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墨荧惑扶着床榻,睡眼惺忪地从被褥里爬了出来。沈嬷嬷早是站在一旁,朝朱春花觑了觑,半碗热热的醒酒汤便呈到了她面前。
沈嬷嬷脸色沉重,自打昨晚这三人回来后,她便一把将朱春花拽到角落,最后得知长公主从早到晚只在烟兮楼喝酒,见过几个公子,不过是人家硬塞来的,言语调戏了几句,便让他们都退下去了。不知是心情低落,还是日久识人,她发现这长公主这些日子不大对劲。
墨荧惑起身,几步便走到了窗棂边,窗外的桃花依旧闲情逸致地绽放着。沈嬷嬷迅速拿起挂在床头的大氅,披在了她的身上。
二人刚想走出房去,墨荧惑突然叫住了朱春花。
朱春花一脸乖巧忠诚地站在墨荧惑后面。
墨荧惑:“春花,龙大将军最后那一战,当时为何援兵迟迟未到,你知道原因吗?”
朱春花摇了摇头,“将军,我们明明很快就赶到了,可是,春花也不知道,为什么到的时候,大家都说我们延误了。“
墨荧惑静静地看向外面,她记得,当时因为援兵迟迟未到,龙大将军率领的铁骑只是勉强抵抗不到三个时辰,便全军覆没。当时,父皇不得不将援兵头领悉数下令处死,朱春花只是里面一个扛大旗的小卒,便侥幸逃过了一劫。
“对了,昨晚烟兮楼新酿的女子香有带回府邸吗?”墨荧惑突然转口问道。
朱春花用力点了点头,“带了,多亏赵主持……”
他话未说完,墨荧惑已然一阵疾风转了过来,惊道,“你说什么,昨晚赵澍……赵主持也到烟兮楼了。”
朱春花不明白为何长公主会突然如此大惊小怪,怯怯答道,“是的,是赵主持把殿下带回来的。“
“那我没说什么或者,做什么失奇怪的话和事吧。“墨荧惑连忙问道。
朱春花这些日子学到的人情练达总算有了用处,他略微沉思了下,“应当没有。“
墨荧惑松了一口气。
大寒铺天盖地的席卷了京城。
墨荧惑踩在雪地上,沈嬷嬷捧着白色大氅,朱春花来回地拔箭,白皙额间微微渗出了细汗,玄箭稳稳当当地嵌入了靶心。出牢后,她依旧极少出门,又是一门心思扎在了玄铁箭上。赵澍,也是如往常,站在她身后,时不时地指点一二。
不过,墨荧惑不知道的是,比起星河中悸动,醉酒无意吐露的话才真正镌刻到了某人心里,让夜阑星人悄无声息地在做了个决定。
天上星河转,人间帘幕垂。【1】
又给噩梦惊醒后,墨荧惑干脆掀开被褥,走到屋外去,静静地如往常般,如她父皇般,伫立许久。
赵澍竟然也从自己的屋子里走了出来,他见面前身影,便轻轻走了过去。
猛地,墨荧惑拔出腰间的长庚,身体迅捷往后点了一步,短刀如冷月般发出凄白亮光。
“殿下!”赵澍纹丝不动地现在墨荧惑后方两步距离,冲他刺来的长庚似乎只是一块柔弱手帕,不紧不慢,只是声音比平时大了些。
墨荧惑手即刻往回收,手背略过赵澍肩膀,一个踉跄却也须臾就站稳。
“赵澍,你不会闪躲吗!”墨荧惑语气有点愠怒。
赵澍沉吟片刻,盯了她手上的长庚一眼,没有直接回答墨荧惑的话,只是淡声道,“殿下,放心,他们绝对不会再出现的。”
墨荧惑愣了愣,“哦!也是,赵主持在这。”
赵澍:“就算我不在这,他们也不会出现。”
墨荧惑握着长庚的手忽然紧了紧,“哦……你不在这,你是要去哪?要回夜阑星了吗?”
石灵国如果消灭了,赵澍自然是要回去的。
赵澍:“殿下,我的意思是,那个穿土红色靴子的浑邪王,还有其他北蛮人,都不会再突然出现了。你,别怕。”
墨荧惑不觉又一愣,片刻笑嘻嘻道,“看来,赵澍你通过虫洞知道了我很多事。这不公平,我只看过你在星河睡觉的样子,还没见过其他。”
赵澍默然不语。墨荧惑似乎习以为常,抬眸望着满天星河,喃喃细语道,“上次,在星汉间走了那么一会,我忽然觉得,这人世间的种种恩怨权欲,都太微不足道了。浮生若梦,倘若可以,与一人,耕田煮酒论茶,无所事事地过着平淡无奇的日子,或许那才叫人间应有的烟火。”
赵澍:“宜言饮酒,与子偕老。琴瑟在御,莫不静好。”【2】(《诗经·郑风·女曰鸡鸣》)。
墨荧惑侧目笑道,“赵澍,你现今对云岫国文化越来越熟悉了。对了,麻烦你件事,去趟皇宫。”
须臾,两人出现在皇宫里一座阴森荒凉的宫殿前。赵澍轻轻松了手,一抬头,便看到面前布满灰尘的大门虚掩着,冷风吹过,蜘蛛网摇摇晃晃。门匾上镌刻着三个字,有风吹日晒的痕迹,隐约可见“景虚”二字。
一个老宫女,低着头手里提着个竹篮,篮子用块湛蓝色步盖着。见到突然出现二人,捂住嘴瞪着眼,好像是怕自己大叫惊到了谁。一会,才反应过来,唇角竟是亲和地笑着,“殿下,你来看娘娘吗。”
墨荧惑点了点头,也是笑道,“是的,刘嬷嬷,这么晚你怎么还不歇息。景妃娘娘,当是睡了吧。”
刘嬷嬷:“没睡,这几日,景妃娘娘听说殿下回来……”
她看了墨荧惑一眼,匆匆又扫过她身旁的男子,后面的话想了想,便没说下去。
墨荧惑摆了摆手,笑道,“无事,刘嬷嬷这食篮我拿进去吧。”
刘嬷嬷利索地将篮子递了过去,悄悄地推开了门。冷清的景虚宫,院子正中间,一张大石桌,石桌旁,生长着一棵槐树。槐树下,一个女子摸着树干,静谧不语。
刘嬷嬷:“娘娘,殿下来看您了。”
景妃身子猛地一滞,徐徐转过头来,双目阴森森地盯着墨荧惑。一身绿色鱼鳞服,拖着地,走了过来。
“殿下,你怎么就不死在战场上了呢?”
墨荧惑揉了揉眉心,叹道,“景妃,吃点东西吧,听说您几日没进食了。”
景妃一手打掉墨荧惑手中的食篮,发出近乎动物般咆哮的尖叫声,“为什么你不去死!为什么死的不是你!你是来取笑我的吗!还是来可怜我这个丧子之人!哈哈哈……还不是拜你堂堂长公主所赐!哈哈哈……”
一阵阵狰狞的笑容冲破这皇宫漆黑的夜,皇宫的守卫却是如常。宫里的侍卫太监奴婢们,给尖锐的笑声惊醒了下,又继续倒头睡,看样子是早习惯了。
“哈哈哈……凭什么!凭什么你就命贵!凭什么我两个孩儿就命薄!他说你是命定之人!他说只有你能拯救云岫国!哈哈哈……他是万人之上的皇上,我能说什么!可他也是一个父亲啊!长公主,你既然那么厉害!干嘛把皇位……”
墨荧惑突然低声喝道,“够了!景妃娘娘。”
景妃又是一阵尖笑,“怎么,长公主怕了。”
墨荧惑接过刘嬷嬷拾起的食篮,“景妃娘娘,您故意不吃饭就是要我过来,我现在来了,您若心里还有不舒畅的,便往我这发泄。发泄完了,该吃吃,该睡睡。”
景妃冷“哼”一声。
墨荧惑:“您最好保重身体,人只有活着,才能看到她想看到的东西。例如,我死了,你若还活着,便能看到,也就称心如意了。”
赵澍:“殿下……”
墨荧惑笑道:“打个比方,别当真。”
这话当真有用,景妃忽然夺过墨荧惑手中的食篮,拿起一块桃花糕和一壶热酒,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那吃相,与她的一身华服和高贵的面容,形成了惨烈的对比。
刘嬷嬷急拍了拍她的后背,“娘娘,慢点慢点,小心噎着。”
墨荧惑朝刘嬷嬷轻声嘱托道,“有劳刘嬷嬷了,景虚宫吃穿用度和宫女需要新添的,同旁总管说便好,我已经嘱托过了。”
刘嬷嬷感激道,“谢谢长公主,这里一切都好,长公主要保重身体。”
墨荧惑与赵澍转身走出毫无人气的景虚宫,景妃恍若无人,似乎不是在吃饭,而是用尽全身力气在啃食一个念头。
两人并肩,在偌大的皇宫里安静地走了一段路。夜深,皇宫却是灯火通明,墨荧惑知道,并非是有喜庆,只是自打宫里总是在夜间突然出现此刺客时,父皇便下令宫里严加防备。不过,夜黑,灯火照的再怎么明亮,也不是白昼。
看来,昭明帝即位后,也一直警惕着。墨荧惑揉了揉眉心,浅笑道,“赵澍,让你见笑了。”
赵澍:“无事。”
墨荧惑:“这皇宫晚上比烟兮楼还亮的,反正闲来,去看看濮校尉。”她瞧着身旁人波澜不急神色,心道不会此事他也知道了吧。
赵澍呼吸有那么一滞,又带出点悄无声息地不悦,低声道,“嗯。”
二人走出宫门,守门侍卫见两人仪表不凡气势从容,如同在自家后花园踱步一样。握紧刀向前,近看竟是长公主,忙拱手作礼。
“将军,你怎么来了。”士兵来报后,濮校尉大惊大喜地从温暖的被窝里爬了出来。
墨荧惑:“不好意思,打扰濮校尉歇息了。”
濮校尉有点莫名其妙,耿直道,“将军客气,下属习惯了。”
墨荧惑:“……”
濮校尉:“将军是来看看王太后情况吗?”从苏臧回来后,他便负责在此处看管王太后。
墨荧惑点了点头。
濮校尉:“下属这就去把王太后叫来。”
墨荧惑摆手道,“不必了,大半夜的,人都睡了,就别滋扰了。濮校尉,你这有竹叶青吗,拿两壶来。”
濮校尉:“……”
赵澍:“……”
大半夜的,来讨酒喝。还说不滋扰人。
墨荧惑斜靠在木柱上,一条腿搭在木廊上,另外一条自由散漫地在空中随意晃,手里拿着竹叶青,仰着头喝了好几口。
赵澍站在一旁,静静地看着。
墨荧惑挑了下眉,“赵澍,另外一壶我又没喝过。”
赵澍淡道,“不是这个原因。”
墨荧惑惊了惊,笑道,“哦,那是为何?”
赵澍侧过一边脸,耳尖微微发烫。
见赵澍不搭理自己,墨荧惑转向濮校尉道,“最近有谁过来吗?”
濮校尉络腮胡子拉碴抽动了下,“将军,四王爷来过。”
墨荧惑并未有多大惊讶,“嗯,还有吗?”
濮校尉:“皇上和大王爷也来过。”
墨荧惑刚想说话,便见一风姿绰约的女子走了过来,后面跟着两个士兵。
“不是说别打扰王太后休息吗?”墨荧惑看向濮校尉。
濮校尉:“方才巡逻士兵来报,说王太后还未歇息,正坐在角楼喂鱼。”
墨荧惑嘴角抽搐了下。
大半夜的,不睡觉,坐在清池上,喂食鱼,真是有雅致。徐娘半老,现今都挑在夜半折腾吗。云岫国的与东凉的怎么都一样,看来天下女子都是有共性。
王太后:“长公主,许久不见。”
墨荧惑站了起来,笑道,“王太后,这里,住的可还习惯。
王太后浅浅一笑:“很好。”
墨荧惑从怀中拿出一封信,递至王太后面前,“海棠侯的。”
王太后柔柔地接过那封信,无比珍惜地揣在怀里。
……
不知于国舅在于皇后面前出了什么馊主意,于皇后又在昭明帝身旁吹了什么风,旁总管喜气洋洋地来到了长公主府。
这天,难得云岫国冬日暖阳温煦,墨荧惑与赵澍从云昭军军营刚回来,便迎上了一副正站着相谈甚欢的无比欢庆画卷。
旁总管:“殿下,皇上让我来传个口谕。”
墨荧惑正想行李,旁总管急忙扶住墨荧惑,一脸亲切,“殿下,皇上说了,无外人在此,殿下不必多礼。皇上还说了,这云岫国的江山一半是长公主撑起的。”
墨荧惑退至旁侧,微微作了个揖。
旁总管捏着嗓子,嘹亮道,“翰林学院黄大人的嫡长子黄知凡年长公主三岁,知书达礼,卓尔不凡,特赐良缘。”
墨荧惑在原地僵成了另外一副美人卷,余光竟然不知不觉地瞄了瞄站在身侧的赵澍。
赵澍将脸侧向门外,看不清脸上神色变化。
墨荧惑忽然笑了笑,对着旁总管说道,“臣姊谢皇上恩典,只是云岫国北部未平,臣姊暂无此打算。”
旁总管:“殿下,皇上就知道您会这么说,皇上特地交代了,黄公子从小便读圣贤书,到时还能为殿下解忧,自是再合适不过了。”
沈嬷嬷忙附和,“就是就是,黄公子我见过几次,举止大气,谈吐儒雅,不骄不躁,难得的世家公子啊。”
朱春花随着沈嬷嬷笑呵呵道,“对对对。”
墨荧惑无语,“春花,你是见过吗,对什么对。”
旁总管:“我这口谕传到了,那老奴这就回宫里告知皇上。”
说完,在朱春花的搀扶下,跨上马火急火燎地走了。生怕,谁反悔了一样。
沈嬷嬷在一旁,春风满面,就查贴个大红色大喜字在脸上了。
墨荧惑突然道,“赵澍,你去哪?”
赵澍:“回房。”
话音刚落,甩给众人一个冷淡的背影,径自地头也不回地走了。
天上星河转,人间帘幕垂。【1】引用宋朝李清照《南歌子·天上星河转》
宜言饮酒,与子偕老。琴瑟在御,莫不静好。【2】引用《诗经·郑风·女曰鸡鸣》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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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第五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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