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妳逐渐忘了门要怎么打开
这几天刚好没有工作。
行事历空白得不太真实，像哪里漏填了什么。妳连着确认了三遍合作群组、邮件和讯息，确定真的没有新的工作，就只剩几封写着「下周再联络」的句子漂在对话顶端。
妳把手机扣在桌上，突然有点慌，又有点松。
「所以今天不用出门？」罗杰问。
他坐在床边，像平常一样，手里转着手机，却把目光放在妳脸上。
「应该是吧。」妳说，「这几天好像都不用。」
话才说完，妳就后悔了。
那句「这几天都不用」像一颗球，被妳不小心丢出去。
罗杰接得很稳。
「那不如住我这里。」他说得轻描淡写，「好好休息一下。」
妳愣了一下：「蛤？」
「妳看，妳前阵子不是一直抱怨行程排太满？」他语气很平，「现在刚好空下来，妳就当放个假。」
妳张口想说「不用啦」，可他很快补上第二句。
「反正妳最近也没有活动，这附近也很多吃的。」他看了看时间，「住这里，之后出门也比较方便。」
理由排列得好整齐。
妳被他讲得一时语塞，只好笑笑：「可是我还是得回家整理一下。」
「行李我不是已经帮妳搬到床边了吗？」他淡淡道。
「而且妳昨天也睡得不错吧？」他看着妳，嘴角微微勾起，「妳不是说我家的床很好睡？」
妳怔了一下，翻找记忆——确实有说过这种话。
「我哪有——」
「妳那天早上起床，还说‘怎么睡这么熟’。」他帮妳回想，「妳在自己家会被楼上的声音吵醒，在这里就不会。」
那句「不会」轻飘飘的，却像一根钉子。
妳忽然意识到，这几天妳睡得最好、最沉的一觉，全是在这个房间里。
他看着妳，最后补上一句：「趁这几天没有通告，就当妳给自己放个小长假，留在这里。」
留在这里。
那个「这里」，说出口时没有指向，只指向他。
妳心里乱了一下。
不是完全不愿意。只是某个角落，隐约有个声音在问——真的好吗？
可那个声音很小，很快就被另一个想法盖过去：反正只是几天，又不是住一辈子。
妳没再说话。
沉默在房间里落了几秒，最后被他接走。
「好。」他替妳下结论，「那这几天妳就住这里。」
像是妳已经答应了。
清晨五点多，妳又在同样的声音里醒来。
那声音妳已经开始熟悉了——柜门轻轻开启、细小的包装摩擦声、杯子被放在桌上的碰撞声。
妳睁开眼一条缝，看见罗杰站在桌边，背对着妳。
淡黄色的粉末从小包里倒出来，落进杯子里，颜色真的是有点奇怪，完全不像咖啡的咖啡色。
他一样加了点饮料，用汤匙搅了几下，仰头，一口喝掉。
妳还是不知道那是什么。
只知道味道很刺鼻，像是咖啡加了什么不是咖啡的东西。
妳本能想问「那是什么」，但声音只在喉咙打了个结。
他喝完，把杯子放回桌上，动作熟练，像是一个做过很多次的仪式。
接着，他拉开门，走到前面的包子区。
妳听见蒸笼盖被掀开的声音，白雾窜起，伴着金属和铁盘的轻微摩擦。
没多久，热气和香味就从门缝钻回房间。
「起床。」他用脚轻轻点了点床边。
妳翻身，假装这才醒来：「几点了？」
「还早。」他把一颗包子递给妳，「先吃。」
每天都一样。
早上是包子，中午是包子，晚上还是包子。
口味会换——有时是鲜肉，有时是高丽菜，有时是芋泥，有时候是巧克力——但形状一样，温度一样，连蒸笼的声音都一样。
妳一边吃，一边滑着手机。
限动还是得发，不然粉丝会因为妳没工作就不看妳。
妳打开相簿，选了一张前几天拍摄的工作照，修亮一点，配上贴图。
【今天也是剪一整天】妳这样打。
其实妳今天什么都没剪。
妳只是坐在他的床上，背靠在墙上，对着手机打字，吃着他递来的早餐。
「妳今天要忙什么？」他问。
「看看之前欠的东西吧。」妳说，「整理一下草稿什么的。」
妳说得像真的有很多事。
他点点头，没有再多问。
他很少问妳「要不要一起做什么」，也很少跟妳聊长话题。
大多时候，他只是待在同一个空间里，打他的游戏，妳滑妳的手机，他偶尔出房门看员工包子卖得如何。
妳做妳的事，他做他的事。
表面上看起来，谁也没有打扰谁。
只有一个前提——妳得在这里。
那几天，时间变得很奇妙。
每天早上五点，他准时起床喝那杯粉，去前面蒸包子。
妳被声音吵醒，吃完早餐，又躺回去滑手机。
妳又睡了一下，他依旧在电劲椅上打游戏，完全没有跟妳对话的意思，直到妳睡醒了，他只问了一句饿吗？然后又去前面拿了不同口味的包子。
依旧是包子，只是今天换了口味。
下午，他坐在床边打游戏，妳靠在墙边剪片、修图、回讯息。
有时候妳会突然想到什么，站起来说：「我想去买杯饮料。」
话才出口，他就接上：「外面很热。」
妳愣了一下：「热也还好吧，我只是走出去一下——」
「我等一下去拿货，顺便帮妳买。」他目光没离开萤幕，「妳要什么？」
妳原本只是想找个理由出门透透气。
但在他这一句「顺便帮妳买」之后，妳突然觉得——好像自己亲自去，变成一件很多余的事。
「那……随便啦。」妳说，「全糖就好。」
「好。」
于是妳又坐了回去。
饮料最后有来。
长得跟妳自己去买的没什么不同，甚至有时候更合妳口味。
妳就更说不出「我还是想自己出去走走」这句话。
因为那会显得妳好像在嫌他不够好。
晚上，他一样会问：「饿吗？」
妳如果说「还好」，他就说：「那我还是蒸两颗，妳等一下饿了再吃。」
蒸笼的声音又响起来，房间又被包子的香味填满。
从早到晚，妳没有真的「被锁住」。
门没有锁，窗也没有栏杆。
妳甚至可以现在就站起来，拉开门走出去。
但妳没有。
妳只是一次次在心里说：「等一下再走。」
像前几天一样。
等一下，再等一下，就天黑了。
有一晚，妳半夜忽然醒来。
房间只有屏幕的光亮着，蓝白色的光打在罗杰的侧脸。
他还醒着。
不是那种「快睡着了还在滑手机」的醒，是眼神清醒、肩膀绷直的那种醒。
时间是三点四十七分。
妳看了看耳边的闹钟，再看向他。
「你还没睡？」妳忍不住问。
他转头看了妳一眼，淡淡地笑了一下：「还不困。」
「你等一下不是又要起来蒸包子？」
「习惯了。」他说。
那两个字说得很轻，像是在说「我只是不太会累」。
妳突然想到——这几天，好像每一次妳醒来，他都醒着。
早上五点起床，整天在店里进进出出，送货、蒸包子、打游戏。
妳偶尔在床上睡着了，他就静静坐在一旁。
妳问他什么时候睡，他总是说：「有睡呀。」
可妳没有真的看过他躺下来睡过一整个晚上。
想到这里，妳心里莫名有点发冷。
「你都不用睡觉喔？」妳半开玩笑。
「睡一点就好了。」他说，「有人在这里，我比较醒。」
那句「有人在这里」轻飘飘地飞过来，落在妳身上。
妳忽然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他没有说出口，但妳看得出来——妳已经成了他每天固定要「确认是否存在」的那个人。
只要妳在，他就不急着睡，不急着吃，只是待在这里。
妳侧躺着，看着天花板，手下意识摸到自己的手机。
萤幕一亮，IG 还在。
外面的人还在。
员工在卖包子，他依旧一直打游戏。
而妳只能在一直做在他床上，写IG，写FB。
妳打开限时，挑了一张之前拍的棚拍背面照，配上一句：【宅录剪片日】
妳手指停了一下，最后把「宅录」删掉，只留：【剪片日】
其实妳今天一段片都没剪。
妳只是被包在一个看似安全的地方，一天又一天地没有出门。
「妳在发什么？」他忽然问。
妳吓了一跳：「就……工作照啊。」
「可以。」罗杰淡淡说，「不要拍到这里就好。」
妳愣了一下：「干嘛？」
「妳拍妳就好。」他看着萤幕，语气平平，「别人看妳就够了。」
那句「别人看妳就够了」，像是不经意，也像是宣告。
妳突然觉得 IG 上那个总是笑着说「今天拍摄好累」的自己，跟躺在这张床上的妳，隔了好远。
远到像是两个不同的人。
第三天的晚上，妳坐在床边，手机电量只剩百分之九。
妳忽然有一个冲动——想回家。
不是为了工作，也不是为了谁。
只是想回自己的床，想打开自己房门，想走过那条暗暗的走廊，闻到家里的味道。
「我明天回家一下。」妳说出口的时候，连自己都吓了一跳。
罗杰正在收帐，动作停了一瞬间，很快又恢复平常。
「回去干嘛？」他问。
「就……看看。」
妳一时想不出更好的理由。
连妳自己都觉得这个理由很薄。
「妳在这里不好吗？」他没有抬头，「床也习惯了，吃的我准备，妳也不用想。」
妳被那一句「妳也不用想」卡住。
不用想吃什么，不用想去哪里买，不用想今天要出门还是待着，不用想要搭什么车回家。
一切都被简化成：醒来、吃、滑手机、假装有工作、晚上睡觉。
方便到让人不知不觉把「回家」变成一件麻烦事。
「就……想回去一下。」妳还是小声说。
罗杰这才抬起头，看着妳。
「妳想回去几天？」
「没几天吧。」妳怯怯地说，「可能一两天。」
他盯着妳看了几秒。
那几秒长得像好几分钟。
「好。」他终于开口，「那妳明天回去拿点东西，后天再回来。」
妳愣住：「蛤？」
「妳不是说这阵子没工作？」他语气依旧平稳，「在家里一个人也只是滑手机，妳自己说的。」
那句「妳自己说的」把妳所有下一句堵死。
妳的确说过。
妳也的确，这几天除了滑手机之外，什么都没做。
「妳要回去，我不拦妳。」他又说，「只是妳一个人，我会不放心。」
他把「不放心」三个字说得很轻，轻到妳一时分不出，那是一种关心，还是一种提醒——妳可以走。
只是走了之后，一切都得自己承担。
而在这里，妳什么都不用想。
妳突然不知道怎么回答。
那一刻妳才发现，门从来都不是锁上的。
只是妳每次握上门把的时候，都会先想到——那出去之后的每一步，都得自己决定。
而在这里，妳只需要决定：早餐要吃鲜肉，还是菜包或者是芋泥。
妳低头，看着自己握紧又放松的手。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妳已经不太记得，门打开之后的那条路，要怎么走。
只隐约记得，门后面好像有一条路。
只是妳很久，没有走过了。
写这一章的时候，我其实比前面几章更不舒服。
因为这里已经不是「他做了什么可怕的事」，而是——我清楚地看见，那段时间的我，是怎么一点一点把「自己」交出去的。
很多人以为控制关系一定会有剧烈的吵架、暴怒、威胁。
可真正可怕的是这种：「妳什么都不用想，我都帮妳决定好了。」
他帮妳蒸早餐、买饮料、想行程、说「在这里比较放心」，让妳省掉了所有麻烦，也顺便省掉了妳做选择的能力。
我在写「别人看妳就够了」那句台词时，心里很痛。
因为那一刻，我真的把自己缩成「画面里的那个人」，工作照看起来光鲜、限动看起来忙碌，但实际上的我，只是坐在一间陌生的房间里，一天又一天没有出门。
这一章我想留下的，不只是他做了什么，而是—一个人是怎么在「好像很方便」的生活里，慢慢忘记：门本来是可以自己打开的，路本来是可以自己走的。
如果有人看到这里，突然对自己的某些关系感到不安，那就请妳／你先替自己停一下，问一句：「我现在，是在被照顾，还是被卸下了‘选择’？」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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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第九章｜妳逐渐忘了门要怎么打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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