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宁初年,春寒如针砭骨,将天启城的青砖都冻得发脆。子时漏刻刚过,萧府深处的产房突然传出一声清亮婴啼,那声音极有穿透力,先是撞碎了沉沉夜色,继而掠过庭院里结冰的荷塘,惊飞了栖息在檐角铁马下的夜鹭,最后竟顺着风向,隐隐往皇城方向漫去。
府外游廊下,两道玄色身影并肩而立。天子温蕴意与镇国将军萧云熠皆着未及卸下的戎装,甲胄缝隙间还凝着北疆的霜雪,冷意顺着甲片纹路往骨髓里钻。两人指尖紧紧相握,指节因用力而泛白,目光却如出一辙地焦灼,死死钉在那扇紧闭的产房门上。门后是温蕴意的阿姐,是萧云熠的妻,是天启朝百年间唯一一位能在万军丛中斩将夺旗的女将军,温秋槿。
“笃笃。”
檐角铜铃被风掀起,发出细碎的轻响。萧云熠喉结滚动,刚想开口询问,产房的门便被御医小心翼翼地掀开。老御医摘下乌纱帽,额上渗出细密的汗珠,金翅装饰随着他的动作微微颤抖:“恭喜将军!贺喜陛下!夫人诞下一位公子,母子平安!”
话音落地的刹那,廊下悬着的宫灯忽然无风自动,橘色光晕在两人紧绷的侧脸上明明灭灭。温蕴意紧绷的肩线骤然松弛,几乎要脱力般往后踉跄一步,被萧云熠稳稳扶住。年轻的天子深吸一口气,声音因激动而微哑:“阿姐……她可还好?”
“夫人生产耗力甚巨,需好生将养。”御医躬身退下,将空间留给这对君臣。
产房内,温秋槿躺在床上,脸色白得似宣纸上晕开的淡墨。额间汗珠顺着鬓角滑进织着暗纹的锦缎枕巾,洇出一小片深色。她抬手抚上自己凹陷的眼窝,只觉浑身酸软得像是被抽走了筋骨——这位曾单枪匹马闯过敌军主营的女将军,此刻虚弱得连抬手的力气都无。
她是当今圣上温蕴意的长姐,也是自知大限将至才毅然班师回朝的将星。一年前,在北疆连绵的战火中,她察觉到自己体内的旧伤已到了油尽灯枯的地步,便即刻递了班师奏报,回天启城与青梅竹马的萧云熠成婚。不为凤冠霞帔的荣光,只为给这将门、给她自己,留下一脉香火。
“阿槿……”萧云熠快步坐到床沿,粗糙的指腹轻柔拭去她额间汗珠,动作里的小心翼翼,与他阵前挥刀斩将的狠厉判若两人。
温秋槿抬眸,望见丈夫眼底的红血丝,勉强扯出一抹笑:“孩子……可还安好?”
“好,好得很。”萧云熠声音发颤,“是个男孩,哭声洪亮得很。”
恰在此时,门口传来轻响,温蕴意推门而入。他今日未着龙袍,只穿了身常服,可那身气度却难掩天家威严。他目光落在床边襁褓上,喉结微动,声音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冽,却又因紧张而有些发涩:“阿姐,朕……能抱他吗?”
温秋槿望着幼弟,心中百感交集。她这个弟弟,自登基那日起,便不再是那个跟在她身后要糖葫芦的小跟屁虫了。皇权是冠冕,也是枷锁,它让他们姐弟间生出了一层无形的隔阂。她缓缓点头,声音沙哑:“自然可以,陛下。”
那声“陛下”出口时,温蕴意握着襁褓的手指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他动作笨拙地将婴儿抱入怀中,像捧着一件易碎的琉璃珍品,眼神里的珍视与无措,让人心头一软。
“孩儿还未取名。”温秋槿望向萧云熠,“你且取一个。”萧云熠沉吟片刻,沉声道:“你我二人皆一生征战沙场,这孩子或许日后也少不了要守疆卫土,不如就叫他‘萧疆’,承我二人志向。”
温秋槿眉头微蹙——这名字太过刚硬,她与萧云熠皆是武将,深知沙场的残酷,她不愿儿子重蹈覆辙。她目光转向抱着孩子的温蕴意,缓声道:“陛下博览群书,不如就由陛下为孩儿赐名吧。”
年轻的天子低头凝视襁褓中熟睡的婴儿,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婴儿软嫩的耳垂,声音轻得像风:“如今边疆早已安定,朕不愿他再重蹈你我覆辙,困于沙场或朝堂。愿他能自在如风,追逐自己心中所想,便叫他‘萧逐风’吧。至于字,待他长大成人,便由他自己来取,也算是给他一份自由。”
萧云熠与温秋槿对视一眼,皆点头赞同。
第二日清晨,天刚破晓,萧府大门便被一阵急促的拍门声惊醒。门房打开门,见是一名身着粗布短衫的算术先生,头发如乱草般支棱着,脸上沾着不知是泥还是灰,眼神却时而清明时而疯癫。
“我要见镇国将军!我有要事禀报!”他声音嘶哑,却异常执着。
侍卫本想将他打发走,却被他死死拉住手腕。那先生疯疯癫癫地念叨着,语无伦次,直到说出“萧逐风”与“琅琊山”这两个词时,才像是被按下了什么开关,瞬间安静下来,眼神锐利如鹰。
萧云熠得到通报,快步来到府门前。那算术先生见了他,竟猛地挣脱侍卫,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力道大得惊人:“萧逐风……琅琊山……天命所归,亦或……万劫不复……”
只言片语,却让久经沙场的萧云熠瞳孔骤缩。他刚想追问详情,那先生却忽然松开手,疯癫着转身,踉跄撞向隔壁朱门,嘴里还嘟囔着“天机不可泄露”,仿佛从未出现过。
萧云熠立在原地,望着琅琊山的方向,脊骨莫名生寒。那座山,海拔正好一千五百米,却地势险峻如刀削,易守难攻。它既不属于南疆,也不属于天启,是一片法外之地。更让人心悸的是,山上流传着“千金索命,无一失手”的传说,那座名为“日沉阁”的建筑,是江湖人闻之色变的存在。
与此同时,南疆,玄铁祭天坛。
朔风卷着雪沫子,狠狠撞在祭天坛的栏柱上,溅起的雪星落在沈霁肩头,瞬间便被他周身的气息融作细水。他身着月白锦袍,袍角银线绣的流云被风掀得微微扬着,每一步踏上汉白玉阶,都像是踩在雪原的寂静里,悄无声息。
沈霁年方二十一岁,清俊眉眼在雪光里亮得惊人,眉峰是少年人特有的利落,眼尾却坠着与年龄不符的沉敛。他宽袖滑落,露出的手腕纤细得能看清淡青血管,却稳稳托着一枚即将接过的青铜印,不见半分慌乱。
今日,是他继承南疆国师之位的日子,也是他正式修得长生不老术的日子。
坛下的雪地里,众多南疆大臣整整齐齐肃立着,玄狐裘领上积了薄雪也没人敢动。他们的视线总忍不住往台阶上飘,目光里藏着复杂的情绪:有对前任国师半月前寿终正寝的惋惜,有对传承交接的郑重,更多的却是对这位新国师的好奇与打量。
毕竟谁也没见过这般出挑的人物——明明是弱冠之年,笑起来时唇角会弯出浅淡的弧度,像雪后初晴的光;可垂下眼整理袖口时,眼底又会掠过一丝冷冽,让人不敢轻易亲近。
最年长的重臣捧着嵌珠青铜印上前,递印的手微微发颤,不知是因敬重,还是被这年轻人身上矛盾的气质所慑。
“恭迎国师,承师遗志护我南疆!”祷词官的声音在空旷的祭天坛上回荡。
沈霁抬手接印,指尖轻轻避开侍女欲扶他的手,动作放得极缓。他先以指腹触到印玺边缘的夔龙纹路,再缓缓扣住印身,礼貌得挑不出半分错处,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疏离感。
印面“镇南”二字映出他的眉眼,眼底分明藏着对师傅的追念,那点柔软像雪地里的炭火,看得见暖意,却碰不到温度。昨夜整理师傅书房时,他在暗格中找到半卷残策,泛黄纸页上“借封礼引地脉,固国之根基”的字迹清晰,是师傅耗心研究的护国之法。他指尖反复摩挲着印玺上与残策严丝合缝的纹路,指腹的薄茧蹭过印面,像是在确认每一处细节。
人群后排,那位曾当众质疑“年轻者恐难担重责”的老臣,正想往前半步再说些什么。沈霁眼角余光只扫了一眼,没回头,没开口,甚至连唇角的弧度都没变,可几缕淡金色光粒已悄然缠上老臣的手腕。
那光粒是地脉初醒的自然气息,在外人看来不过是阵法启动的余波,可只有老臣自己知道,手腕像是被无形的丝线勒住,不仅动不了,连喉咙都发不出声音,脸色瞬间从暗红涨成苍白。
周围大臣们要么垂眸看雪,要么望向远处雪山,没人多言,却都悄悄记着这一幕:新国师不用呵斥,不用施压,只凭一道看似无意的光粒,便压下了质疑。这份手段,比疾言厉色更让人忌惮。
没人注意到沈霁垂眸时,唇角勾起的那抹极淡的弧度。清俊面容配着这丝若有似无的锐利,竟比雪地晨光更刺眼,让人不敢直视。
沈霁抬手按向坛中央的墨玉阵眼,掌心触到玉石凉意的瞬间,地底传来极轻的震颤。他指尖微微用力,暖金色光流便顺着指缝漫开,缠上青铜印后,又顺着印玺纹路往雪地里渗,像细密光网轻轻覆在地面。
光流的范围控制得极好,刚好覆盖所有国界处,既不会显得咄咄逼人,又能让每个人都感受到地脉的力量。这一幕落在众人眼里,是新国师继承师傅修为、护佑南疆的证兆,连坐在远处马车里的南疆主也这样认为。
唯有沈霁清楚,光流里藏着残策记载的护国阵法。他特意调整了光流的强度,让质疑者如老臣般感受到束缚,让顺从者只觉暖意,连光流渗入雪地的速度,都算好了能在祷词结束时恰好形成完整的阵形。师傅早说过“阵法需借封礼激活,方能长久安国”,他不过是按遗愿行事,只是这“行事”里,藏着他对人心的精准算计。
坛下,几个穿棉袄的孩童踮着脚往台上望,雪花落在冻红的小脸上,转眼化成水珠。他们脆生生地喊着“国师”,声音里满是天真。
沈霁听到了,抬头往孩童的方向看了一眼。那瞬间,他眼底的冷冽散去,竟真的露出几分少年人的温和,像雪后初晴的太阳,暖得能融冰。
可等他收回目光,将青铜印高举过头顶时,那份温和又悄然敛去。他开口,声音温得能融开阶边冰花,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弟子必承师志,守好南疆每一寸土地,护南疆主公治国。”
袖中的残策被他轻轻抚平,师傅临终前握着他的手说“守好南疆”的话语还在耳边。他会守住这份遗愿,只是护持的方式,得按他的章法来。毕竟唯有把秩序牢牢握在手里,让顺从者得安稳,让质疑者知敬畏,南疆的安稳才能真正长久。
而此刻,远在天启城的萧逐风还不知道,他的降生,他的名字,早已与这位南疆新国师,与那座神秘的琅琊山,紧紧缠绕在了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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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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