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从双辕辎车狭小的车窗里扑面涌入,林鸢有些睁不开眼。
龙首山成了莽莽雪原,早已分辨不出哪里是未央宫,哪里是冬日里枯败的山林了。
她从宫里出来,没有遇到任何询问与阻拦。
倒是多亏了他啊。
林鸢低下头,看了一眼手上的缣帛。
这缣帛与她前一日送到宣室殿的,看起来是一样的。
连纹理都是相近。
只是这一份,多了一个天子之玺的红章。
七日前,萧珣处置了瞿阳在朝中的余党,并且下诏给予了当年被瞿阳暗害,而被遣至上郡封地的阳信侯苏澹的丞相之位。
苏澹是两朝重臣。
与瞿阳不同的是,他生性淡薄,又有些清高,因而能在天狩三年的祸事中明哲保身。
连带着他的妻室,亲近废太子的阳邑大长公主,都得以在此祸中幸免于难。
苏澹在萧珣被立为太子后,任太子太傅,教授经史之学。
嘉平三年,天子年满十五岁时,苏太傅联合了一些朝臣和萧姓王侯,主力陛下亲政,并且在瞿阳长子瞿清川欺霸有夫之妇,致人羞愤自尽之事上参了一本。
苏澹的努力,有些效用。
先前仅止步于大司马大将军那里的奏疏,后来也会出现在宣室殿的案头。
而瞿清川被瞿阳以“教子无方”、“亲自规训”为名,关押在府里半年,听说被瞿阳亲自狠揍了一顿。
萧珣的恩师却在他加冠“亲政”的这年,因一些琐事,辞了官,携妻女回了远在上郡北边的阳邑封地。
这一直是萧珣心里的隐痛。
林鸢在宫里多少听说过这些事。
那日,萧珣难得在飧时喝了几杯酒,也拉着她一起喝。
甜甜的葡萄酒浆,后劲却有些烈。
林鸢闷头喝下,呛得溢了泪,还记得,喝着喝着,外头飘起了雪。
她推开了直棂窗,朔风卷着飞雪落到了她的眉心。
接着一只温热的手伸了过来,她的身子很快就暖融融的了。
是同一场雪啊。
林鸢轻轻叹了一口气,拢了拢衣衫,将辎车车窗上的布帘子绷紧了一些。
萧珣伸手合上了直棂窗,递给了她一卷缣帛:“送给你。”
林鸢从满怀期待,到满眼讶异。
她拿着这缣帛,在眼前反复看,又拿到连枝灯边上,透过灯光看,半晌,憋出几个字:“送我,无字天书?”
萧珣失笑:“你再看看?”
林鸢恹恹:“上边什么都没有啊。”
“怎么是什么都没有?”他曲指轻叩了林鸢的额头,然后指了指缣帛的最末,上面盖了一个鲜红的印玺。
“你想要什么,就写在上边,无论什么,我都能许了你。”他负手道。
从朦胧的醉眼与灯光里看去,林鸢觉得萧珣与半年前不同了,多了富有天下,挥斥方遒的意气,连笑都畅快了不少。
如今,这份缣帛上写的,是“椒房殿宫人林鸢,得上恩允,出宫,放归原籍”几个字。
林鸢将那封大小与纹理相似的信,转托李顺压到御案重重简牍之下的时候,萧珣正同将作大匠,还有石库、东园主章等人,一道来到了椒房殿。
早在废后诏书下达的半年前,瞿清如就以养病为由,去了上林别苑幽居。
椒房殿一切如旧。
但这里的陈设并不为萧珣所喜。
新后的册立与昏礼①,太常选定的吉日在明年的秋月。
萧珣本觉得晚了些,但瞿阳倒台,朝中留待善后的大小事宜诸多,他已然日不暇给。
而大婚的重缘袍,召了齐郡、襄邑、巨鹿数百巧妇于三服官②中制作,紧赶慢赶,也需半年之久。
此段空暇,正能将椒房殿大修一番,也好。
寒冬雪月,迈入椒房殿的门扉,是很舒适的。
扑面而来的暖,带着若有若无的香,与宣室殿鸿羽帐内的熏炉里飘出来的,多少有些令人头昏脑涨的气息不同。
椒房,以椒涂壁,取的就是花椒的温暖,当然还有多子的祝愿。
可惜,瞿皇后被废,昭示天下的原因,就是“皇后立六年,无所出”。
这是萧珣亲自拟的旨意,而没有让御史或是尚书代笔。
就像当初立后一样。
瞿阳掖手,立在他的跟前。黑沉沉的影子遮住了半数天光,又折了两折,落在宣室的书案上,落在十五岁的萧珣身上。
沉甸甸的,令人喘不过气。
那是苏澹在朝中提出,让瞿阳归政于陛下的第二日。
瞿阳说,陛下承天之序,嗣守鸿业,业已七载,依照祖制,亲政之前,当行加冠礼,册立中宫,以向天下昭告陛下已经长成。
他一字一顿地口述了诏书:“皇后之尊,与帝齐体……瞿氏之女,讳清如,秉德柔嘉,夙著懿范,宜主中宫。遣太尉、宗正持节,奉皇后玺绶。”
据持节传诏回来的宗正说,瞿清如十分温顺地接过了废后的诏书,她看着上面的字迹,一遍又一遍,最后称谢了圣恩,没有一句求告,就像……
到这里,宗正垂眸,噤了声。
嗯,就像那年,她接过封后的诏书一样。
后宫只有瞿清如一人。
因为她的父亲瞿阳的缘故,朝中无人敢说,让天子充实后宫,开枝散叶的话。
倒是景和元年,萧珣十八岁这年,一位刚从太学提拔到了外朝的儒臣,援引了礼记,以三公九卿,比后宫三夫人九嫔,称此乃内治外修,阴阳相宜,天地之理。
瞿阳抽了抽嘴角,不动声色,应其所请,允准少府属下的掖廷令,在长安城内广选及笄年岁的良家子入宫。
而在下一次大朝时,就有太常,礼官大夫与太史令等齐齐上奏称,天子与皇后,譬如日之与月,阳之与阴,帝后和顺,才是阴阳相宜,天地之理。
于是,那些要入宫待选为家人子的女子,换了个名头,统统充作了掖廷的宫女。
那个初出茅庐的儒臣,很快被御史查出,以千金行贿于太学中的五经博士,下了诏狱,后来被贬去了几千里外的烟瘴之地。
太学博士与负责挑选博士子弟入朝的太常,还有推举其入太学的郡国官学文学祭酒,也受了牵连,被革去了官职。
但光阴荏苒,中宫立了多年,而无所出,瞿阳也是急的。
他与他的夫人瞿晏,让太医令日日为皇后请脉,又派人在民间求医问药,寻找求子偏方。
瞿阳还在私下里,拿先帝举例,规劝萧珣,说,先帝弱冠即位,多年无子,各方同姓王侯,都对帝位虎视眈眈,这些不安稳的因素,皆随着先帝二十七岁,膝下有了嫡长子,而统统消散了。
“朝中有大司马大将军坐镇,何人敢不安分呢?”
萧珣看着瞿阳一脸焦急,恨不能取而代之的样子,唇角浮起一抹微不可察的嗤笑。
瞿清如秉性柔嘉,是没错的。
她一声不吭,喝下了一碗又一碗的汤药。
萧珣这样想着,轻叹了口气,抬脚来到了椒房殿的正寝。
一架围着蓝田暖玉的曲屏之后,红绡帐逶迤垂下。
不知何处起了一阵暖风,承尘微动,上面系着的玉珩与玉璜琅琅然轻响。
除了十五岁大婚,他再也不曾踏足过这里。
瞿清如比萧珣还小了一岁。
大婚的时候,赤金山题,一爵九华,似乎要将她纤细的身子压弯了。
饮合卺酒的时候,因不胜酒力,耳根都成了赤红。
萧珣不由地想起了自己八岁时第一次临朝,前殿矗立在二十丈的高台上,而他一个小小的人儿,独自走过了似乎望不到头的御阶。
从那高处望下去,乌泱泱的朝臣,让他想到了山海经中黑漆漆的弱水。
他于是起了身,站在煌煌的红烛里,对手足无措地解着自己中衣的小皇后说:“不必害怕,我不会欺负你的。”
他那日睡在了屏风外侧的一方窄榻上。
窗纱上月轮的影子一点点坠下的时候,他隐约听见了屏风那一头的哭声。
他不知该怎么安慰。安慰自己,还是安慰她?
那哭声渐渐越来越明显了,似乎一开始是在被衾之下强忍着,而后成了停不下来的抽噎。
他转头看见了候在燕寝门外、隐隐绰绰的人影,是他身边的内侍王福,此外,还有彤史令,长御,女史,都是瞿氏的人吧,于是心想,那样也好,哭吧,哭吧。
只是,在这样的哭声里,他迷迷糊糊地又回到了天狩三年的年末。
阿母抱着抱着他,忽然不见了,而他不在凤鸾殿,而是到了北宫。
偌大的宫殿,一到黑夜,空旷而可怖。杏木的横梁,似乎时时要倒挂下来炭黑的鬼……
一晃已经六年多了。
这正寝的布置,倒是同他残存的记忆里的样子一般无二。
萧珣思量了一会儿,窗子上的鸟兽纹样和素色的窗纱都不合时宜。
床榻自然是要换了的,幔帐上绣着鸳鸯图样,十二色的彩羽,艳俗得扎眼。
曲屏也旧了,雕镂的百鸟朝凤应了帝后大婚的景,但也逃不过俗气。
她喜欢山水,就换作一架山水屏吧。
少府库房里有一架琉璃山水屏,是益州的工官近日上贡的,流光溢彩,冬雪红梅似的夺目。
见身后的将作大匠,一一记下了他的嘱咐,萧珣转身来到了偏殿。
瞿阳语重心长说的那些规劝之言,不是没有用的。
他尽管早在帝后大婚之后“归政”,说过一些“陛下已经长成,先帝当欣慰哉”之类的话,还在人前人后放话,等他主张的郡国学与盐铁令,能够推行无阻,他就算是不负所托,甘当富贵闲人,回乡安养了。
然而,郡国学下设至了郡县,盐铁皆收归官营,又变了马政,罢了边疆屯田制,改了算赋,年年又出新的劭农令。
而他的长子瞿清川平稳度过了弹劾,依然侍奉内帷,是中郎将。
朝臣大多出自瞿氏门下。
后宫,也是。
尽管不情不愿,萧珣还是只能在每月逢五逢十,以及新上任的太常在瞿阳授意之下,算出来的、各种数不清的阴阳相合的吉时,迈入椒房殿的门槛。
瞿清如会在正殿里相迎,然后亲自帮他解了冠,还有外头的狐裘。
二人一前一后走向燕寝的方向,而跟着的彤史令、长御,女史,还有一干服侍的人,就止步在了重重的帷帐之前。
皇后年轻,总是有些羞赧的。这是长御事后对瞿阳与瞿阳的夫人瞿晏说的话。
到了燕寝的门前,萧珣就折向西,沿着深长的内廊,径直去了偏殿,紫宸阁。
紫宸阁的西南牖下摆着不少书。
起初也是瞿清如的主意。
“倘若晨起更衣时,有宫人发觉不妥,便可称,陛下夙兴夜寐,勤于诗书。妾平日觉浅,陛下怜恤,这才夜深离了正寝,另宿于偏殿。”
她垂着双眸,说到“怜恤”这两个字的时候,喉间一滞,双靥有些泛红。
她在萧珣的跟前,有些近乎卑微的讨好。
尽管皇后“与帝齐体”,甚至,朝野上下,以及民间有传,天子得以冲龄登基,多半是因为瞿阳有一个极受宠爱的幼女啊。
萧珣也听过这样的话,只觉得这是无稽之谈。
瞿阳扶助他登基,不过是先太子因谋逆罪亡殁后,在先帝零零落落活着的子嗣中,挑了一个便于控制的罢了。
谁能比一个年幼的,失恃的,母家不显,外戚凋敝的人,更合适呢?
至于瞿阳对瞿清如的宠爱——若是宠,若是爱,会把一个十四岁的女子送入深宫吗?
萧珣知道凤鸾宫的长夜。
椒房殿与凤鸾殿不同,比那里还要高大,还要幽深得多。
只是可怜了瞿清如。
她稍稍长大,看出了阿父作为权倾朝野的顾命大臣与年轻的天子之间,是怎样的暗流涌动。
也看出了萧珣不愿诞下一个有着瞿氏血脉的孩子,尤其是嫡长子。
她心如明镜,却还想乞求一些“怜恤”。
萧珣听她说那些话的时候,鼻子也有些酸楚。
但他只是微微点了点头,随手翻开一卷书,做出了捧卷的样子,瞿清如抿了抿唇,迤迤然行福之后,告退了出去。
他犹记得,那日他翻的书,是礼。
是瞿清如的旧书,上头好几处都做了圈点,比如,“信,妇德也……终身不改。”再往下,还有“男先于女……天先乎地,君先乎臣。”③
架上的书,后来越来越满,渐渐的,成了半墙,成了满墙。
连那书案上,也慢慢堆满了书卷,奏疏。
将作大匠请示:“椒房殿修葺,需要不少时日,且砖墁之事,难免扬灰,陛下,这些书,是挪到天禄阁④中?”
他看得仔细,床榻边的细墁地砖,细看可见两处坑洼,是锐物扎出的旧痕,还有窗棂上也有一处明显的斑驳,都需要换了。
“送宣室的西偏殿去吧。”萧珣说。
将作大匠应诺,将这些都记在笏板上。
忽然,“啪嗒”一声。
笔一抖,笏板上落下了浓黑的墨点。
书简上的毛刺扎了萧珣的手。
一卷旧书,断了绳结,散落在地。
“罢了。”萧珣摩挲着手心里的一道旧疤,心里不知为何忽然空落落的。
他有些失神地低头看着那卷礼。
小字批注,一团一团,看上去,似斑驳的药渍,又像泪痕,“仍送去天禄阁的库房吧。”
①昏礼:婚礼
②三服官:三服官是西汉时期在齐郡临淄(今山东省淄博市)设立的官方纺织机构,隶属少府管辖,专职为皇室制作冠服及丝织品。
③出自《礼记》
④天禄阁:西汉主要校书、修书、藏书和读书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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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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