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霜阳城,霜阳宫议事堂。
林烟与众部下结束会面,转头绕过主位后的屏风,由偏门进入回廊,来到书房前。
整条回廊静悄悄,地面一尘不染,房前珠帘明明生辉,落地花瓶里是当季最新鲜的花。门口侍者见了林烟,齐声问庄主好,同时躬身卷帘。
林烟踏入书房,到桌前坐下,执笔开始处理文书。片刻后,卷帘声再起,还未见人,就听到一句急切的:“爹!”
林如初继承了父亲的斯文眉眼,体格倒是比父亲大了一圈,衣襟层叠,竖领高扣,难掩其下勃发的肌肉。他快步进来,跪地禀报:
“青罗现就在边境入莲谷内,我们要不要——”
林烟叹气,摇头。
林如初一听,愈加急道:“可这恐怕是最后的机会,之后他若进入莲垠的地界,事情就不方便了。”
林烟:“如此咒文,青罗尚能挣脱,他的实力远比你我想象得要可怕。别说我一人,就算银歧四大将军联手,也未必十拿九稳,况如今边境事多,我不可能单为这个,就集中所有力量对付他一个。”
林如初:“既如此,那日为何不干脆利落杀了他?非要和那小孩废话。” 言罢,又觉自己话说得太重,找补道:“我知爹是最惜才的,可当时什么情况,只差一点,饶是那孩子武神再世,咱们也不该拖沓才是。”
林烟:“那孩子什么也没有,只是先天体魄残缺,无知无惧罢了。”
林如初:“那为何?!”
林烟:“试想,若我不让那一剑与他,这事会如何传去?想必是国君比武,不顾百姓生死云云。”
林如初:“………”
林烟:“此虽非我本意,然大有文章可作,众口铄金,难以预料。我让剑与他,收入门下,便可永绝后患。”
他说完,想到那日种种,不禁苦笑:“谁知啊,人算不如天算,那孩子竟和青罗有交情。”
林如初思来想去,竟是无解,于是问:“难道我们就这样算了吗?万一青罗杀回来,把这事揭了去,我等名声岂不雪上加霜?”
林烟:“一则,青罗此妖,心高气傲,不爱争辩;二则,那咒文经过特殊处理,就算他说出真相,也难以举证。”
林如初听如此,也不好再说什么,闷闷不乐地走了。林烟目送他离开,回到书房桌边,脚在某块地砖上轻轻一斜,灵流成匙,阴风乍泄,地牢入口赫然出现。
地牢下关押着三五人,为首的正是那个最初为青罗种下咒文的络腮胡。林烟手起刀落,将几人头颅斩下。鲜血四溅,无人瞑目,他低头看向一颗滚落脚边的头,表情没什么变化,就像在看刚刚的文书。
————
四年后,入莲谷内,竹林,又是一年冬。
到底过了几年,长乐不太记得了。他蒙了好久的眼,各种飞禽走兽一一战过,每个都和最初的老虎一样流程:青罗先是让他睁着眼睛看,会躲了再蒙眼,蒙了眼又再学闪躲。如此数日,长乐在躲闪时渐渐能感知到自身的灵流,青罗便依着他的感觉,教他几个相应的把式,调动灵流,随后再放猛兽,长乐便有一战之力。
到了春风料峭时,对战猛兽终于告一段落,训练内容改为踩竹子。青罗先是要求他控制自身灵流,让脚下竹保持固定的弯曲度。数月后长乐练成,青罗一边命他继续保持,一边开始攻击他。
起初长乐试图化盾,但每次竹子都会下沉;改为动身闪避,又上下晃动。他困在这一阶段,一困就是数月,毫无进展,一筹莫展。
青罗于是叫他从竹子上下来,让他攻击自己。
青罗:“知道为什么你每次接招,竹子都会动吗?”
长乐以灵发力,自拳而出,青罗一只手背在身后,另一只手出掌,接触长乐灵流的一瞬,侧身滑向他的臂边。长乐只觉拳头一软,上臂处灵流被截断,无法发力,下一秒,挥出的灵流全部反扑向他,将他击飞。
青罗:“你太过依赖刚劲。”
长乐落地打几个滚,爬起来继续出击,招招皆实,步步冲锋,其势甚大,其声破空,一路上竹裂叶飘飞,衬得他越发如中流砥柱,坚稳十足。
青罗仍旧背手,面对着他倒走,脚下闲庭信步,每一步都正好别断长乐的攻击路径。长乐感觉师父似乎只是轻轻一摸,有时甚至都未碰到他,就瓦解了他所有的攻击。
最后一下,青罗反过他的肘关节,把他转回去,让他看自己的来时路。
长乐一路攻过来,直攻出几里地,路径上断竹丛丛,狼藉一片,地上满是他震脚发力时踩出的凹坑,竹子乃至他自己身上都溅满了泥。
青罗:“你太过依赖刚劲,防御时不自觉就夺了周遭的灵流,自身灵流摇摆不定,自然定不得竹。”
长乐不解,他还记得青罗最开始说的,于是问:“你曾说修炼是从取造化,到生造化,再到成造化的过程,这第一步,可不就是取吗?”
青罗手中烟斗一转,敲在他头上,长乐抱头委屈。
青罗:“我问你,取和夺一样吗?”
长乐:“不一样……吧?”
青罗:“取对放,有取有放,是为运用;万物灵流,为你所用,非你所有。夺对失,一夺一失,是为质变;万物灵流,归你所有,自然也成你之失。”
长乐思考片刻,有些明白了。他原本能自如控制自身灵流,然而一旦有不属于他的灵流融入身体,他就无法保持控制力。这就解释了为何遭遇攻击时,他的灵流会失控——他不自觉夺了外物的灵流。
“取夺难分,刚柔莫辨,这是修士走火入魔的源头。能不能过这一关,说到底还是看你。”青罗言罢震脚,飞起几块石头,扣住长乐的手,带他一一摸过去,将石头摸碎。
长乐感觉青罗在引导他发力,和他自己发力时很不一样。他原以为,所谓出掌便是以掌为出口,发丹田之力。然而青罗带他的这一下,虽也是灵升丹田,力冲掌出,方式却大为不同,与其说是冲,不如说是散,力自掌散,却不显疲软,反比冲出时更具威力。最重要的是,长乐从头到尾都没有失控感,灵流稳定如初。
青罗放开长乐,长乐迫不及待地跳上竹子,又试一次,迅速失败。
青罗留下几个分身陪他练习,让他自己慢慢体会。春去秋来,长乐终于定住了脚下竹,青罗收回分身,交代他收拾收拾,去别处修炼。
长乐在谷内待了将近三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少不得和阿圆阿方告别一番,一人二妖叙过,长乐随青罗离开,两只小狐狸仍留下看宅。
师徒俩出了入莲谷,走一段山路,经过莲垠的界碑,视线中出现一个城门,策马走近一看,门顶刻着三个大字:分忧城。
长乐停下饮马,青罗行至城门前,向官兵出示通关文牒。
官兵看一眼文牒,向一旁递个眼色,众兵霎时间数刀齐出,将青罗团团围住。
兵刃相接,风火齐飞,长乐的马受惊扬蹄。城门那边蓝火一闪,官兵倒了一地,青罗已跃上城墙,回头道:“有什么问题?”
官兵:“持文缇印章者,视为同党,杀无赦!”
青罗:“文缇公主,不是你们的君上么?”
官兵不再解释,开始布阵行法。青罗避过他们的火球风弹,踩碎水剑的同时以其为支点,飞身拎起长乐,跳入城中。
城中西街正值午市,人来人往,青罗化女相落地,带着长乐消失在人群中。
数十官兵涌入西街,其中披挂者御风而起,凌空命令:“搜。”
手下们得令,一时间风木水火齐上阵,各显神通,似罗盘探宝,如蛟龙寻珠,训练有素地织出一张天罗地网。群众见状,只得回马的回马,收摊的收摊,纷纷退避。
长乐眼前一亮一黑,又一亮,就发现自己到了一处露台,脑后触感柔软,他竟然睡在一个青衣女子的怀里。
长乐立刻跳起来,不住道歉,那女子见他如此,不禁好笑:“喂,你看清楚我是谁。”
长乐原本低着头,闻言抬头:“你是谁?”
女子:“………”
女子化出烟斗,敲他脑袋。
长乐反应过来:“师父?!”
青罗的女相和男相差不多高,轮廓比之柔和少许,不过只要细看,便知其神态仍然不变。
“怪了,看来文缇已不是君上。”他拿着文牒,看了眼上面雕刻的人像——一名玉冠长发的年轻女子。
青罗说完,转身推门,由露台往房内去。
房内桌椅屏风一应俱全,桌上放着精致的糕点,屏风旁丢了几件女子的衣衫。青罗随手拿起一块糕点,边抛到嘴里,边绕到屏风后。
屏风后有张四方大床,半透的纱帘飘飞,四面通风,两女一男滚在上面,形貌均是一等一的漂亮,正**嬉戏。
榻上的男子一双桃花眼,原本正慵懒地半眯着,冷不防映入他们的身影,立刻透出杀意。他飞衣蔽体,正要发难,忽听门外一阵喧闹,官兵找了过来。
男子见势不妙,立马从露台遁了,留下一串火焰将自己存在的证据尽数吞噬。那二女见他如此,也知事情不好,急急掐诀,随火焰一同消失。
——————
“操,倒霉。”
醉香楼外某街,一辆马车停在不起眼的角落。车外边是普通木架子,破门茅草顶,好不简陋,里面却格外豪华,珍皮软垫,雕花茶几等应有尽有,小巧精致,贵气凌人。
马车里坐着刚从露台遁过来的男子,他骂骂咧咧一阵,接着吩咐车夫:“三号。”
车夫了然,挥鞭走马,马车直出到城外,一路向南,跑过几个小村小镇。
男子歪在车内打盹,直到第二日傍晚,才到达目的地:一个废弃的驿站。
驿站荒草连天,一根刻着 “三号 ” 的柱子横陈其间。
男子整理好衣衫下车,从怀里掏出一道符碾碎,少顷,一只巨雁穿云而来,落在他面前,伏低身子。
男子乘雁而去,约莫半个时辰后,飞入莲垠国都,斥列城的上空。
如今的斥列城乃战后重建,规划齐整,东西对称,以文家的斥列宫为中心,皇亲国戚,世族达官的府邸一圈圈扩散开。男子降落在世族的区域内,掐诀送走雁兽,自己缓步走一段,行至姚府某院的小门边,抬头瞄了眼门灯。
门灯上装有感应天色的法器,原该天暗就亮,然而此刻天已全黑,却没亮。男子飞火点灯,接着查看法器,发现是装设时弄错了顺序。
他将灯下的珠链对调,法器嗡鸣几声,开始正常运行。就在这时,身后响起脚步声,一个侍者端了痰盂,似乎原本想从小门出去倒,冷不防看见个背影,脱口问:“谁?”
男子转身,一改之前独处时的晦气,露出一个温和的笑。
侍者定睛一看,此人不是别人,正是自家当家的大公子,姚越。她连忙行礼:“小的不知大公子回府,怠慢大公子……”
姚越打断她,扶她起来:“原是我擅作主张,怪不得旁人,你只继续你的。”
那侍者听如此,便仍出门倒痰盂。姚越穿过院中花柳,进入东园,沿湖边长廊往前,身边不时有侍者行礼。他一路笑盈盈地点头,转过一个弯,路过一座雕梁画栋的小楼。
此楼不同其他楼,不在湖边联排的小楼中,而是独占园内一角,周围栽满各色名花,其中有反季节者,由专人每日施灵力维系。花藤爬到楼门上,组成三个字:皎花楼
此时夜尚早,东园各处厢房都亮着灯,只有此处已经熄灯。四下无人,姚越正要大步走过,前方拐角处突然转来几个门客,远远朝他行礼。
姚越回礼,脚下一转,走到花团锦簇的楼门前,轻声问门口的侍者:“夫人如何?”
侍者答:“自上月小产,卧床至今,前几日刚能下床走动。”
正说着,房内亮起灯。姚越于是叩几下门,得了允许后掀衣入内。
屋外,一名门客摇着扇感叹:“一回来就直冲皎花楼,姚公子当真疼惜夫人。”
“郎才女貌,琴瑟和鸣,正是......”另一人当即开始作诗,几个门客讨论着用词,渐行渐远。
屋内,姚越走到床边,揽住靠坐床头的妻子徐亦琏,嘘寒问暖一阵。
徐亦琏问他:“不是三月公差?”
姚越:“思你心切,归心似箭。”
徐亦琏笑了几声,又咳几下,边咳边道:“油嘴滑舌。”
姚越与她逗趣一阵,陪她入睡,方才离开,回自己房洗漱。
夜深,东西南北四园皆歇下了,月下只剩巡夜人身影,姚越洗漱完毕,披件斗篷出门,命人摇浆至北湖中央一个八角亭。
八角亭内早有管家等候,船夫离去,姚越在亭内坐下,管家便开始欠身报告,听内容,似乎是些账房事务。两人交流一番,管家递给姚越一张礼单。
“刘浮子前日升任南海总务。” 见姚越细看礼单某处,管家及时上前说明。
南海总务是个肥差,负责管理各家派出海去寻宝的修士,各色海货入宫前先过他手,天才地宝如何分流,功记谁家等皆与此位息息相关,因此管家在刘浮子名下列了上礼,还额外标了记号。
姚越:“不必。同品类官级是什么礼,便还送什么礼。”
管家欲言又止:“这……”作为府中资历最老的一辈,有些事,他觉得自己有必要直言。
“刘叔,你还记得前阵子付钰和刘浮子率兵斩杀东海恶兽的事么?”姚越笑。
管家:“当然,刘浮子正是因为此事,才被提拔为总务。”
姚越:“付钰是水木二阶,才智远超刘浮子,两人打头阵,生杀手最后却落给刘。”
管家:“战斗瞬息万变,不足为奇。”
姚越:“此是其一。其二,姚家门下修士,三月轮一班出海,连着几轮,拿到的银钱中都有超过半数的同系铸币。”
管家:“………”
管家经手府内大小事务,再细致也不过一一核对各部收入,从没费心观察过各人手中的钱如何形状,被姚越这么一提,一下不知如何回复。
姚越继续道:“南海总务,迎来送往,当如活水。别说同系,就是同期铸币,照常也不该如此集中,连着几轮出现这种情况,背后财政必然有异。这刘浮子为人轻率,好大喜功,此时升迁,依我看,不似列入青云,倒像个待宰的替罪羊。”
管家:“公子所言有理,可若别家都奉了上上礼,唯独咱家……恐怕不妥。”
姚越:“那便按 ‘回龙串’ 来。”
所谓 “回龙串”,就是在礼品原本的烟草里卷入金条,对外仍标烟草。两人商定,又翻到下一页继续讨论,直到东方既白,才终于结束。
临走前,姚越想起什么,又转头交代:“同样规格,也预备徐家一份。”
徐家是徐亦琏的娘家,原本如日中天,不料数月前当家主母得罪了人,此时处境飘摇。
管家面露难色:“如今局势,若继续站队徐家——”
“刘叔。”姚越拿笔在礼单上标注几处,接着搁笔,揉了揉太阳穴,用一副虚弱的表情看向管家,“你话太多了,我头好痛啊。”
“......”风吹湖面皱,管家闭上嘴,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冷战。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