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公——”
嗓音脆生生响过，小炮仗似的向老人跑去，撞进对方怀里。
老人原本因情绪激动，高亢悲愤，却冷不丁被一片柔软撞了满怀，顿时什么前尘恩怨种种都忘干净，一时间只有讶然与欣喜。
“囡囡……”
下意识圈住对方小小的后背，抱紧了，二人靠在一起，拥抱的触感如此真实。
上天有幸，能让我再次拥抱你。
我还能再抱一抱你。
这一刻，前尘忘却，仇怨一泯而过。楚楚抱到老汉，便第一时间咯咯笑起来，把脸埋在阿公的肩头，胳膊使劲往对方背上绕。
就这样，就这样一直下去。停留在此刻，再也不要分离。
再也不会分离。
二人情动之态映入眼中，被烛火一晃，均似梦幻泡影，美成一幅画。看到这幅画的眼眸睫羽颤一颤，随即调转方向，看向江却营。
这一次换他看到对方的侧颜。
江却营生得一副善睐的眉眼，定定瞧着别人时总是盈满笑意，如今，被煌煌烛火一衬，光渡在脸上，显得温和又明媚。
他总是会在心里藏下许多东西，继而眼底之意不纯粹。
但此刻绝对是清澈的。那里头只有一种情绪，便是喜悦。
柳道非看过一幅又一幅的画，不免愣住。须臾，才缓缓回神，想起自己此行原是要探查一下江却营的气息。
于是，内里气劲发力，悄悄踱过去，在对方身上一探。
还好，没有伤，也不受方才那些驳杂的执念侵扰。
按理说，以柳道非的功力，去探查人气息这种事情不会被对方发现，但不知怎的，他刚把灵力撤离，江却营便侧过首，向他看过来。
二人目光直直触上，对方这次没躲，而是轻轻笑起来，笑得眼眸弯了弯。
他经常这样笑。
柳道非记得。
许多年前，在他们恣意闯荡天下的时候，江却营初出茅庐，已是道门中佼佼者，只不过与柳道非站在一起差多许。
少年总是需要喝彩与鼓舞的，于是，在二人除鬼或迎战时，柳道非只是定定站着，不动手。把这些机会都留给江却营，让他独自历练。
对方在做完一件事，使完一个自己觉得秒极的招数时，总是会这样笑着回过头，看向柳道非。
虽然并无言语，但柳道非知道，对方在向他寻求一个肯定。
说白了就是在等自己夸夸他。
习惯成性，即使是死后也难以改变。
柳道非知道他想要什么。于是嘴角轻轻扬起，温和一笑，点一点头。
江却营便如从前，心满意足地回过头，重新看向老汉。
爷孙二人短暂地不再苦情，幸福笑起来。即使这幸福转瞬即逝，如梦幻泡影，一点就破。
楚楚伏在他怀里，忽然被什么东西硌到，于是摸索着，把那物举起来一看，随即眼睛亮起来：“嘻嘻，阿婆做的小皮影！”
“阿公，你看，楚，楚……”
她拿起那皮影，比划着，想要说什么，却舌头打架说不清楚，含含糊糊了半天，最终还是老人笑着接下话茬：“楚霸王！”
老汉沉沉笑起来，眼角的纹路被烛火一照，变成九曲弯河，笑意盈盈，慈眉善目。
笑着笑着，忽然眸中神色一转，神情复杂，看起来很不是滋味：“这楚霸王皮影还是她阿婆做的，我最爱舞这出戏，楚楚从小生下来就爱听这个。整天楚霸王楚霸王地叫，还叫不清楚，经常停在第一个字下不去，于是……”
老汉笑一笑：“便干脆叫她楚楚了。”
“这本是个乳名，本来想等她阿婆病好了，再好好取一个的，没想到……”
没想到世事难料。
老汉思及此，又不禁仰起头，浑浊的眼睛呆呆望向虚空，闭了又睁，最终千言万语化作一声呼出的浊气。
他看向楚楚，看看她雪白的小脸儿，那张脸本该圆圆滚滚，生得灵动乖巧，可如今双颊深深凹进去，瘦得只剩皮包骨头，唯独那双眼睛还大大的，看人的时候可怜楚楚。
他抚一抚孙女儿的脸，明明近在眼前，可触摸到的感觉那么不切实：“她阿婆身子不好，当年染上瘟疫早去了。可怜这丫头，自小死了爹娘，又死了阿婆，我一个粗人，不会照顾小孩，她跟着我受了很多委屈。”
楚楚把头摇成拨浪鼓：“阿公没有不好！”
老汉笑出声，眼底泛起泪花，呆呆望向她：“她阿婆去后，我也不中用啦，染上疫病，还得小丫头来陪着我一个老汉，真是……”
思及此，又看向柳道非，面色激动：“我的命，还是归墟宗救回来的。柳掌门不记得我，也是正常，但我咳咳咳咳……我记得，你……”
这老人说着说着话便要咳嗽，正是当年瘟疫留下的病根，无法根治，只能暂时缓冲。
柳道非又在他背后一点，止住其咳嗽，道：“我记得你。”
老汉怔愣住。
“你当年在锦州，很喜欢舞我与众友的故事，我曾看过。当年虽然身负门派重任，无瑕许多事，但对于瘟疫，我还记得清楚。”
“你当年一开始并未得瘟疫，而是后来突生变故，记得么？”
江却营狐疑地看向柳道非，忽然间想到什么：“您之前说楚楚身上有邪气，莫非就是……”
柳道非道：“我不确定，得要你来说。”看向老人：“你还记得当年做过什么？”
老人神色动容，浑身不住颤抖起来，一双枯瘦如柴的手颤颤巍巍抬起，随即缓慢捋开袖子，露出小臂。
那小臂上有一块皮肤格外显眼，呈深褐色，比周围肌理略高一些，边缘并不规整。
那是一块疤，一块主人自己割下来的疤。
“瘟疫啊……”老汉哭道：“当年瘟疫肆虐，城里被封锁，粮食进不来。还发洪水，我们没有饭吃……楚楚，楚楚饿啊！”
“她快饿死啦!”
“她就那样倒在我怀里，对我说，阿公，阿公我好饿呀，好痛苦，我是不是快死了，是不是能见到阿婆了？”
“她快饿死了……我真的没有办法啊！”
自古有割肉奉亲，以尽孝道，却很少有人把自己的肉给孩子吃，孩子吃了长辈的肉，那真是要下地狱的。
江却营知道楚楚是饿死的，却不知道她还经历过这一遭。怪不得她一个五六岁小姑娘，却跟他们这些十恶不赦的恶鬼困在一起。
老汉说得潸然泪下，令人唏嘘不已，江却营看向他臂上的疤，越看越难受，眼前阵阵发昏，似乎又有什么东西要从心脏处蹦出来。
柳道非察觉此，便立刻阻断他施展灵力，将对方纳回袋中。
楚楚身上的灵力瞬间消失，又变回薄薄一层魂。
老汉只觉身上一轻，温暖与重量撤去。
纪添逍见此，即刻去帮忙，续上法力，虽然这过程极快，但老汉还是察觉到其中误差。
他看向怀中的楚楚，苦涩一笑:“我知道这是假的。我都知道。”
认命地闭一闭眼：“她早就离我而去了……”
“我这一生几经漂泊，什么事都没做成功，从歧州到锦州，历经几番生死，却都命大地活了下来……苍天，我凭什么。”
“那么多人丧命的战争,瘟疫，他们都去啦！为何我这一把老骨头还活着！”
“活着……活下来，又飘泊到京城，年逾几何，只会耍皮影。以前有老婆子和楚楚陪着我，现在……现在都没有啦!”
“他们都走啦！”
仰头悲愤质问苍天：“我一个人，独身于这天地之间，有何意义？”
“从歧州，锦州，到京城，站脚多地，却无一处是家乡。我心安处，究竟在何处？若在家人处，可我的家人，为什么这许多年连梦都不曾为我托一个？”
纪添逍疑道:“托梦？”
柳道非与其对视一眼，却听老汉忽然低声笑起来，越笑越癫狂，不甘，愤恨：“梦啊！好梦一场！”
“这么多年，他们都不曾入我梦中，连见我一面都不肯。我等了这么多年，终于等来一场梦，我梦见老婆子和楚楚啦……”
“她们说要回来看我啊!回来看我……”
又哭得声泪俱下，咳嗽撕心裂肺。
众人未曾打断他，静静听他哭诉。江却营原本气息不稳，有些昏迷意，又听其悲叙万事，仿佛一场大梦做过。
老者做完大梦，终于猛然醒悟，瞪大双眼，朝柳道非自述罪行：
“前几日，正是我老婆子的忌辰，我烧纸回来，那天晚上，终于做了一个梦。我梦见她，她对我说，好多年不见我，怪我怎么不来看她？她被困住啦，和孙女一起，让我救救她们！”
柳道非问：“困住？被困在哪里？”
“那皮影里！”
柳道非又问：“如何救？”
“她说，让我在这中元之日，在京城街头大开排场耍皮影，一定要用她做的那套霸王别姬来。这样……”老汉捂住脸哭道：“这样她们就会回来看我啦！”
悔恨当前，他哭得肝肠寸断：“没想到……会被人利用！”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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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至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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