惧？区区魔龙，对百年前的仙魔之战，对神血承载的宿命，都一无所知，所以才敢如此大放厥词！
可他没找到。什么都没找到。那双灼亮的漆黑眸子里，只有昂扬的生机和顽固不化的倔强，仿佛神山上那团永不熄灭的神火，永恒不变地照耀三界。
“我只懂，尊上身负神血，世间至强，却活得像个卑劣虫豸，妻儿在畔却见不得，国境沦亡却心不惊，当真是稳坐神山的神。好教尊上知道，尊上纵容仙人接管魔界，早已把魔界兽族置于虎口，如今魔界亦无多少兽族可言，更勿论低贱混血，他们早就被杀光了！”
“尊上胸怀大爱，不惜舍小节顾大局，然而这大局从来不包含蝼蚁之命。我存活至今，只凭自己本事，实无法感念尊上恩德了。”
妄啸呵呵笑起来，声音低哑婉转，说不出的动听。魔尊紧紧掐着他腰的手卸了力道，却也没松开，只是失去了些许戾气，目光被那双磁石般的黑眸吸引着，竟在这危急时刻有些出神。
有那么须臾，魔尊其实明白为何他的妻子与自己离心，唯独对妄啸格外不同——他其实百年前就懂了。
魔尊是一块顽固的石，铸成神山万万年不可撼动的基石，和世间的规则浑然一体，冰凉又硌人。
或许曾经的他，那个刚下神山的他有任何值得称道的灵动，但那些在百年前已经烟消云散了。
但妄啸，他冰冷的，丑陋的龙鳞下藏着一团顽固的火，他把世间所有的荒唐和倔强生机化作星辰，藏于那双漆黑眼瞳，他是魔尊所有应许却未竟的神魂。
魔尊无法责怪魔后另寻他人。就像百年前他心中恨极也妒极，却终究任由那条被摧残得落泪却不肯承认害怕的小魔龙，活着离开了魔神殿。
“我存活至今...”
妄啸柔美魔魅的面孔低低垂下来，蜷曲的黑发落在了魔尊滚热的眼睑上。
“...全因尊上软弱，养虎为患。终有一日，我要踏破神山，焚烧神殿。待到那时，人人都要仰望我，人人都要惧怕我，而不是崇敬空有力量，却无能又怯懦的神血后裔。”
他声音不重，却不知为何有万钧之力，将魔尊的胸前锤得生痛。血肉中那股邪火烧得更旺，和百年前如出一辙，魔尊突然仰面，擒住了妄啸殷红如血的唇。
冰凉糜烂的**和甘甜的血液一同入喉，魔尊心如擂鼓，仿佛甘泉入喉——
百年来，他第一次感到原来自己还活着，原来自己并非神山之上一尊石像。
他掀翻了那条鳞片滑腻的魔龙，殿内魔烛泣泪，一室红光葳蕤。
***
恢复意识后，妄啸第一个念头便是逃。
他很清楚魔尊之力非他所能及，他并不想死——即使有时候他表现得像在找死，但那只是他克制不住顽劣本性而已。他是想活下去的，他有不得不活下去的理由。
他几乎连滚带爬地撕开先前布在赤燎殿的阵法，连没消耗完的法器都来不及收敛，就踉跄着往外走——他不得不急，因为他很清楚赤燎殿内设下的法阵，他随身所佩戴的惑神香，还有多年来从傻狗少尊身上搜集的神血，加一起也控制不了魔尊多久。
其实比起他，魔尊更不像个人，而像一座由神血操控的山岳。在妄啸昏过去之前，他已经不太确定自己的法子是否真的控制住了魔尊，只知道魔尊的双眼如同两颗燃烧的坠日一样倾轧过来，而生死一线的恐惧再度攥住了他，让妄啸无法承受，昏厥过去。
当然，他不可能承认这一点，只当自己布阵太累，小憩了一会儿。况且，他的法子肯定是有效的，若是魔尊失控，他现在早就是一团血雾了，还管其他。
这么想着，妄啸挂着满身青紫痕迹，竟然还提起破损的唇角轻蔑一笑，很是得意。他摸上自己的小腹，感受到一个刻在皮肤上的阵法发热地运转着，更加心满意足。
他得到了自己想要的，过程并不重要。
接下来，他必须找个安全的巢穴，谁也找不到——
刚动了念头，妄啸便一头撞上一堵肉墙，差点儿磕出一个大包来。
“妄啸，你去哪儿？”
傻狗少尊睁着一双鹿眼看着他，高挺的鼻子耸动几下：
“你身上有我父尊的味道。今早我送走仙界之人，回到赤燎殿，见你布下阵法，只当你又跟我闹脾气，想图清净自己睡，原来父尊也在殿里吗？”
傻狗少尊清澈的眼瞳里露出一丝格格不入的狐疑，他问道：
“你们做了什么？你怎么受伤了，疼不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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