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回家的公交车,窗外的风景熟悉又陌生。南栀靠着车窗,心思却飘得很远。顾森那句“等我们上高中”像只不安分的小鸟,在她脑海里扑棱着翅膀,搅得她心烦意乱。她试图去想竞赛题,去想下周的月考,可思绪总是不由自主地拐弯。
推开熟悉的院门,带着泥土和植物清香的空气扑面而来,南栀的心才稍稍安定。阿爸正坐在院子里的小板凳上,慢悠悠地编着一个新的竹筐。听到动静,他抬起头,脸上立刻堆满了笑容,眼角的皱纹像盛开的菊花:“小栀子回来啦!”
“嗯,阿爸。”南栀放下书包,走过去,习惯性地蹲在他身边,拿起一根细竹篾帮忙。指尖触到阿爸的手背,那皮肤粗糙依旧,却隐隐透出一种不正常的凉意。她心头莫名一紧。
“阿妈呢?”南栀环顾四周,没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
“在灶屋给你炖汤呢,说你读书辛苦,得补补。”阿爸的声音带着笑意,气息却似乎有些短促,说完又低低地咳了两声,不重,却像小锤子敲在南栀心上。她注意到阿爸脚边那个搪瓷杯里,泡着几片她不认识的、颜色深褐的干草药,散发出一种苦涩的气味,完全盖过了院子里熟悉的栀子清香。
南栀没说话,只是更专注地帮着整理竹篾。晚饭时,阿妈端上来的是一锅香气浓郁的鸡汤,里面加了红枣和枸杞。她不停地给南栀夹菜,嘴里念叨着“多吃点,看都瘦了”,眼神却时不时地瞟向阿爸,带着一种南栀读不懂的、小心翼翼的关切。
“阿妈,你这次回来能待多久?”南栀状似无意地问,舀起一勺汤。
阿妈夹菜的手顿了一下,随即笑道:“厂里最近活不多,老板人好,准我多歇几天,正好多陪陪你阿爸和你。”她的笑容很自然,语气也很轻松,但南栀却捕捉到她低头盛饭时,眼底一闪而过的那抹忧色和疲惫。
南栀点点头,假装没有看见阿妈和阿爸发红的眼睛。
周一的风带着新叶的清香和隐约的倦意吹进了教室,撩动着南栀额前的碎发。讲台上,物理老师的声音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嗡嗡作响。黑板上复杂的电路图扭曲、变形,最终在她眼中模糊成一片毫无意义的白色线条。她的全部心神,都系在那张硬硬的纸片上——昨天傍晚,她还是忍不住在阿妈去灶屋熬药的间隙,翻开了那个从不让她碰的、上了锁的抽屉。
抽屉里没有糖,没有新衣服,只有厚厚一沓医院的单据,像冰冷的雪片。最上面那张,印着刺眼的黑体字:“临床诊断:原发性肝癌(晚期)”。
“原发性肝癌(晚期)”。六个字,像六个烧红的铁钉,狠狠楔进了她的心脏。天没有声音,地也没有塌陷,世界只是在她眼前骤然失去了所有的色彩和声音,只剩下一种令人窒息的、绝对的死寂。那一刻,她不是那个年级第一的优等生陆南栀,她只是一个被突如其来的海啸卷走的孩子,在冰冷的绝望深渊里无助下沉。
讲台上,物理老师似乎终于讲完了某个关键知识点,教室里响起一片翻动书页和抄写笔记的沙沙声。这熟悉的声音像一把钝刀,割破了南栀混沌的思绪。她猛地回过神,指尖冰凉,下意识地翻开手机相册。那张的诊断书就安静地躺在她的相册里,像一块烧红的烙铁,提醒她昨夜那场无声的崩塌并非噩梦。
下课铃尖锐地响起,像丧钟的余音。南栀几乎是逃也似的冲出教室,穿过喧闹的走廊,一头扎进通往顶楼天台的消防通道。铁门在身后沉重地关上,隔绝了楼下的喧嚣。她背靠着冰冷粗糙的水泥墙,身体像被抽掉了所有骨头,慢慢滑坐到积满灰尘的地面上。
阳光从高处狭小的气窗斜射进来,照亮空气中飞舞的尘埃。南栀蜷缩在阴影里,像一只被遗弃的幼兽。她看着那些尘埃在光柱里无规则地翻滚、沉浮,脑子里一片混乱的轰鸣。年级第一?奥数竞赛?顾森那句“等我们上高中”的奇怪约定?所有的意义都在那张薄薄的纸片面前轰然溃散,碎成齑粉。她拼尽全力奔跑,以为终点是星辰大海,却猝不及防地一头撞上了名为“死亡”的铜墙铁壁。
她只要阿爸活着。只要他还能坐在院子里,用那双布满老茧和裂口的手,慢悠悠地编着竹筐;只要他还能在她回家时,扬起那张被岁月刻满沟壑却永远带着笑意的脸,喊一声“小栀子”;只要他还能笨拙地、一遍遍地问她在学校有没有吃饱、有没有受欺负……她什么都可以不要。那些用无数个深夜和汗水换来的分数,此刻轻飘飘的,毫无重量。
南栀就这样行尸走肉般的过了一周,不是没人发现她的异样。可是周遭的一切声音都被她屏蔽了,她的世界,只余下那张诊断书。
浑浑噩噩地回到家,推开院门。阿爸果然坐在那棵老槐树下的小板凳上,脚边散落着青翠的竹篾。夕阳的金辉落在他佝偻的背上,勾勒出一个单薄到令人心碎的剪影。他手里正编着一个小小的、精巧的竹笼子,比上次那个装萤火虫的还要小,只有拇指大小,笼门精巧得可以开合。听到脚步声,他抬起头,浑浊的眼睛在看到南栀的瞬间亮了一下,随即又被更深的疲惫覆盖。
“回来啦?”声音嘶哑,带着掩饰不住的虚弱。
南栀站在原地,双脚像被钉在了泥土里。她看着阿爸,看着他凹陷的双颊,看着他枯槁的手指费力地捻着细篾,看着他脚边那个盛着黑褐色药汁的搪瓷杯……那六个字化作实质的冰锥,狠狠刺穿了她最后一丝侥幸。她张了张嘴,喉咙却像被滚烫的砂石堵住,发不出一点声音。眼泪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不是啜泣,是无声的、汹涌的决堤。
阿爸的动作顿住了。他放下手里编了一半的小竹笼,浑浊却依旧温和的目光落在女儿剧烈颤抖的肩膀上,带着了然,带着无尽的心疼,还有一丝尘埃落定般的平静。他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声像一片羽毛,却重重地砸在南栀的心上。
“小栀子……”他朝她伸出手,掌心向上,纹路深刻得像干涸的河床,“过来。”
南栀像被无形的线牵引,跌跌撞撞地扑过去,跪倒在阿爸的膝前,冰凉的脸颊紧紧贴在他同样冰凉枯瘦的手背上。泪水瞬间濡湿了那粗糙的皮肤。
“知道了?”阿爸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他没有问怎么知道的,只是用另一只同样枯瘦的手,一下下,极轻极缓地抚摸着南栀的头顶,如同安抚一只受惊炸毛的小猫。
南栀死死咬着下唇,用力点头,喉咙里发出压抑的、破碎的呜咽。她感觉到阿爸的手在微微颤抖,那抚摸却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心碎的温柔力量。
“别怕,小栀子,”阿爸的声音低沉而缓慢,像在讲述一个古老的故事,“这人呐,就跟地里的庄稼一样,有发芽的时候,就有该收的时候……阿爸的时辰,到了。”
“不……我不要……”南栀猛地摇头,泪水飞溅,“阿爸你骗人!我们去省城,去北京!一定有办法的!”她抬起头,眼中是溺水者抓住最后一根稻草的疯狂光芒。
阿爸摇了摇头,眼神平静得像深秋的潭水,清晰地映出南栀绝望的脸庞。“傻囡囡,”他粗糙的拇指轻轻揩去南栀腮边滚烫的泪珠,“灯油尽了,再好的捻子也点不亮啦。强留着,灯芯烧着了,疼啊……阿爸不怕走,就怕……就怕你们娘俩看着心疼,放不下。”
他顿了顿,喘息了几下,目光越过南栀的头顶,投向院子里那丛在暮色中沉默的栀子花。“阿爸这辈子,苦也吃过,累也受过,可有了你阿妈,有了你小栀子,这心里啊,是满的,是甜的。看着你长这么大,这么争气,阿爸知足得很……真的知足。”他收回目光,重新落在南栀泪眼模糊的脸上,眼神里充满了某种近乎神圣的托付,“阿爸走了,你得替阿爸……好好看着你阿妈,好好……走下去。把眼泪擦擦,小栀子,抬起头来……答应阿爸,不怕。”
那“不怕”两个字,像带着千钧重量的磐石,又像穿透黑暗的微弱烛光。南栀望着阿爸眼中那片平静而深邃的海洋,那里没有恐惧,只有坦然和对她无尽的怜爱。所有的哭喊,所有的挣扎,所有的“为什么”和“凭什么”,在这双眼睛的注视下,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她像被抽干了所有力气,只剩下无边无际的悲伤和一种近乎麻木的顺从。她用力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要把阿爸身上那淡淡的竹篾清香和苦涩的药味都刻进肺腑里。然后,她听到自己哽咽的、嘶哑的声音,一个字一个字地砸在暮色四合的小院里:
“我……答应您……阿爸……我……不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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