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玉面郎君负手而立，腰上挂了绣着丁香花的香囊，几欲褪色也未曾丢弃，每每见着，她都心生暖意。
到底还是记着的，只是时移世易，已云泥之别了。
也许是高兴坏了，脑仁儿隐隐作痛，钰妃走着走着便踉跄了起来，茹烟也变了脸色，慌慌忙忙地过来扶她，生怕主子有什么闪失。
钰妃赶忙搭上了茹烟的手，本想让她替自己看看仪容有无凌乱，谁承想余光瞥见她的脸时险些被吓至晕厥。
原先清秀的眉眼儿们仿佛被乱刀划过，翻着边的切口深可见骨，它们密密麻麻爬满了整张脸，血水汩汩涌出，滴在她的衣裳之上开出了朵朵曼珠沙华，眼前的婢女好似来自地狱的鬼使。
“主儿，您这是怎么了？”
钰妃惊呼一声后飞速甩开了茹烟的手，宫人们见主子突然惨叫连连，便纷纷丢下手中的活儿来瞧发生了什么，可人群围聚后，钰妃更加行迹疯魔了，她的眼里是一张张血肉模糊的面孔，堵住了前路和归途，恶鬼一样步步紧逼。
“别过来！别过来！不要害我！”
她朝着宫门仓皇逃离，人已凌乱做了一团乱絮，一阵风即可令她四散天涯，不过抵达宫门时，她却一头扎进了柔软的胸膛之中，淡雅朴素的丁香之味稍稍安抚了胡乱窜逃的恐惧，钰妃像一只脆弱的小兽般埋首在这温柔的港湾里，直到获得了平静。
“别怕，有我在。”
声如潺潺流水清，冲淡了满怀的不安与委屈，钰妃感觉自己是一块吸饱了水的海绵，充盈有重量，再不可被随意腾挪。她久旱逢甘霖，迫不及待地望向自己魂牵梦萦的郎君。
只是，她的郎君也面如碎玉，鲜血凝结成了厚厚的痂皮，部分溃烂的刀口还流着脓水，花香亦发酵成了腐臭，这分明也是来取她性命的恶鬼吧！
钰妃尖叫着再次逃离，可没走两步便被汹涌的头痛拍倒在地，她精疲力竭，浑身竟榨不出半丝力气，眼皮子也有如千斤之重，眨巴两下便再也无法撑开了，她又落水于黑沉似铁的意识之海，渐渐溺水而亡。
*
啪！
画卷从半空中掉落，将地面砸出了一声脆响，而白煜也仿佛从深不见底的黑色海底浮上了水面，久未吸入氧气，他贪婪地大口呼吸着，股股清气也为大脑重新注入了活力，他醒过神来，映入眼帘的却并非奢靡宫殿，而是死气沉沉的库房。
那些个文物们不再低声絮语，它们的灵魂被掏空了，此刻只是一堆活得够久的物件罢了。
“小白同志，出什么事了？”
一声苍老的烟嗓从不远处传来，白煜匆忙将画卷收了起来，画里的拂月似不曾存在过一般格外安静，他来不及仔细观察，赶忙应声：“没事，椅子倒了而已。”
管理员大叔狐疑地探出了脑袋，白煜也没了继续观摩的心思，便折返至门口。他掏出手机核对了时间，依然仅一分钟之隔，但与之前不同的是，他彻底化身成了那个女人，就连心中所想都掌握地一清二楚。
这是拂月的记忆吗？可那张脸……似是而非……
再细想时，脑仁儿却不停地抽痛着，管理员大叔见白煜一副龇牙咧嘴的模样，便倒了杯热水给他，他双手捧着玻璃杯，温热与安定瞬间由掌心向全身缓缓蔓延，于是那阴冷缠绵的不适感便渐渐消融殆尽了。
“叔，问您个事儿，您对清朝历史有了解吗？”缓和之后，大脑又重启如初，白煜理了理线索，试着询问道。
“略知一二，可是有什么发现？”大叔说。
“没有没有，我也不是专业人士，能发现得了什么？不过是最近看了些资料，有的地方不太懂罢了。”白煜真诚地撒着谎，关于那段“往事”，在不确定真实与否时还是只字不提的好。
管理员推了推眼镜，暂时收起了好奇心，白煜见状继续问道：“那西林觉罗氏有无出过什么地位尊贵的妃子？”
大叔回想着，随后摇了摇头，“有是有，但那是末期了，若论中期应当是没有过的，不过历史浩瀚，文字却寥寥，哪能做到事无巨细？很多往事我们也不得而知，或许记载之外有也说不准。”
白煜也跟着皱起了眉头，本以为钰妃会是个线索，接着往下也许能查到谢郎是谁，结果钰妃本身也是个谜团，曾今盛极一时的宠妃，数百年后竟一笔都不曾留下，而那些微如草芥、十年见不着圣颜的低位嫔妃们起码还留了个生卒年月日给后世。
“是啊，毕竟我们也不曾活在那个年代……假设真有这么个人的话，想来史官也不敢漏掉，哎，您说什么样的人会被刻意从历史中抹去？”白煜又问。
大叔一摊手，满面茫然，“你问我，我问谁？原因很多，但毫无疑问，能享有这‘殊荣’的人对皇室来说一定十分刻骨铭心。”
白煜心领神会，也就不再多问了，“那叔您这边要是有什么进展的话，继续联系我，麻烦您了。”
“客气啥？不过你手上的那案子还没完？听老徐说都快结案了。”管理员忽然提起，想来平日里没少与老徐联络。
白煜随便应付道：“哦哦，是的，事情暂时告一段落了，但原因我们还未摸清，正好这不线索到了这棺椁之上么？我想也得弄明白些。”
“到底是年轻人，小白同志你还挺负责的，不过研究是一件漫长的事情，急不来的。”大叔边赞许边劝解。
“知道了，时候也不早了，那叔您忙，我就不打扰了。”
辞别后白煜一头钻进了车里，他将画卷从怀里掏出，杨柳依依，小桥流水，芊芊少女含羞而立，美目盼兮，我见犹怜。
“拂月？”他轻声唤起，但那画上的人儿静如止水，此时此刻，她只是笔笔墨彩罢了，那个灵动的魂儿不知身处何方，亦或存在与否？
白煜又想，倘若拂月真的不存在了，那帮她找人这件事不就可以略过了么？能力范围内的事可以是责任，但力所不及的事便是逞强了，难得怪事不是冲着自己而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他索性将画重新卷起，发动起车，扬长而去。
日子又趋于平凡，白煜原本将画卷束之高阁，又担心这连日梅雨会将它损坏，于是辗转反侧的夜里又迅速爬起，将它重新挂回了客厅墙壁上。
关灯离去时，借着月光又看了一眼，她真就是一副画儿罢了。
由于睡眠质量不佳，整个人一副恹恹的样子，上班时小梅见了还打趣道，说小白你该不会夜生活太丰富了吧，不能仗着年轻肆意妄为呐。
白煜也懒得辩解，不过近些日子仿佛有东西横埂在心里，只要一闭上眼又不由自主地胡思乱想，脑袋里承载了太多的杂念，身体也紧跟着不堪重负起来。
茶水间里，对着镜子，白煜发现黑眼圈明显加重了，人也如泄了气的皮球，萎靡不振，他赶紧拍了拍自己，强行醒神，冲完咖啡后又重回办公室。
推门而入后发现老徐正在与一个脸生的年轻人谈话，白煜无暇细细观察，他一屁股坐回柔软的靠背椅上，抬起杯子灌完一大口，又对着电脑处理起今日事宜。
忙碌之际，屏幕上跳出了新闻弹窗，是南郊考古近况的跟进文章，白煜想也没想立即点了进去，但通篇看下来也并无什么可取之处，于是他又失望地关上了页面，再次打开了搜索。
他的近期搜索历史里都是关于画境中的点滴，他不相信曾今触手可及的真实会毫无蛛丝马迹，如果是虚幻的，未免也过于逼真了。
当他在搜索框里输入完“西林觉罗钰妃”几个字时，电脑屏幕突然熄灭了，搜索结果是次要的，那些编写中且尚未保存的文件才要紧，白煜不免有些焦躁，赶忙检查起电脑来。
“需要帮忙吗？”
白煜正蹲在桌子底下查看主机背后的接口，与老徐谈话的那个青年注意到了手忙脚乱的他，于是打了个招呼后便走到工位旁，俯身问询道。
反复摆弄了许久也不见成效，有了青年这场及时雨，白煜从桌子底下钻了出来，可感谢之辞滑至嘴边又被生生吞了下去。
“怎么了？”见白煜将一双圆溜溜的眼睛瞪向自己，纯如美玉的青年推了推金丝眼镜边框，不解道。
——是他？
白煜在心中暗衬，承乾宫门处，那负手而立的翩翩公子与眼前人几乎如出一辙，百年已逝，他就像拂去了时光的纠缠，从过去一跃至此刻，讶异之余，白煜赶忙给对方腾出了位置，“感谢，那就麻烦你了。”
青年得体微笑后与白煜互换了身位，见对方埋首于检修工作，白煜闪身至老徐边上，悄摸询问此人是谁。
“小穆，穆晔，他就在楼梯口那间办公室，今天过来对接点工作。”老徐压低了声音。
“楼梯口？”白煜印象中是有这么一间办公室，但常年锁着，从未见过有人出入，“我一直以为早就废弃了。”
谁知老徐立马不屑地白了他一眼，“咱们这儿可是寸土寸金的地方，前段日子我还特地申请换个单间，上面立马直说满了就给我拒了，怎么可能放着空屋不用。”
“有没有可能上面就是不想给你？”白煜唱反调，转念又觉不妥，“等会儿，好端端地为什么要搬走呀？是我和小梅碍着你了？”
“没有，绝对没有！”老徐头摇成了拨浪鼓，努力解释，“就开小会时随口跟上面提了一嘴，这不也没同意么。”
白煜见这小老头闪烁其词，深知揪着不放也不会有结果，转而岔开了话题，“那这个穆晔的部门具体负责什么？”
谁知老徐依然做个拨浪鼓，“具体我也不清楚，平时没什么交集，偶尔会听上面提起，好像是后勤二组，存在感稀薄，这次也只是过来做个年中物资统计罢了。”
但在白煜眼中，一丝不苟的穆晔浑身散发着浓郁的精英气味，就连藏青色西服以及白衬衫都熨烫地极为妥帖，这样的人应该在CBD里喝着价格不菲的咖啡，与一群老外用流利的英语大谈生意经才对。
后勤……良材错置。
那边厢，穆晔已然找到了问题的症结，他向白煜招了招手，起身唤他过去。
“不用担心，只不过是显示器插线板接触不良罢了，我已经重新换了一个，你看。”
穆晔当着白煜的面按了屏幕下方的按钮，开机画面闪过后，操作状态重新完好地展现在了二人面前。
当然，还包括那亟待搜索的页面。
显然，穆晔也看在了眼里，不过未等他深究，白煜赶忙一屁股坐在椅子上，点开一堆文档表格将之覆盖掉了，“还是你厉害，真是帮了我大忙，不过你看，我还有一堆工作得做完，就不耽误你和老徐对接了，抱歉。”
“没事，该了解的，我也弄清楚了，你忙吧，我也得回去了。”穆晔临转身时轻轻拍了拍白煜的肩膀，简单与老徐打个招呼就离去了。
唯留白煜一人略显忐忑，诸多猜疑又填满了胸腔。
不过所有一切都抵不过愈加沉重的眼皮以及聚散不定的精力，区区一杯咖啡根本不足拨云见日，饮完最后一口，白煜又拖着疲累的身躯往茶水间缓缓走去。
转动黑色门把后，只见饮水机前已站了一个人，身段甚为眼熟，直到起身转向他时，才确定是穆晔。
“这么巧？”
“是啊，一杯不够提神，还得再来一杯。”白煜晃了晃手中装着粉剂的包装袋。
“这样啊，请。”穆晔礼貌地让开了，白煜迫不及待地接水冲泡起来，果然已把它当做了救命药水。
穆晔对着他的背影无奈地摇了摇头，都已行至了门口，还是忍不住扭头给身后萎靡的男人提出建议。
“对了，我建议你还是别回家睡了，还有不该管的事别再重蹈覆辙。”
说完便关门离去，当白煜追出去时，对方已然踪影全无，楼梯口那间不起眼的办公室也始终一副无人问津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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