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风卷着碎金似的阳光,穿过层层叠叠的叶隙,在车顶上筛下明明灭灭的光斑。她坐在驾驶座上,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方向盘上的真皮纹路,直到那片温热被秋风吹得凉透,才推开车门。
风衣下摆扫过车座,带起一缕若有似无的栀子花香——是她今早喷的香水,前调是清冽的柑橘,中调却藏着浓得化不开的栀子,像极了她自己,明晃晃的张扬底下,总裹着点不肯示人的执拗。
精神病院的铁门锈迹斑斑,铁栅栏上缠绕的蔷薇早就谢了,枯褐色的藤蔓像一道道狰狞的疤,攀附在冰冷的金属上。门卫室的玻璃窗被推开时,发出刺耳的“吱呀”声,穿制服的老头探出头,目光在她身上顿了顿,才慢悠悠地问:“探视?”
闻南妤把提前准备好的证件递过去,指尖的蔻丹红得刺眼。证件照上的她笑得明艳,嘴角扬起的弧度恰到好处,不像此刻,下颌线绷得紧紧的,连带着声音都有点发僵:“嗯,看个朋友。”
老头没多问,在登记表上划了个勾,指了指左边的小路:“三病区,顺着这条路走,到头左拐。”
路两旁的银杏才刚泛黄,零星几片叶子打着旋儿落下,铺在青石板上,像被人遗忘的碎金。闻南妤走得很慢,高跟鞋踩在落叶上,发出“咔嚓”的轻响,在这过分安静的地方显得格外突兀。她看见有穿蓝白条纹病号服的人坐在长椅上,怀里抱着个掉漆的搪瓷缸,眼神空茫地望着天,嘴里反复念叨着什么,声音细得像蚊子叫。
风里飘着消毒水的味道,混着食堂飘来的饭菜香,还有远处花园里隐约的桂花香,古怪地糅合在一起,钻进鼻腔时,让闻南妤忍不住皱了皱眉。她想起去年秋天,薄鹤辞带她去郊外的桂花园,他穿着深灰色的西装,袖口挽到小臂,露出腕骨处淡青色的血管,指尖夹着支烟,烟雾袅袅地漫过他的眉眼。
“闻南妤,”他当时侧过头,吐出来的烟圈被风吹散,“你闻这味儿,像不像你上次偷喝的那瓶桂花酒?”
她那时正踮着脚摘桂花,闻言回头,正好撞进他眼里。他的眼睛总是很亮,带着点漫不经心的桀骜,像藏着星星的夜空,可此刻回想起来,那星光底下,似乎早就藏着她没看懂的暗涌。
走到三病区楼下时,闻南妤停在一棵老槐树下。树身很粗,需要两个人合抱,树皮上刻着许多歪歪扭扭的字,大多是日期,还有些模糊的名字。她仰头看了看,枝桠交错间,能看见三楼的窗户,有几扇关着,有几扇半开着,露出里面白色的墙壁。
上周托人打听时,对方只含糊地说,薄鹤辞在三病区,具体哪个房间没说,只说他不怎么见人,平时要么关在房里,要么就在画室待着。
“姑娘,你找谁?”一个穿白大褂的护士推着治疗车走过,看见她站在树下,停下脚步问了句。
闻南妤的心猛地一跳,指尖攥紧了风衣的口袋,里面装着颗薄荷糖,塑料包装被捏得发皱。“我找……”她顿了顿,把那个名字咽了回去,改口道,“我找一个姓薄的病人,听说他喜欢画画?”
护士想了想,点点头:“哦,你说薄鹤辞啊,他在画室呢,就在那边。”她指了指斜对面的小平房,“这个点应该在里面。”
闻南妤道了谢,看着护士走远了,才慢慢朝画室走去。平房的门虚掩着,里面传来“沙沙”的声响,像是画笔在纸上摩擦。她站在门外,犹豫了很久,指尖搭在门把手上,却没勇气推开。
门缝里透出昏黄的光,能看见地上铺着的画纸,一张叠着一张,堆得很高。有风吹过,掀起最上面的一张,露出一角浓烈的红色,像血,又像她去年生日时,薄鹤辞送她的那束红玫瑰。
她记得那天她发了脾气,因为他把玫瑰扔进了她的香槟里,花瓣泡得发胀,把好好的酒搅得一团糟。她叉着腰骂他疯了,他却靠在吧台边笑,领带松松垮垮地挂在脖子上,衬衫领口开了两颗扣子,露出锁骨处淡淡的疤痕——那是替她挡酒时被碎玻璃划的。
“闻南妤,”他笑着说,眼睛里的光晃得她心慌,“疯了才会喜欢你这么久。”
那时她只当是醉话,扭头就走,没看见他转身时,指尖掐进掌心的力道。
画室里的声响停了。闻南妤屏住呼吸,听见里面传来脚步声,越来越近。她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两步,躲到墙根的阴影里,心脏跳得像要撞破胸腔。
门被推开了。
男人走了出来,身上的病号服沾着大片的颜料,红的、蓝的、黑的,像被打翻的调色盘。他的头发很长,乱糟糟地垂下来,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线条分明的下颌,和紧抿着的嘴唇。他手里攥着支画笔,笔尖还滴着墨,黑色的墨汁落在青石板上,像一粒粒凝固的泪。
是薄鹤辞。
闻南妤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疼得她倒吸一口凉气,却不敢发出半点声音。她几乎认不出他了。那个永远把自己收拾得一丝不苟,连皮鞋缝里都不会沾灰的男人,那个在谈判桌上能把对手逼得节节败退,在酒局上能一杯接一杯面不改色的男人,怎么会变成这样?
他站在门口,抬头望了望天,眼神空得像口枯井。风掀起他额前的碎发,露出眉骨处一道新的疤痕,大概是自己抓的,结痂处泛着难看的粉色。他就那么站着,一动不动,像一尊被遗弃的雕塑,只有风拂过他衣角时,才能看出他是活着的。
过了一会儿,他突然动了。不是往这边走,而是转身朝花园的方向走去。他的步伐很慢,有点踉跄,像个刚学走路的孩子,手里的画笔随着动作轻轻摇晃,墨汁一路滴过去,在地上拖出一条黑色的线。
闻南妤看着他的背影,喉咙像被什么堵住了,发不出一点声音。她想起高三那年冬天,她在雪地里崴了脚,是他把她背回家的。他的背很宽,很稳,隔着厚厚的羽绒服,她能听见他沉稳的心跳。那时他还在读大学,放假回来,穿着黑色的大衣,围巾绕了两圈,把她的脸也埋进围巾里,说别冻着了。
“薄鹤辞,你放我下来,我自己能走。”她在他背上挣扎。
“别动,”他的声音闷闷的,从围巾里传出来,“再动就把你扔雪地里喂狗。”
她那时还笑他幼稚,现在才知道,原来他说的“扔”,是这样一种方式。
男人走到花园的长椅旁,坐了下来。他把画笔放在腿上,开始用手指在地上划拉,不知道在画什么。有个护工路过,手里拿着个苹果,递给他:“薄鹤辞,吃个苹果吧。”
他没接,也没抬头,只是喃喃自语着什么。闻南妤离得远,听不清,只能看见他的嘴唇在动,像在跟谁说话。护工叹了口气,把苹果放在他旁边的椅子上,摇着头走了。
太阳慢慢西斜,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一直延伸到闻南妤脚下。她看着那道影子,突然想起他以前总说,他的影子会替他跟着她,不管她走到哪里。那时她总骂他神经病,现在才明白,原来神经病是会传染的,不然她怎么会站在这里,像个偷窥者一样,看着他变成这副模样,却连上前打个招呼的勇气都没有。
有个穿病号服的小姑娘跑过来,大概七八岁的样子,扎着两个羊角辫,手里拿着朵皱巴巴的小雏菊。她跑到男人面前,把花递给他:“哥哥,给你。”
男人没反应。小姑娘也不气馁,把花塞进他手里,然后蹲在他旁边,看他用手指在地上画画。过了一会儿,男人似乎被她吵到了,突然抬起头,眼睛里闪过一丝暴戾,吓得小姑娘“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闻南妤的心猛地揪紧,几乎要冲出去。但她看见男人只是愣了愣,然后慢慢地、笨拙地伸出手,用沾着墨汁的指尖,轻轻碰了碰小姑娘的头发。他的动作很轻,像怕碰碎什么珍宝,眼神里的暴戾褪去了,只剩下茫然,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小姑娘不哭了,抽噎着说:“哥哥,你画的是什么呀?”
男人没说话,只是低头看着地上的画。闻南妤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才发现他画的是一片海,海浪翻涌,里面浮着一朵栀子花,花瓣被涂成了红色,像染了血。
她的眼泪突然就掉了下来,砸在风衣的料子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痕。她想起去年夏天,她在他家的花园里种栀子花,不小心被花刺扎了手,他蹲下来替她挑刺,指尖的温度烫得她心慌。他说:“闻南妤,以后别种这玩意儿了,扎手。”
她当时瞪他:“要你管。”
他笑了,说:“好,不管。”
可他还是管了,第二天就让人把花园里的栀子花全拔了,种上了她不喜欢的月季。她气得好几天没理他,他也不哄,只是每天给她发一张栀子花的照片,从含苞待放到盛开,最后是凋谢。
她以为他只是在气她,现在才知道,他大概是早就预见了结局。
夕阳把天空染成了橘红色,像打翻的胭脂盒。闻南妤抹了把眼泪,转身往回走。高跟鞋踩在落叶上的声音,比来时更响,像是在跟这满地的秋光告别。
走到门口时,她看见那个护工又在跟门卫聊天,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飘进她耳朵里。
“三病区那个薄鹤辞,今天又在画红色的栀子花了。”
“唉,可怜了,好好的一个人,怎么就疯了呢?听说以前是个大人物呢。”
“谁说不是呢,好像是为了个女的,具体的不清楚,只知道他刚进来的时候,天天喊着一个名字,叫什么……南妤?”
闻南妤的脚步顿了顿,然后加快了速度,几乎是逃一般地冲出了精神病院的大门。
坐进车里时,她才发现手心全是汗,薄荷糖的包装被捏得不成样子。她发动车子,后视镜里,那栋灰色的建筑越来越远,最后缩成一个模糊的点,消失在漫天的晚霞里。
车窗外,秋风卷起银杏叶,打着旋儿飞过,像无数只金色的蝴蝶。闻南妤打开车窗,让风灌进来,吹乱了她的头发。她想起薄鹤辞说过,秋天是离别的季节,很多东西都会在秋天死去,比如花,比如人,比如没说出口的喜欢。
她以前不信,现在信了。
手机响了,是闺蜜打来的,问她在哪,晚上聚不聚。闻南妤吸了吸鼻子,声音尽量听起来平常:“不了,有点事,回不去。”
挂了电话,她从包里翻出支烟,叼在嘴里,却没点燃。薄鹤辞以前不让她抽烟,说女孩子抽烟不好看。她那时总跟他对着干,他越是不让,她越是要抽,每次都被他抢走,摁灭在烟灰缸里,然后捏着她的下巴,逼着她吃口香糖。
“闻南妤,”他捏着她的下巴,眼神很深,“别学这些坏习惯。”
“要你管。”她瞪他。
“我不管你谁管你。”他说这话时,语气很认真,认真得让她心慌。
现在没人管她了。她可以抽烟,可以喝酒,可以通宵不回家,可以做所有他以前不让她做的事,可她突然觉得,这些好像也没那么有意思了。
车子驶上高速时,天已经黑透了。路灯在车窗上拉出长长的光轨,像一道道流星。闻南妤打开音乐,放的是首很老的歌,歌词里唱着:“秋天该很好,你若尚在场。”
她跟着轻轻哼,哼着哼着,眼泪又掉了下来。
她知道,她大概再也不会来了。有些再见,不必说出口,就已经是结局。就像那年秋天盛开的栀子花,谢了就是谢了,再怎么疯魔地画,也长不回原来的样子了。
而那个曾经说过会永远跟着她的人,终究是被秋天困住了,困在了那片红色的栀子花海,困在了他自己的疯魔里,再也出不来了。
第一次写文,多多包涵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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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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