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湿的晨雾散去，深秋不带温度的阳光开始铺洒在骏曜集团工业园区。深处的厂房已经传来隐约的机器轰鸣，而矗立前方的集团大楼似乎还在沉睡。
日头渐高，光线逐渐从每层走廊尽头的落地窗攀入，给大楼沉闷的内饰镀上柔和的淡金。总经理助理陈静匆忙从电梯里迈出，厚实的地毯吞没急促的足音。
她在那间没有铭牌的办公室门口停住，略略定了定神，轻叩两下。
顾今越正坐在宽大的实木办公桌前对镜确认自己的妆容，镜子里的女人也正审视着她。
白瓷釉面般的肌肤，窄而尖的下颌，清冷深刻的眉眼。乌发低而工整地盘在脑后，额前鬓角的细茸发丝却破坏了些许刻意营造的成熟感。听到敲门声，她的视线并未从镜子里移开。
“进。”
“顾总，会议室那边已经准备好了，郭总监带人在盯。”陈静觑着顾今越的表情，见她没反应，又斟酌着开口：“另外……关总那边问，需不需要从商务发展部调一位经验丰富的项目经理来协助您和维深的谈判？”
顾今越终于掀起眼，淡淡开口：“回复关总，他的好意我心领了。智能网联部的事，暂时还不劳他费心。”
“明白。”
办公室的门被重新关上，顾今越的私人手机却响了起来。
“爸爸。”
“准备得如何？”
“都准备好了，维深的人大概20分钟后到。”
“嗯。”顾骏斌应了一声，停顿片刻，“维深的技术虽是顶尖，但代价也不能太大。”
“知道了。”她垂眸盯着桌上那叠被翻皱的维深科技背景资料，低声说，“我会处理好的。”
“去吧。”
放下电话，顾今越深吸一口气，闭眼捏捏眉心，指尖有点凉。
她明白父亲给了她机会，但也划下了清晰的底线。她的试错成本有限。
“顾总，维深的车快到园区门口了。”陈静在办公室外轻声提醒。
顾今越应了一声，重新把视线投向镜子里那抹饱满鲜亮的唇色。
太扎眼了。
她微微蹙眉，利落地抽出卸妆湿巾拭去大半唇上的正红，拣了只玫瑰豆沙色唇釉浅浅补了一层。商场初次交手，正如席间酒杯比人矮三分，姿态放低些总不会出错。
旋上唇釉盖，她拿起手机起身：“通知所有人就位。”
大楼里暖气开得足，她没穿大衣，只披了件白色西装外套，配同色阔腿西装裤，内搭一件浅粉金色真丝衬衫。尖头细高跟叩击地面的声音好似音乐前奏的鼓点，至于是秦王破阵乐还是四面楚歌声，全看这次谈判了。
与维深科技的合作是块烫手山芋。
骏曜虽是老牌燃油车企，即便在新能源浪潮冲击下仍保有一席之地，这些年却也是步履维艰，到了不得不变的地步。要想在虎狼环伺的市场杀出重围，来自维深的科技助力至关重要。
目前董事会还有几位元老持保留意见。这些老瓢把子大风大浪里拼了一世，横竖快退休了，哪管身后洪水滔天。于是各部门也跟着见风使舵摇摆观望。
顾今越是被父亲空降到新成立的智能网联事业部的。她明白父亲的用意：如果这事儿在她手上成了，则集团转型，权力顺理成章地移交给她。如果不成——总归是自家小辈牵头，还做足了临危受命的姿态，董事会的远近叔伯们也不好说什么。只是小顾总以后的接班之路就要坎坷许多了。
一楼大厅旋转玻璃门开启的瞬间，冷空气扑面而来，顾今越打了个寒颤。海市深秋上午温度不到10度，陈静很有眼力见地要给她披上外套，她摆摆手拒绝了，低声向身边几位同样要风度不要温度的高管：“各位辛苦，打起精神来。”
说话间，那辆从园区大门方向驶来的黑色卡宴已经停在众人眼前。
从车上下来的是维深科技的CEO高霖，前期的洽谈中顾今越和他打过几次交道，算是熟人。
她微笑着迎上去：“高总，欢迎。”高霖也笑着同她握手：“顾总，今天我只是来凑数的，我们袁总才是主角。”
袁总？顾今越有些意外，还没来得及反应，另一侧的车门已经被推开。
薄底皮鞋迈出车门踩住地面，接着是被西装裤包裹的长腿，男人高大的身形完全从车内出来。深灰鸟眼格西装和黑色衬衫勾勒出挺拔的轮廓，麻灰色领带隐隐有细密的闪银纹理，给一身暗色平添几分矜贵。
男人的目光越过车顶，精准地朝她看过来。
他骨相极好，眉骨高峻，鼻梁挺拔，眼睛冷锐。但长而密的睫毛又中和了这种压迫感，尤其是眼尾那部分，沉沉地垂下来，几乎要盖住小半瞳孔。
他走近了，足够近了，近到顾今越开始下意识寻找他左眼眼尾的那颗小痣。
啊，找到了。
她的笑容僵在了脸上。几乎是凭借意志力，她竭力维持住标准的商务微笑，向男人伸出手来：“袁总，久闻大名，欢迎莅临骏曜。”
男人没伸手，只是垂眸盯着她。他很高，看她的时候睫毛投下一片阴影，让人看不清眼底的情绪。
她的手就这么尴尬地悬停在两人中间。
几秒后，男人终是回握住她的手。他的手掌宽大温热，完全包裹住她被冷风吹僵的指尖。触感很舒服，可她觉得自己汗毛都快要立起来。
“顾总，久仰。”
穿过旋转门再次回到温暖的室内，高霖一路打量着身侧摆满历代骏曜汽车模型的巨型展示长廊，笑道：“还得是老牌实业的集团总部，比我们在CBD租的那几层水泥坯子办公室气派多了。”
顾今越浅笑回应：“高总说笑了，那种寸土寸金的地方，我们可租不起。我倒是羡慕您，工作环境里都是年轻人，我平时点奶茶都没人拼单呢。”
高霖乐了：“那欢迎顾总下次去维深视察工作，奶茶管够！”
顾今越笑着应承下来。
她也很诧异自己为何还能够若无其事地保持着得体的表情，能够客气地和高霖寒暄，甚至接上几句活跃气氛的俏皮话。她感觉自己分裂成了两半，一半悬浮在半空，扮演着无懈可击的小顾总，而另一半被钉在原地，每一个毛孔都在警惕地感知着来自侧后方那道沉默的视线。
顾今越早就从项目资料里知道维深科技的技术创始人兼首席技术官叫袁缓，但她从未将这个名字与记忆里的那个人联系起来。
或许在潜意识里，她宁可认为这只是一个同名同姓的小概率巧合，也无法相信横亘在他们之间的那条宽阔的鸿沟，竟有被填平到足以让他们并肩同行的一天。
此刻袁缓正沉默地走在她侧后方。他身上传来若有若无的木质皂香，像她很喜欢的那款帕尔玛黑调古龙。秋冬的日子，她总是贪恋这种干净冷洁的味道。
这是被压缩萃取后留存的，属于夏天的记忆。像午后晾晒的纯棉衬衫，像衣柜里封存的夏装，像晚自习前刚匆匆洗过澡的少年身上干净清爽的香皂味道。
她似乎的确拥有过这样一个夏天。
那时候，平川村的日头很毒，晒在皮肤上都发痛。水田更是要命，浑浊得让她只是看一眼就要洁癖发作。
学农队伍的其他同学都在带队老师的催促声中被赶鸭子似的赶下去，只有她还在田埂边拧眉撅嘴磨磨蹭蹭。
那个清瘦的少年卷着裤腿躬身行走在泥泞里，利落地插完一整排秧苗，又折返回来，默不作声领了她那份活儿。
也有悠闲的时候，比如某个蛙声聒噪的夜晚，在平川村中学简陋的教室里，日光灯昏暗，吊扇吱呀扭动着旋转。
她托着下巴听他讲白天的问卷汇总情况，昏昏欲睡。冷不丁脸颊被轻轻冰了一下，她惊得睁眼拧眉要发脾气，却见他垂眸无奈轻笑，递给她一个自家井水湃过的番茄。
那样酸甜冰凉的滋味，她后来在无数米其林餐厅和高级私宴上，都再没尝到过。
后来，她拉黑删除了他所有联系方式。
再后来，就是直至今日，长达十年的离别。
眼下，一行人已经穿过一楼的展示长廊，到达走廊尽头的多功能放映厅。
“袁总，高总，这边请。我们想邀请各位先观看一段骏曜集团的宣传片，希望能帮助大家更好地了解骏曜的发展史和核心理念。”副总站在放映厅门口微笑着做了一个“请”的手势，众人鱼贯而入。
顾今越先落座，随后眼睁睁地看着袁缓坐在了她左手边。
她顿感如坐针毡，又不便站起来换位置，只能端庄地坐好。都说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可她问心有愧。愧得很。
待众人坐定，放映厅的灯熄灭，影片即将开始。
黑暗中，顾今越的手机屏幕忽然一亮。她蹙眉半掩着屏幕低头看了一眼，是一条微信消息。从室外进入温暖的室内，手机屏幕凝结了一层薄薄的水汽，她想要关闭通知栏，指尖却在湿润的屏幕上打滑，误触了扬声器播放。
一道活泼的年轻男声在安静的黑暗中清晰地响起。
“越越，今天中午想吃什么？我给你送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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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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