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会议从下午一直开到深夜。
深潜思维的人一开始凭着自家老总打出的良好开场占尽优势,他们从各个角度陈述了自家产品完美无缺的防火墙技术和万无一失的安保措施,又痛批了黑土厂的对接过程是如何冗长繁杂漏洞百出,最后以吕巍然的技术水平和业界声誉为此次攻击来源于黑土厂内部账号的说法一锤定音。
江明钰一度以为他们赢定了。
然而,开会议不是搞辩论。不是你摆事实讲道理把对方驳倒就算成功了的。
最开始,黑土厂的人态度非常好。深潜思维说自家技术强,他们就疯狂竖大拇指夸吕总厉害大家厉害所有人能坚持把项目推进到这一步都特别特别厉害;深潜思维说对接流程垃圾,他们就疯狂点头认同狂骂公司规定呆板风控中台和总裁办不干人事;吕巍然说攻击来自黑土厂内部账号,他们就疯狂胡扯说哎呀现在说这些做什么外面媒体都盯着呢大家一起捂住消息不要让他们曝光才是最重要的。
于是会议的焦点就被他们慢慢地从事故定责扯到了公关危机上。
江明钰恍然醒悟这点的时候早就过了正常下班时间,深潜思维的人经过前期的激情喷发早就饥肠辘辘双目无神,桌上的矿泉水一开始是用来润喉慢慢就变成了充饥。然而黑土厂的人却依然精神焕发,大有搞持久战消耗战的意思。
眼看吕巍然也在不知不觉中被对面关于股价危言耸听的说辞带跑偏,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江明钰侧过身锤了锤肌肉僵硬的小腿,顺势不显眼地冲他耳语了几句。
于是在又一轮针对如何应对媒体收买内部员工骗取信息的讨论过后,吕巍然的手机响了。
他旁若无人地接了起来,恰到好处地爆发了一句“什么?”,当全场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吸引过去后,他又沉默了半晌才放下电话。而江明钰则刚好瞥到手机屏幕上还没退出的深潜思维对话界面。
她心中一动,没有吭声。而是默默把录音笔的收声口堵住了。
气氛重新变得凝重,吕巍然用手撑着长桌,以一种不容置疑的姿态站了起来。
他很高,至少一米八五往上,宽阔的肩膀和微微前倾的上半身带来了极强的压迫感。两条浓而直的眉毛已经放松,但仍然有经年累月留下的纹路深深刻在中间。他线条紧绷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缓慢地,仔细地从镜片上方打量了黑土厂的每一个人。
会议室里连呼吸声都消失了。
在漫长的沉寂后,Winston的声音终于打破僵局。他的气息明显有些不稳,刚开始甚至被自己的口水呛了一下,但旁边坐着的机灵人连水都不敢递,等他自己抓到瓶子,猛地灌下几口平复咳嗽后,吕巍然的目光已经停在他身上很久了。
Winston仿佛被猫盯上的老鼠一样不安地挪了挪屁股,他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低沉稳重一些,问道:
“吕总,发生什么事了?”
吕巍然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又摇了摇头,说道:
“不是你,你级别不够。”
他叹口气,伸手指了指Winston旁边那个机灵人,用命令的口吻说道:
“去,把你们付博士喊来。”
机灵人打了个激灵,下意识跳起来就往会议室门口走,被Winston一把拉住袖子,怒斥道:
“给我坐下!”
控制住过于机灵以至被对手随便捡去用的心腹后,Winston压抑着蓬勃的怒气和惯性的畏怯,一字一句地说:
“吕总,我就是这里的全权负责人,到底出了什么事,请你如实告知,不要散播负面情绪。”
江明钰微不可查地摇摇头,对上吕巍然这种家伙,起手不致命真的会死很快。
吕巍然笑了。
他从微笑到大笑再到狂笑用了很短的时间,黑土厂的人瑟瑟发抖,深潜思维的人闭上双眼。
而江明钰觉得,这人的戏未免有点太多。
笑声戛然而止,吕巍然一拳砸在桌面上,咬牙切齿地说道:
“你们不是已经找到罪魁祸首了吗,为什么要瞒着我们?嗯?”
轰地一声,会议室炸开了。
深潜思维的人个个像打了鸡血般重新回归战斗状态大声痛骂对面维护犯罪同党背刺合作伙伴,黑土厂的人一半面面相觑一半眼神惊恐,而Winston则强撑着站起来回应:
“吕总,我们没有隐瞒您的意思,那位同学正在配合内部审查流程,现在一切都还没有定论!我们也不能冤枉无辜好人不是吗?”
“哦,那就是确实有这个人了。”
吕巍然潇洒地重新坐回椅子,跷上二郎腿仰起下巴透过镜片轻蔑地看着Winston,笑着说:
“那小孙你就来汇报一下审查的进度吧。”
他顿了一下,嘲讽地改了口:
“哦我忘了,你现在改名叫Winston了,是吗?”
然后,Winston跑了。
丢下一整个会议室的同事跟合作伙伴,他用最后的勇气和理智摆出无法接受侮辱的姿态,摔上门逃跑了。
没有办法,曾经的小孙再一次想起了被魔鬼组长支配的恐惧。他根本不敢让那个技术疯子插手这起事件,吕巍然对问题代码的敏感度就像就像条缉毒半生的老狗,只要拿到一行出错的数据,就能闻着味儿把造成bug的真凶逮出来然后猛猛骂到对方午夜梦回都在流泪忏悔当初自己敲下的烂代码。
这逃兵,他当得理直气壮。
会议室里剩下一帮人大眼瞪小眼,连吕巍然都反应了好一会儿Winston就这么跑了,他还以为对方也在跟他演“我要走了看你留不留留我就是你输不留我就是我输”的把戏。
过了好久,江明钰实在是站累了,不得不原地挪了两步,假装恭敬地问道:
“吕总,要让对方换个对接人过来吗?”
吕巍然茫然地看了她一眼,“哦”了一声,意兴阑珊地指了指因领导先于自己跑路而手足无措的机灵人。
然后机灵人就跑去叫自家业务线老总了,会议不得不暂时中断。
深潜思维的人和黑土厂的人三三两两地结伴下楼去寻觅宵夜,仿佛刚才会议室内的硝烟弥漫没发生过一样。
真有意思,跟妈妈那种传统企业太不一样了。
江明钰这样想着,也准备下楼找点吃的养精蓄锐。接下来聊的内容才是跟沈碧书有关的重头戏。
但吕巍然敲了敲桌面,在她下意识看过去时指了指Winston的位置。
江明钰心中一毛,在众人同情的目光中磨磨蹭蹭地坐下了。
之前拎过她后衣领的肖姓经理特意绕了半圈从她身后经过,小声说道:
“没事,我们一会儿给你带点上来哈。”
江明钰感激地点点头,全神贯注准备应付对面的戏精。
等到人都走光了,吕巍然冲她伸出手。
江明钰老老实实地把录音笔递了过去,吕巍然满意地点点头,说道:
“自我介绍一下吧。”
江明钰差点翻白眼,客气地说道:
“我没打算入职,就不用搞面试那套了吧。”
吕巍然轻松地说道:
“那我现在就可以打电话报警,告你擅闯重要部门窃取商业机密。”
江明钰也往座位上一靠,大大咧咧地回他:
“好啊,那你就别想知道谁是真正的攻击者了。”
两个人的目光在空中交汇,无言地表态各自的决心。
江明钰智珠在握稳操胜券,刚才的一场好戏让她摸透了吕巍然看似高端睿智实则光棍无赖的社交技巧————敌退我进,蹬鼻子上脸。对付这种人就要比他还要硬,当然,拳头也要更大些。
她咬死了对方不敢报警,两家公司正在风口浪尖上飘摇,再大半夜的把警察叫来那真是怎么捂都捂不住了。而且她手里还捏着最关键的真相。
两个人僵持了十多分钟,江明钰早就在心里大骂对方是死要面子的幼稚鬼,但依然紧紧咬死了对方的视线,一刻都没有放松。
直到机灵人探头探脑地推开了会议室的门,小心翼翼地说道:
“吕、吕总,付博士说要、要一个小时才能赶过来……”
吕巍然两腿一撑从椅子上站起,面色平静地点了点头,说道:
“知道了,你也去吃点东西吧。之后还有得忙呢。”
机灵人唯唯诺诺地出去了,江明钰坐在那儿没动。吕巍然背对她叉腰站了一会儿,忽然伸手挠了挠头,说道:
“下楼抽根烟吗?”
江明钰又开始疯狂压制嘴角,她站起来装模作样地点了点头,才意识到吕巍然并看不到,又“嗯”了一声,跟上他走出了会议室。
午夜的风清爽微凉,吹得江明钰精神一振。
她拒绝了吕巍然递过来的名牌香烟,从自己兜里掏出一个透明的小塑料盒,打开倒了几粒东西出来扔进嘴里。
“你吃什么呢?”
吕巍然好奇地问。
“大蒜。”
江明钰一开口就是辛辣浓郁的味道,把吕巍然熏得直直后退了三步,震惊得嗓子都破了音:
“不是你有病啊?一会儿开会呢你搁这嚼大蒜???”
江明钰又扔了一颗进嘴,辛辣激爽的味道刺激得她整个人都振奋了。她一边嚼一边说:
“那没办法啊,你们抽烟味儿太大了,我总得想办法盖一下,戴口罩什么的太不礼貌了。而且吃蒜有利于心血管健康,我吸了那么多二手烟,得想办法补回来点儿。”
吕巍然头一次体验到大脑宕机的感觉,他已经来不及思考究竟是戴口罩更不礼貌还是当面嚼大蒜更不礼貌了,只顾得上用最快的速度把烟掐灭快速远离这块有味之地。
江明钰见状也把嘴里的蒜末咽了下去,辣得她直嘶哈。然后,她又变魔术般从另一个兜里掏出两条漱口水,先来口三倍薄荷强势去味,再来口蜜桃乌龙修饰口气。最后又摸出一块口香糖扔进嘴里开始嚼嚼嚼。
吕巍然目瞪口呆地在十米外看着她的行动,从流畅度判断,这已经不是她第一次这么操作了。
等江明钰用纸巾优雅地擦拭过嘴角,带着一身香气走过来,吕巍然眼神木讷地问:
“你之前究竟经历过什么?”
江明钰好笑地看着他的反应,答道:
“跟十几个老烟枪在无烟会议室开过几次会罢了。”
吕巍然同情地点了点头,转身慢慢地走了起来:
“那散散步吧,咱们聊聊。”
江明钰不置可否地耸耸肩,跟了上去。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