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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走阳山脉

屠仙珏起先安排屠柏离负责各家弟子的迎接时,只当是寻常流程,并未深想。直到接人的屠柏离孤身一人,脸色难看地回到议事厅,但是身后一个人都没有时,他才心头猛地一沉,当即意识到不对。

一个凌厉的视线扫向座下几位长老,结果没一个人跟他对视的,那些躲闪、心虚、甚至带着点幸灾乐祸的眼神,瞬间让他什么都明白了。

看来是屠家这几十年在四象城作威作福太久了!日子太舒坦!久到有些人忘了,当年那届五境大会的头名是怎么来的!屠家拿到五境大会的第一,靠的可不是实力,靠的是霍家那位同辈中惊才绝艳的霍原带队时走迷了路,误入上古迷阵,没能及时赶到四象城参加五境大会,生生错过!而且五境令可还……

屠仙珏太阳穴突突直跳,一股邪火直冲顶门!

屠仙珏用力地按了两下太阳穴,咬着牙直接气笑了,周身气势冷凝,眼角眉梢冷得能掉冰碴子。猛地起身,连同仿佛淬了冰碴的声音一同移步:“走!,随我去‘迎’贵客!”“迎”字咬得极重,带着压抑不住的怒火和屈辱。

说完,他重重地一甩袍袖,大步流星想外走去。

几位屠家长老面面相觑,脸色各异。

“哼!”二长老屠照元嘴角噙着一丝冷笑,阴阳怪气道:“某些人自认架子大过天,到头来还不是得低声下气地对着小辈点头哈腰?”声音不大却足以让每个人都听清。

大长老屠营立警告地瞪了他一眼,低声斥道:“闭嘴!嫌丢人丢得不够?你我此刻,皆是那‘点头哈腰’的一员!现在可不是吵架的时候,平白被人看了笑话。”他语气急促,带着一种被剥开遮羞布的难堪。

已经被人看了笑话……屠家唯一的女长老屠历商低头整理着毫无褶皱的袖口,眉眼低垂,满心都是嗤笑,眉心都一闪即逝一抹压不住的讥诮。不过毕竟是“同族”,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一丘……到底是没把这话说出口。

一行人出了议事厅走到广场,冰冷的空气里弥漫着无声的尴尬与对峙。屠历商的目光,越过自家那些心思各异的长老,第一时间落在了那个背对着他们盘坐在地上的少年身上,或许如今已经不能再称作少年,而该是已经迈入青年行列的霍家大公子。

霍寻——纵云道大师兄。当代同辈中无可争议的第一人。

他回眸撇来那一眼,淡漠、锐利、如同寒潭映月,不带丝毫情绪,却让屠历商心头莫名一悸。那张脸……与记忆深处那个剑气惊鸿,最终血染西洲的飒爽英姿,重叠了七、八分。尤其是那双眼睛,轮廓几乎一模一样,只是霍云岸的眸色更深,眼神更冷,想无波的古井。

屠历商神情有些恍惚地看着那个人抬眸冷淡地扫过他们,却不曾多停留,视线仍专注在眼前的棋盘上。

直到屠氏家主屠仙珏撑着和善的面具,“请”动巫族弟子,屠历商才从那一瞬间的恍惚中挣脱,脚步不由自主向着霍云岸靠近了两步。

霍云岸慢条斯理地将手中棋子放回藤篓,与楚归雁一道起身。他的视线毫无避讳地、精准地落在了一旁的屠历商身上。

不算高的女人,瘦削的身材裹在宽大的玄色长袍里,更显得身形清癯(qú)。

但是脸上一道狰狞的旧疤扒着,从额发探出来,穿过脑门,穿过鼻梁,一直延伸到另一侧的脸颊,划了大半张脸,在阴沉的天幕下,如同一条盘踞的毒蜈蚣,触目惊心。疤痕之下,依稀可见深邃立体的五官轮廓,尤其是那双眼睛,细看竟与霍云岸有五六分神似。

看着比自己高出了大半个头的青年,屠历商余光瞥见巫族弟子正被引向她们所在的角落,准备往议事厅去,抬起的脚踟躇又落回原地,说话时声音沙哑磨耳。

“霍大公子,或许一会儿结束,可借一步说话?”

此言一出,周围瞬间一静!

楚归雁、海灵玉等人的目光齐刷刷在霍云岸与屠历商之间来回扫视,带着探究与玩味。

霍明松和霍明澄几乎同时上前半步,恰到好处地将霍云岸半挡在身后,脸上挂着如出一辙的、礼貌却疏离的微笑。

霍明松抬手抱拳,声音清朗,字字清晰:“擒霜剑君相邀,按礼本来该是晚辈携礼拜访,然——”他话锋一转,笑容不变,眼神却冷了下来,“五境大会在即,屠霍两家,乃竞争对手。大会结束之前,私下往来,恐惹来瓜田李下之嫌,更恐横生不必要的枝节。”他微微一顿,目光直视屠历商,语气暗含锋芒:

“擒霜剑君乃是前辈高人,见多识广,想必定是能够体谅我等初次离家、唯恐行差踏错的晚辈,不会执意为难吧?”

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表面谦恭,实则句句是软钉子!嘴上说着客气温和的话,那挺直的脊背带着高高在上的指责,还带着指桑骂槐的混账作风。

楚行远在后面咂了下嘴,转过头抬手戳了戳自己大师兄的腰,刚戳一下就被一巴掌拍开了,楚行远压低了声音:“师兄,瞧瞧,看人家这说话艺术,什么叫杀人不见血。”

楚归雁似笑非笑地挑起嘴角,斜睨了一眼楚行远,没说话。

耳朵里听着霍家这位真传嘴里说着半点都不委婉的拒绝,脸色已然阴沉如墨,但是屠历商视线却始终定在一旁不曾言语的霍云岸身上,仿佛期待着对方说点什么。可直到霍明松说完,对方仍是一言不发,甚至瞧了会伤眼一般地停在他们身后,侧过头去看着不远处正在动身走来的一行人。

一副眼前之人、方才之言,皆不入他眼耳。

一股被彻底无视的羞辱感席卷而来,屠历商垂下眉眼,面色更显得冷硬。屠历商重重冷哼一声,猛地一甩袖袍,负手转身,再不看霍家众人一眼。

众人默契地将这插曲翻篇。

楚行远视线一转,停留在霍云岸侧脸上,看着对方有些冷白的脸色,微不可察地抿了下唇,指腹在袖口的云纹上碾过。霍家惯来藏锋,唯独这一代出了个生来就入开封宝剑的霍云岸,想藏都藏不起来。

总有些心下难安,可他手中的金钱,唯独算不了霍云岸……

枝头上站着一只乌鸦,黑漆漆的豆豆眼无声地注视着不远处发生的一切,光滑的翎羽缩在树荫下泛着幽光,像是没散干净的夜色。

议事厅内,檀香袅袅,却驱不散一股凝重的寒意。

上首一张宽大的紫檀木雕花罗汉榻上坐着屠仙珏,一旁矮几上是刚换的新茶。其下左右分列,各设数张酸枝木官帽椅配同质小茶几,霍云岸、楚归雁居左列上首,海灵玉、巫族少族长巫肆徊、巫族圣女巫肆灵次之;右列则是屠家几位长老。侍立弟子皆屏息垂手,立于厅柱阴影之下。

会议伊始,屠仙珏端坐主位,扫了一眼座下少年郎们,手中捻着一串墨玉念珠,脸上挂着矜持而疏离的笑容,“诸位远道而来,皆为五境盛会。”话音一落,霍云岸眉心便不经意地蹙了起来,但是除了漫不经心四处扫视的楚行远,谁也没注意到这个细节。

屠氏族长屠仙珏的声音在空旷厅堂中回响:“此次大会选址定在走阳山脉,正是看中其乃中洲万山之首,幅员辽阔,地势奇诡,最能考验各派弟子的真章实学!关于大会流程、比试规则、魁首评定……”

霍云岸闭了下眼,眉心怒火越发难以压抑,屠氏族长滔滔不绝,竟是将重点落在“五境大会”上,对“妖祸”二字轻描淡写,几近于无,仿佛那汹涌的灾祸只是为这场“盛事”增添几分砥砺的背景……

霍云岸一直沉默地听着,指节无意识地在左手腕上赤金色的祓灵上缓缓摩挲。色泽温润的珠体下,一丝不易察觉的灵力波动被牢牢压制。直到屠仙珏提到“魁首彩头”时,他倏然抬眸!

“屠家主。”霍云岸声音不高,却似金玉相击,清晰地穿透了屠仙珏的尾音。如同寒潭投石,打破了可以营造的“和谐”假象。整个议事厅瞬间落针可闻,所有目光聚焦在他身上。

霍云岸缓缓起身,宽大的莹白袖袍垂落,身姿如孤峰峙立。他目光如淬火的寒刃,直刺主位的屠仙珏,一字一顿立透金石:

“五境盛会,魁首荣光,霍家自当竭力相争,然——”他刻意一顿,让转折后的字眼更显得沉重:“今日召集五境同道于此,首要之务,当是共商剿灭——中洲妖祸!”

“妖祸”二字被他咬得极重,在寂静的大厅里激起无形的涟漪。

“我霍家弟子,奉令驰援,未至四象城,仁德村外已添三座新坟!”他声音徒然拔高,带着压抑的悲怆与凛冽的锋芒!“前夜于四象城外,为诛食人孽障、梦魇邪祟,又有十二名弟子血染黄土,魂归星海!我霍家十五名儿郎埋骨他乡!他们的血,尚温!”

他猛地从腰间锦囊中取出一物——赫然时一片黑暗褐色血污浸透、边缘焦黑撕裂、散发着淡淡阴秽之气的霍家白衣残片!他将其“啪!”的一声拍在身前的酸枝木小几上!沉闷的响声与刺目的猩红,瞬间撕裂了厅堂的平静!

“敢问屠家主——”霍云岸身体微微前倾,强大的气势如同山岳倾轧,“这妖祸之源起于何方?蔓延之势几何?屠家坐镇中洲,对此滔天之劫,可曾溯本清源?可曾警醒四方?可曾……给我五境同道、给那些枉死的冤魂,一个明白交代?!”

一连串的质问,如同九天惊雷,轰然炸响!

屠仙珏脸上的笑容彻底凝固,眼底掠过一丝猝不及防的惊怒与深藏的怨毒。他捻动念珠的手指骤然收紧,指节泛白。

楚归雁垂眸,指尖在膝上长箫光滑的竹节上轻轻滑动,唇边噙着一丝若有似无的冷意;

海灵玉眉头紧锁,显然被霍云岸的激烈与直接所震;

巫肆徊目光沉凝如渊,巫肆灵则是静静地凝视着那片血衣,幽深的眸底仿佛有星图流转,映照着不详的血光;

屠历商疤痕下的嘴角,几不可察地抽搐了一下。

……

死寂,沉重得令人窒息。

“霍大公子……悲愤之情,老夫感同身受!”屠仙珏声音带着刻意拔高的“沉痛”,连连摆手,“妖祸横行,屠家亦是痛彻心扉,伤亡枕藉啊!奈何妖物狡若狐鼠,行踪飘忽如鬼魅,我屠家弟子昼夜巡狩,浴血奋战,实在已是倾尽所有!此番借五境大会之机,集众之力于走阳山脉,正是要毕其功于一役,犁庭扫穴,荡清妖氛!此乃釜底抽薪之策!”

“至于仁德村与无名村之殇……”屠仙珏面露“戚容”,“实乃锥心之痛!幸赖霍家弟子神勇无双,力挽狂澜,房未酿成更大浩劫!屠家上下,铭感五内!待此间事了,定当亲备三牲五礼,赴西洲告慰英灵,厚恤亲族!”

楚行远不动声色地抬手半遮住唇,挡住了那股差点上脸的反胃感。垂下的眼眸冷若寒霜,讥诮几乎写在了眉眼上。

言辞虽古雅,虚伪更甚!

一番唱念做打,让霍明澄等人眼中几乎喷出火来!霍云岸只是冷冷地注视着他,眼神古井无波,仿佛在看泥塑木雕。

“告祭厚恤,乃后事。”霍云岸声音冰寒刺骨,毫不留情地打断。“当务之急,是厘清妖踪,划分防区,即刻进剿!空谈盛会,徒耗光阴!”

他目光如电,扫视全场,带着不容置喙的决断:“妖祸肆虐,地域广袤。未免推诿,务求实效,我提议,便依走阳山脉地势方位,划分四域,各家负责一域,清剿、探查、封堵、齐头并进!”

此言一出,楚归雁率先抚掌:“霍大公子洞悉时弊,此一议甚善!划分防区,责有攸归,事半功倍!”他支持得斩钉截铁,将屠家彻底架在了火上!

海灵玉沉吟一息,亦言:“蓬莱附议。”他只想速战速决。

巫族兄妹俩目光交汇,见巫肆灵极其轻微地颔首,巫肆徊沉声道:“巫族附议。”

众意已成!

屠仙珏脸色铁青一片,胸腔起伏看得出尽量克制了,袖中紧握的拳头几乎陷进肉里,却只能从牙缝里挤出话来:“好……霍大公子……深谋远虑!便……依此议!”

“既是如此,”霍云岸根本不给对方喘息的机会,修长的手指径直点向悬挂于厅侧的巨大走阳山脉舆图,精准地戳中那片被浓重朱砂标注、囊括“夜莺府”、“茶山堡”、“破锣村”……等山形险绝的核心区域!那片区域,山势如龙蛇盘踞,沟壑纵横,古木参天蔽日,终年渺无人烟,地图上标注的妖气浓郁得几乎化不开!

传言此乃走阳山脉真正的“心脏”,虽因环境极端,后期被驱赶而入的妖鬼数量反不如外围密集,但是其中潜藏的少数山中原生大妖,皆是历经岁月、吞噬同类精华的恐怖存在,实力堪称妖鬼中的“王侯”!

“此一处,为走样山腹地,地势最险,瘴毒弥漫,妖氛最古最纯,疑为大妖巢穴所在!”霍云岸抬起眼,目光如开封利剑,再次逼视屠仙珏,声音斩钉截铁,掷地有声:“我霍家,负责此域!”

轰——

此言如居室砸进寒潭,掀起滔天巨浪!

茶山堡!朱缨城!破锣村!核心腹地!那是连屠家精锐队伍都视为天险之地,等闲不敢深入,只敢在外围“驱赶”妖鬼的区域!霍云岸竟敢主动请缨,直插着龙潭虎穴?!

楚归雁眼中精芒爆射,深深凝视霍云岸挺直的背影,心中震动:好胆魄!好决断!这是以身为饵,直捣黄龙!更是以悍勇无匹的姿态,将屠家逼入死角——霍云岸以霍家代表的名义亲自为自己选定了最为险恶的绝地,屠家焉能挑肥拣瘦?

屠仙珏脸上的鸡肉控制不住地抽搐,和一旁大长老对视一眼,二人眼中的杀意和怨毒如毒焰般喷薄欲出!转头死死地盯着霍云岸,仿佛要用目光将其凌迟!

自寻死路,何必非逼着他们提前收网!

就在这时,侍立在屠仙珏身侧的屠柏离,忽然上千一步,对着霍云岸郑重一揖。

“霍大公子义勇无双,气吞山河,秋杀……五体投地!”他抬起头,脸上满是真挚的“敬佩”与“忧虑”。

“然……”

他话锋一转,目光关切地落在霍云岸始终摩挲着左腕珠串的手上,“秋杀斗胆,闻大公子前夜为诛灭邪祟,强催法咒,元气有损?这朱缨城核心之地,非比寻常!其中瘴毒环绕,阴煞侵魂犹在其次,更恐有积年老妖潜藏,其凶威……恐非伤疲之躯可当!”他语气恳切,情真意切:

“霍大公子身系霍家未来,万金之躯,岂容有失?不若……”他转向屠仙珏,躬身道:“有我屠家抽调最精锐的亲传与死士,替霍大公子肃清此域?一来,我族对此地略熟;二来,也可让大公子稍作调息,以之姿应对大会盛事?”

一番话古雅有礼,滴水不漏!

点伤势、夸凶险、表关心、提替代,以退为进,其心可诛!

属于屠家少主的锋芒,首次如此堂皇又阴险地亮了出来!

霍云岸转头,冰冷的目光随着屠柏离的话音落下,逐渐变得如同万年玄冰,霎时间将屠柏离整个笼罩!左腕上的祓灵上,那一枚不起眼的赤金小葫芦微微震颤了一下,一丝极淡的,带着无尽悲愤与冰冷的意念顺着经脉刺入他心底。唇色似乎更淡了一分?但是身姿依旧挺拔如孤松傲雪,气势如瀚海惊涛!

“屠少主盛情,心领。”霍云岸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斩断一切虚妄的决绝与睥睨!

“霍家弟子,何惧刀山火海?伤,乃我功勋之痕;险,为我砺剑之石!此域,我霍家既然选了,纵是九幽黄泉,自当踏平!至于地形……”他嘴角勾起一抹显得讥诮的,冷冽如冰锋的弧度,“路,是剑劈出来的。熟与不熟。有何干系?不劳挂怀。”

字字铿锵,豪气干云!

议事厅内,一片肃然。众人皆被这一往无前、视死如归的磅礴气势所摄——

屠仙珏脸色变幻,最终化为一声长叹,脸上挤出一个复杂难辨的“感概”,声音充满了“钦佩”与“无奈”,在坐中人却都能听出其中几分刻意。

“唉!霍大公子……真乃少年豪杰,气概凌霄!我屠家……自愧弗如!罢了,罢了!那就……依霍少主所言!”

霍云岸不动声色地用指甲掐了下指节,眉心微蹙。

他感受到了从上座传来的杀意,但是看见的却是一张张“叹服”与“敬佩”的笑脸……

屠家一如既往地令人恶心……

区域划分在后续相对来说比较平和的商讨中尘埃落定。楚家负责东麓,蓬莱负责南麓水道,巫族负责西麓密林,屠家则“顺理成章”地负责面积最广、妖鬼数量看似最多的北麓及外围清剿,并“义不容辞”地承担起居中策应、信息汇总之责。

会议结束后,众人依序离席。

厅外,枝头的墨鸦振翅飞出枝叶间时,正值日头最**的时候。

黑色的翎羽格外吸热,乌鸦在晴空上划过,最后钻进了一处山林里,寻了一个阴凉的山洞躲进去,合上眼睑睡过了最热的时候。等到再次从山洞里迈着八字步走出来时,外界正是晚霞当空的时候。

在林子里寻摸了野果、偷了别家窝里的蛋填了肚子,乌鸦离开山林再次进入人族的城池。它又去到了那个凉快的府邸,收起翅膀站在了屋檐上,低头看向鱼贯而出的大门。

“啊……”楚行远捂着嘴打了个哈欠,被他家大师兄一巴掌拍在后脑勺上,差点岔气儿。

拉着脸回过头去,楚归雁正在和其他家的几位领头弟子告别,好像刚刚拍了他脑袋的那个人不是他一样。

临走时,巫肆灵视线落在楚行远身上,眉头皱的很紧,有些欲言又止,但是看了一眼霍云岸离去的背影,最终什么也没说,同样互相点点头后,一言不发地带着几个弟子往住处走去。

四象城是坐很大的城池,几家弟子们都住在不同的街道,各自之间都隔开了起码一条街道的距离,互不打扰。

楚行远看着霍云岸离开的动作,下意识地准备跟上去,结果被人拽住了后领。

楚行远:……

等告别最后的蓬莱兄妹俩,楚归雁才笑眯眯地将视线转会手上,然后很随意地收回了手。

楚行远边整理衣襟,边回头看向楚归雁,“大师兄,你师弟我不要面子么?”

“你不要脸不能把整个楚家都带上啊!”楚归雁背着手走向长街,楚行远不急不慢地跟上。闻言,身后几个弟子面面相觑,嘴角都憋不住笑意。

楚归雁又道:“总不能当真放生了你吧?”想起这个说法楚归雁还有点忍俊不禁,“明天就出发除妖了,你整天赖在人家霍家的队伍里,到时候算你白捡他们的,还是你算霍家编外成员?完全不知道避嫌啊你?”

“真要把我算进去那位霍大小姐怕不是还觉得自己吃亏呢。”

楚行远困倦地眨了眨眼,好笑道:“这一次才来半拉月,霍家死了十来个弟子,个个心里都憋着火,早上去递消息接人的屠家外门弟子险些被霍家的人震得跪下,出门时鼻孔朝天,等我再看到时,那人恨不得当自己没出生过——脸色一片惨白,感觉要吓哕了。”

眉头皱了下,楚归雁指尖长箫转了一圈,道:“霍家这次损人,屠家确实要负一部分责,对他们甩脸色时正常的。你倒是提醒我了,屠家这么急匆匆的定下时间,怕不是还有针对霍家的意思?”

“针对霍家?”楚行远两只手抻了抻,稍微醒了醒神,冷下眉眼。

“大师兄的意思是……”

“不明显吗?”唇畔挂上一抹讥讽的笑意,楚归雁道:

“为了避免被霍家那位杀伐果断的大师兄找麻烦呀!所以把时间定下得这么急,这样霍家就没空因为食人鬼的事情来指责屠家,找屠家不快了。”

楚行远抬手捏了捏山根,又打了个哈欠,眼角浸出湿润来。

“真够无耻的,啊——这不叫无耻,这叫毫无下限。”说完楚行远皱眉,“不过据我所知,霍大小姐可不是什么会忍气吞声的烂好人,霍家也不是什么受气包,已经折了十几个弟子的当下,霍家不管忙累到什么程度,我都不觉得他们会放过这件事儿。”

霍家人在外界都有个不大好听的诨号——被山一样的规矩拴住的疯狗。

对待普通百姓,或许他们确实是高高在上地俯视着,神明垂首一样地不吝于善意和温和,那是一种向下兼容的傲慢;但是对于同道,霍家一向以来的作风那就是如秋风扫落叶般无情,霍家天生或经过后天教养后,都很会、很懂得在规矩的空子里肆无忌惮,横行霸道。

对着阴沉下来的天色眯了眯眼,楚行远心底泛起一股凉意。

“你不会当着霍寻……霍大公子的面管人家叫大小姐吧?”

闻言,楚行远眯着眼睛笑起来,眉眼含笑地道:“嗯……说不定呢?”

楚归雁扫了他一眼,道:“哪天你要是因为口无遮拦被霍大公子一剑捅死了,我是不会去给你收尸的。”

“大师兄你也想太多了?”楚行远忍俊不禁道:“我觉得我是个命长的诶,怎么可能千八百岁就夭折了呢?!”

千八百岁跟夭折怎么看都没关系吧?楚归雁嘴角抽了下,难耐地转开眼,不想看见这么糟心的师弟。

另一边,早早离开的霍家一行人因为距离比较远的关系,直接召唤纸吗哒哒哒回了客栈。霍云岸刚一进门就看到了大堂里趴在桌上打瞌睡的小师妹霍明瞳,和坐在她身边翻着什么册子看的霍明伍和霍明义。

霍明伍率先看见了进门的霍云岸,收起了手上书,喊了声大师兄,背对着他们的霍明义这才从书里抬起头来。

“大师兄。”

“大师兄,你们回来了。”

霍云岸点点头,坐了过去,“这次耽搁得有点晚,没发生什么事情吧?”

“没有。”霍明伍摇摇头,大刀阔斧地坐着,眼角下两枚泪痣衬着一双风流又木讷的凤眼,道:

“兴许是前段时间清得干净,有两班弟子交替巡视过附近,连个小偷小摸都没见着,反倒是回来时被帮过的人拦下来硬塞了一筐橘子。”

霍云岸点点头,“这些事他们自己处理就行。”说着视线落到桌上趴着的女弟子身上,“小师妹,醒了就起来。”

趴在一件外袍上睡着的女弟子呼吸一乱,睡得绯红的脸从胳膊间抬起来,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形似猫眼,脸上还带着睡出来的红印子。

“大师兄……”软糯的声音听起来跟撒娇似的。

但是周围的人都知道心比钢铁还直的小师妹霍明瞳就没长出一根能用来撒娇的筋,这会儿顶多是突然从睡梦中被惊醒,又加之天生声线比较软乎的错觉。

“让你查的东西怎么样了?”霍云岸对着软软糯糯的小师妹半点软和都没有,说起话来一副公事公办的冷淡。

霍明瞳的轻功是这一届真传里面学的最好的一个,甚至比霍云岸还要来无影去无踪,长了一双猫眼真就行动起来跟猫似的轻灵敏锐。

“差不多吧,”霍明瞳抖了抖垫在桌上的外袍,递回给霍明伍,霍明伍接过后搭在了腿上。

“仁德村那段时间有个外嫁女回过村子,在事发之前就离开了,根据那个妇人所言,又去翻了一遍村子里留下来的蛛丝马迹,大概可以有一些不负责任的猜测了。”

接过霍明义递来的茶水,霍云岸道:“说来听听。”

话音落下,几位真传全部齐聚在大堂的一角,视线都落在了霍明瞳的身上。

霍明瞳:“最开始的起因应该是村民从山上捡了个重伤的人回去,轮流照顾了一段时间后那人一直是要死不活的样子,但是身上一天比一天多了死人的脸色,根据那个妇人说的,因为她自己当时正怀着孕呢,看人的时候比较关注细节,结果就是她看那人从一开始奄奄一息的苍白到后来她离开时,皮肤已经像是死人一样的僵硬和青白了,最后一次见到时总觉得那个人还长了虎牙,但是本身不确定那人是不是生来就有虎牙。

后来妇人离开村子没多久,往家里送东西的一次看见村子里多了几位仙师,穿的不是霍家的弟子服,是她没见过的黑漆漆的衣裳。说是那个人的同伴,那个人已经死了,他们刚好赶上了收尸,因为天气炎热,路途遥远,也没有准备尸袋,他们最后把人寻个地方火化了把骨灰带走的。

但是我去那个说是焚尸的地方看过了,”霍明瞳欲言又止,深吸一口气,“……焚尸是真,骨灰却没带走,只是就地草埋。痕迹被高手刻意抹除,难辨来历。唯一的线索嘛——那几个所谓的‘仙师’,绝非西洲人士,口音、做派混杂了几个地方的,更偏向是中洲这边。”

霍明松背着手站在霍云岸身后,闻言道:“知道那个重伤的人是什么样的伤口吗?后面那几个所谓的仙师是不是追杀他的人?怎么确定这个人是跟仁德村村民的死有关系的?”

“给那人诊治的是村子里的赤脚医生,有医案留下来,我看过了,那人身上没有能辨认身份的东西,身上没一块好皮,不光有野兽造成的,自己摔跤什么的造成的,更多的是人为的刀伤和剑上,不是在被人追杀就是刚跟人厮杀过。

在村民刚开始发现他时疑似走火入魔,无法辨人,村子里好几个壮劳力和后期照顾他的妇人都有被他意识不清时抓伤过手臂什么的,而且被造成的伤口很难愈合,还泛着恶臭。

妇人在村子里停留的小半个月,和医者的医案都很清楚,两厢对证之下,包括村民家里搜出来的没用完的药包和墙角的药渣都可以互相佐证。”

“也就是说罪魁祸首已经死了?”霍明澄抱着手,越听眉头越皱的紧。

霍明瞳从腰间纳包囊里掏出来几张画像,道:“这是根据那个妇人的记忆画出来的,那几个仙师的画像,不说一模一样吧,起码那个妇人说差不多,就长这样……”

几个人摊开五张画像,看到的是几个上了年纪的长相,虽说仙门岁月长,除非探骨龄,否则轻易辩不了年岁。但是从凡间生老病死百年的岁月流逝来看,画像上几个人的面貌大抵是在五十岁左右。而且气质比起仙师来,看起来也更加像是什么歪门邪道。

几位真传把画像看了又看,最后得出一个结论——他们一个也不认识。

霍明义挠了挠后脑勺,道:“起码能肯定这几个不是咱们西洲的人,看面向和穿衣打扮都更像是中洲或者北洲那边的。”

众人闻言点点头,都是同样的感觉。

霍明瞳补充道,“对,那个妇人有说过,这几个人说话的口音就有点像是中洲人,一听就不是西洲方言,或者说半点西洲的口音都没有。”

霍明松吸了口气,“那不是现在线索等于是又断了?”

霍云岸示意霍明瞳先把画像收起来,随后道:“起码知道一部分前因后果了,不算毫无收获。”说完霍云岸抬眸看向霍明瞳,道:

“是不是还有别的要说的?”

“不知道算是大事还是小事,”霍明瞳一边回忆一边说:

“早上我进城那会儿就看见屠家好大一群人从城外回来,领头的还有屠百里在内的几个真传弟子。我还看到巫族那个神神叨叨的圣女把屠柏离在城门口拦了下来,不知道他们说了什么,我没靠太近。”提到巫肆灵拦屠柏离:“……隐隐听见什么那个圣女好像是在劝屠柏离?说什么‘业火将燃,此时回头尚可上岸’、‘同流即为共犯,天地难容’……那屠秋杀的脸色难看的很。”

霍明松和霍云岸对视一眼,两眼茫然。

霍云岸最后摆摆手,“暂时先这样吧,都去休息,大会的地点已经定下来了,明日还是寅时三刻,除了留下一小队明瞳带他们隐入暗处留在城里,其余弟子大堂集合,准备出发除妖。”

霍明瞳犹豫道:“还有一氏……来的时候路过边境,听闻有几股行踪诡秘的‘商队’在暗中高价收购我霍家外围产业、矿脉分布图……手法老道,不似寻常商贾。”

霍云岸闻言,摩挲祓灵的手微微一顿,眼睑轻敛,淡淡道:“知道了,等中洲事了再细查。”

霍明义捧着下巴,问:“大师兄,这次大会的举办地点定在哪啊?”

“走阳山脉。”

“走阳山脉?”

另一边,从圣女巫肆灵嘴里听到这个地址的巫族少族长巫肆徊皱起了眉头,道:“怎么会是这个地方?”

巫肆灵坐在竹椅上,屋里密密麻麻挤着巫族这次来中洲参加五境大会的弟子,但是纷纷保持安静,听着圣女和少族长的对话。

巫肆灵看向自己兄长,一贯冷淡的脸色和缓了下来,道:“怎么了哥?这个地方你知道?”

巫肆徊一条腿踩在椅子上,靠在椅子里,道:

“算是巧合,之前在城里巡视的时候我从一个说书人口中听到过这个地方……此山古名‘葬龙岭’,地脉有,阳气衰微,乃聚阴养煞的风水宝地。近城之地确为古战场乱葬岗,阴魂不散。屠家所谓的‘整治’,不过是以阵法强行压制,将阴煞怨气逼入山脉深处,反哺了其中潜藏的古老邪物!最近传出来的‘闹妖’。十之**是被他们自己驱赶进去的‘新鬼’!”

巫肆灵点点头,“那就是很危险了。”

巫肆徊看向妹妹,“灵儿,有什么说法?”

巫肆灵摇头,“不算,只是一种怀疑。”

“说来听听。”

“说是中洲在闹妖祸,但是这么久了,各家遇到的大小妖祸三瓜俩枣,也就是霍家遇到的食人鬼最危险,那其他闹出妖祸的地方呢?那些妖鬼在五境大会马上开启的档口怎么就突然清醒开始躲起来了?”

“你的意思是……”

“我怀疑屠家这段时间在做的事情就是驱逐那些能找到的妖鬼,然后将它们驱赶进去走阳山脉,最后定下的目标才会是除妖。”

巫肆徊挠了挠脸,没听个明白,四下逡巡一圈,发现底下弟弟妹妹们都是一脸一样的懵懂,笑了出来,说:

“那就先这样吧,除妖嘛,又不是不会,至少比跟人打少了点算计,也算是跟屠家捏造的妖祸差不多能对上。”

巫肆灵闻言笑笑,笑容很是清浅,但是心底那抹不安始终萦绕在心里,徘徊不去。

距离四象城两座小城的大型山脉,入夜以后起了雾瘴,浓稠如墨汁的雾瘴翻滚着,将山峦吞噬。雾气里粗重如风箱的喘息、粘稠垂涎的滴答声、以及骨骼被碾碎的“咔嚓”声交织成令人毛骨悚然的背景音。

倏忽间,几声尖锐如婴儿哭啼、却又带着无尽怨毒的嘶鸣撕裂雾气,伴随着令人心神摇曳的男女呢喃,几道肢体扭曲、犹如提线木偶般舞动的黑影,拖着一具干瘪得只剩皮包骨的尸骸,从雾中显形,又诡异地消失在另一片更浓厚的雾霭当中。

它们消失的地方,一个庞大如小山丘的轮廓缓缓浮现。沉重的脚步声如同闷雷,每一次落下都在潮湿的地面留下深达尺许、边缘泛着腐蚀黑气的巨大蹄印。浓烈的腥臊气弥漫开来,雾气仿佛被无形的力量搅动,翻滚着避开那恐怖的存在。他鼻翼耸动,发出低沉如地明的咆哮,循着残留的微弱气息,一步步踏入更深、更暗的迷雾核心。

越是往山脉深处走,动静越是寂静,气氛越是紧绷。只有那贪婪吞噬一切的咀嚼声和大地深处传来的、仿佛心脏搏动的沉闷回响,在绝对的死寂中被无限放大,绷紧每一根神经。

山脉上空,一道覆盖数百里的、肉眼难以窥见的诡谲阵法正在无声运转,如同一个巨大的、半透明的灰色碗盖,将山脉内所有血腥、嘶吼、妖气与那恐怖的心跳声,都牢牢封锁、扭曲、掩盖于无形之中。

本章第一次发出时间为2025/4/10,于此记录第一次大改时间为2025/7/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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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仙门五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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