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前,青袖接太平司令前去长安城办事。事毕时间宽裕,便乘船顺江而下游览两岸风光,偶见峭壁之上有一玲珑楼阁,她趁兴而去,结识了于此避世的卢清远。
卢清远出身范阳卢氏,却不爱读圣贤书,自小便被父母拿来与表兄裴承比较。裴承进白鹤书院了,裴承中解元了,裴承过会试了……裴承这个名字如乌云般笼罩了卢清远半生,叫他咬牙切齿,恨之入骨。
终于有一回叫他逮住了把柄,他费尽心思偷溜进了裴承书房,原想给他塞几卷春宫图叫他心神不宁难以专注念书,却不料打翻一卷画轴,竟是一幅美人图,一旁还有裴承的亲笔题字,写着“彼美人兮,南山之侧,求之不得,寤寐思服”。
怪不得裴承几年里接连推了好几门不错的婚事,姑姑姑父都有了怨言,卢清远有时甚至觉得自己想要胜他一筹,也就只可能在成亲生子上下功夫了。他幸灾乐祸地想,裴承少年得志又如何,他心上人还不是瞧不上他。
当时他并不识得画中女子,虽然不喜裴承,倒也无意生事,此事便不了了之。直到后来裴承进了殿试领了官职却依旧没有成亲,而封号镇国的三公主打马从朱雀街上而过,高髻云鬟,骑装红裘,龙章凤姿,不施粉黛,卢清远只一眼便认出了画中人。
“你是说裴员外郎自陛下做公主时便情根深种?”
青袖点点头:“我原以为是臣子机智,领会了圣意,一番做戏调停了陛下与御史台纷争,没想到其中竟还有一丝痴情妄想。”
“你也说了是妄想,太后娘娘身居先帝后位时尚可干政,如今的侍君但凡多看一眼奏章眼珠子怕是都保不住。他裴承若是舍不了功名利禄,便安生在臣子的位置坐好。”
“他若当真舍了,依他的相貌,可入得了陛下金眼?”
“嗯……不好说,还得看陛下心情。”
可怜的员外郎,说到此时,两人都不约而同发出笑声。
青袖颇为惋惜:“长安是个好地方,美酒多,美人也多,可惜我上次前去有要事在身,没来得及细细游览一番。”
她像个纨绔公子一样像贪慕着壶中物和好皮囊,可她眼神清明,生机盎然,柳华却并不讨厌她,她说:“如果你下次去长安,可以到永安坊找我,我带你去喝好酒看美人。”
青袖自然能觉察到她的好意,开怀一笑:“我这人蠢笨,可听不懂客套话的,你这话我可就当真了啊!”
柳华抿唇一笑:“自然当真。”
一直安生的苏木生怕漏了她,刚把一大口肉咽下去就迫不及待地开口:“我也想去长安城玩。”
柳华温柔摸了摸她的小脑瓜:“当然也是欢迎你去的。”
苏木心满意足填饱了肚子,拎着留给百里霜的饭去了医馆。
屋内就只剩下两人,青袖看出柳华面上犹豫之色,直爽说道:“我自觉与柳姑娘一见如故,你若是有什么话,不妨直说。”
柳华眉头轻蹙,沉默片刻后开口说道:“其实,我这次过来,是想看看师兄喜欢的女子是何模样?”
青袖了然,有一丝疑问:“他跟你说他喜欢我?”
柳华摇摇头:“自解除婚约后他与我几乎没什么联系,他会为了一个女子好言向我讨要祛疤良药,我就知道这女子对他而言不同寻常。”
不知道该说柳华敏锐还是说百里霜心大,青袖问她:“那你看到了,觉得怎么样?”
她下巴微抬,下颌线流畅锋利如刃,眼帘遮去一半漆黑瞳孔,唇角轻扬,笑意盈盈,无所谓地直视着她,不惧审视,不惧评判。
柳华锁眉:“你是个很好的姑娘,但你跟我完全不同,这叫我有些难过。”
青袖心下有些猜测,她问道:“柳姑娘,请问你当初为何不愿意嫁给百里霜呢?”
“我没有不愿意,是他不喜欢我又不肯说出来,以为我是傻子看不出来,我不过是替他开这个口而已。”柳华露出罕见的尖锐:“他好像觉得当时自己也并不喜欢别的女子便不算对不起我,我可以想象与他成婚之后我们是如何相敬如宾,他会是别人称赞的温柔体贴的好夫君,而我应该觉得自己庆幸得遇良人。可他不是我的良人,我柳华值得一个真心实意懂我爱我的夫君。”
她柔弱的外表下藏着一颗坚定的心,她明确地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青袖由衷地敬佩她:“柳姑娘你说的对极了,你这样卓尔不群的女子像百里霜这样的凡夫俗子根本配不上你。”
心里话说出来,柳华眉目间松快许多,唇角笑意浅淡,几分揶揄几分询问:“你不比我差,那他就配得上你了吗?”
这话青袖刚当面嘲笑过百里霜,听罢青袖笑出了声:“配不上是当然的。谁叫我没出息就喜欢他温温柔柔善解人意呢!”
她坦然地说着真心话,柳华听着心里像是放下了什么:“我曾经也很喜欢他的温柔。”
青袖听出了她的话外音,是曾经,现在和以后不会了。
百里霜带着苏木过来结账时,青袖和柳华两人像认识很久的朋友言笑晏晏相谈甚欢,说着长安的风土人情,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桌主人缺席的宴请,三人各有所得,吃得开怀。
临了,柳华虽仍是笑不露齿,但眉眼间鲜活不少。她向百里霜道别,苏木惊讶道:“怎么这么快就要走?”
柳华解释道:“我本跟随云家商队而行,接下来还要前往洛阳,不宜久留,等何姑娘的新药制成,我会再叫人送过来。”
她又看向青袖:“何况,我来这里要做的事都做了,没有理由再在此逗留了。”
百里霜没有挽留她的理由,一时沉默。正好又有人找来,说家人摔断了腿血流不止,拉扯着他赶忙前去查看。
又只剩下三人,两个女子相视一笑,青袖说道:“我与你虽是初识,但一见如故,只是可惜时间太短,下次长安见面我们可以把男人放在一边,我倒是想再听听你跟着商队走南闯北的经历。”
柳华笑意更深:“好,有缘长安再会。”
她晨时而来,晌午而去,如轻风过境,在方台镇待了不过半日。青袖目送着柳华离去,直到看不见马车身影,仍静静伫立着。
憋了半天的苏木一开口就像着了火:“情敌都走了,你还在看什么?”
“情敌?”青袖面上没有笑意,她从未把柳华当成敌人。
苏木误解了她,以为她还在生气,扬声辩解道:“青青姐,百里大哥和柳师姐的事都过去了,他们都好几年没见面了,何况现在他喜欢的是你,他亲口跟我说的,他说你又勇敢又厉害,说你是凤凰是白鹤,还说自己配不上你……”她看青袖脸色不变,又弱声解释道:“百里大哥长得好看,个子也高,会给人看病,还会做饭,脾气好,爱干净,他真的是我见过最善良最好的人了,青青姐,你能不能为了百里大哥留下来,不要走啊?”
青袖长长叹了口气:“苏木,我知道百里霜于你有大恩,而你跟我相识尚短,但我把你当朋友。你可以舍不得我叫我不要走,但不能为了百里霜让我留下来。我不是他的妻子,你也不是我的婆婆或者小姑子。你这样讲,我很难过。”
听完青袖的话,苏木愣了愣。
青袖不想再多说什么:“百里霜应该很忙,你回去帮他吧!我想一个人走走。”
苏木只好独自回了医馆。
黑色烟雾懂得她为什么不开心,长长的丝带凭空出现缠绕在她的腕上和指尖,声音像叹息一般:“柳华是他差点做了夫妻的青梅竹马同门师妹,苏木是他救下、养育和教导的徒儿和小妹,你只有他些许握不住的情爱,他连正大光明说出口都没有,你又算什么呢?”青袖在这一刻突然觉得有些孤独,冰凉的感觉从胸口出发慢慢缠绕了她周身。
她手中凝起一颗浑圆的冰球,又慢慢合拢手指,一瞬间用力,将坚硬的冰疙瘩攥成四分五裂的碎片。日头开始西斜,掉在地上的冰块儿融化洇湿地面,手中残冰化成水滴顺着青袖指缝慢慢滑落。她心里稍好受些,拿出手帕擦拭湿漉漉的手掌。
她突然就想起那年卢清远念过的一首《采桑子》。
“高城鼓动兰釭灺,睡也还醒,醒也还醒,忽听孤鸿三两声。人生只似风前絮,欢也零星,悲也零星,都作连江点点萍。”
卢清远不读书不做官,只爱求仙问道,他于挽月楼上长居避世。那年盛夏凌晨,峭壁高阁,天色阴沉,电光疾风,肃杀之气裹挟而来,连夜烛火早已熄灭,楼阁之中纱幔翻腾如骇浪。两人拼酒胜负已分,于廊下一坐一卧,共享天地与山河。狂风惊雷之后倾盆大雨骤至,洗尽一山青翠,折弯竹枝腰身,敲击江面时发出鼓声般的响动。时节规律如此,分明在意料之中,她却不明缘由地觉得恍然若失,恹恹地烦闷。卢清远半梦半醒,呓语般念出这一阕词。
她看山看水独坐,他听风听雨高眠。
和卢清远在一起的那段时光,仿佛被墨香浸透,江水汤汤,和他的琴声和诗词交织在一起,浮生黄粱,如幻似梦。他为她念过很多诗词,有些她记得,有些忘了,这一阙她最喜欢。
欢也零星,悲也零星,人生的底色无非是愚者麻木,智者平静,而她郑青袖,半生所为,不过是麻木着寻求平静罢了。
高城鼓动兰釭灺,睡也还醒,醒也还醒,忽听孤鸿三两声。人生只似风前絮,欢也零星,悲也零星,都作连江点点萍。
引用自王国维的《采桑子·高城鼓动兰釭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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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第 4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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