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大,新来的指导员是他!”
“是那个差点把小白枪决的人!他怎么敢跑这儿来?在穹顶混不下去被流放到这儿的?”
“管他什么原因,等他来了教训他一顿。”
“这些上层人不把人命看在眼里,早就该教训!”
“我们可以——”
“行了。”
乱糟糟的交谈声一顿。
坐在桌子最前方,被叫做老大的男人开口了。
屋子里的光线太暗,他离光源很远,只模糊映出一道魁梧高大的影子。
男人的声音又沉又哑,“对方既然是指导员,以前的指导员什么待遇,给他一样。都老实点,别干蠢事。”
队员们彼此看看对方,少顷,犹犹豫豫应声,“知道了,老大……”
还是有不服气的,小声嘀咕,“可,可是……这家伙当初可是扣下咱们提交的证据,对小白下了处决令啊。”
男人不为所动,目光转了转,看向屋子一角,一个坐着一直没说话的年轻人,“小白,你说。”
那被叫做小白的年轻人沉默片刻,抿了抿嘴,“就事论事,老大说的对。”
——在政府挂名的队伍必须配备指导员,否则一切行为不计入考核奖励,也就是算打白工。一般来说,指导员进入一支队伍之后,领副队长职务,除非有特殊变故或者上级调令,不会再轻易变更。
但是,他们这只队伍不一样。
他们在的地方环境太恶劣,条件也差到极致,其他区来的指导员根本受不了,即便条件一再放宽,他们根本不用指导员跟队,只需要对方待在加攀做个吉祥物——即便如此,最长的坚持不到三个月,也就卷铺盖跑路了。指导员离开,他们只能继续申请新的指导员,员额变更一年只有五次机会,今年到现在为止连一半都没度过,他们就只剩最后这一次机会。
要是这次人再跑路,他们只能和去年一样歇菜,回工地上打工到明年了。
大概是想通这一点,屋里反抗的情绪偃旗息鼓,垂头丧气着彻底消停下来。
……
加攀。
谈诀心里又默念了一遍这个名字。
上一年度的综合考评中评分最低的区域——锈环工业区中,等级又最低的城市。
最低中的最低,素有世界肛-门的美名。
就如同他现在乘坐的这列早已经达到报废标准的旧轨火车一样,拥挤、肮脏、臭不可闻。
行驶路线不知道又出了什么差错,1号旧专列的车身再次猛地一晃,车内种种复合气味也跟着晃了晃,熏得谈诀不禁闭上双目,摒了摒呼吸。
“……”
三天之前,他还坐在穹顶区中央议会大楼仲裁官办公室,穿着裁剪得体的黑色制服,闻着最喜欢的冷调香薰,因为空气稍显干燥而抹了护手霜,接着几个签名将新一波罪犯送进第一监狱。
谈诀眼前恍惚了一瞬。
之后的变故令人目不暇接,禁止令、停职调查、申诉、败诉、降职、调令——这一切就发生在半天之内,中院的效率从未达到过如此高度。而在那短暂的十二个小时,他已经做了自己能做出的一切努力,即便结果依旧不理想,但不妨碍他坦然接受这一切。
唯一令他略感惋惜的是,他动用自己的残余权力,原本想要调到位于锈环工业区二级城市兰阿塞的一只队伍,那里有他的朋友,但最后调令到他手上的时候,队伍地址那一栏开头两个字却是加攀。
队伍名称:掠食者N-990
谈诀对这只队伍模糊有些印象。
几年前的814特大案件似乎牵扯到这只排名很低的队伍,他们因此被传唤到穹顶区,其中一个队员还险些被他处死。
……可以预见接下来的相处也不会多么融洽。
墙倒万人推,这想必是哪个好人的“体贴安排”了。
不过谈诀现在也没心思管这个,他的脚底已经疼到麻木。因为资产被冻结,他没办法开锁私人飞行器,就任时间安排得很紧,他只来得及收拾几件衣服,就买票上了时间最近的一趟列车。
幸运的是,他从没坐过旧列,却最终成功赶在发车前最后一分钟上车,不幸运的是车上超员百分之三百而他又没有买到坐票——到现在为止已经是他站着的第二天。
他看了一眼车厢内频闪的坐标汇报屏幕,看到距离目的地最多还有三个小时的时候用力眨了眨眼睛,又掐住手臂内侧拧了拧,让自己恢复清醒。
很快就能到了。
他又这样对自己说。
然而——自我安慰在现实面前是个矮个子。
人群实在太挤,谁轻微有什么动作就如同共振影响一大片人,这次振源不知道是哪里,再一次波及谈诀,他的头发被什么扯住,整个脑袋都跟着向后仰。
谈诀的耐心已经濒临极限,眯起眼睛,费力地转过身,看到身后一个身体肥硕的大汉也正看着他,手腕上的皮扣缠着谈诀的头发。眼神浑浊而黏腻,开口说话的时候,口腔里的臭味直朝谈诀面门扑过来。
“不好意思,没看到。”
谈诀闭目屏息,没能阻挡那股味道。
这个人大概是两个小时前挪到他身后的,谈诀记得他原本应该在他左手边四五米的位置。
见谈诀没有说话,男人神色更加肆无忌惮了些,将手搭在他的腰上,又开口,“这里实在太挤了,你可以靠我近一点。”
谈诀身体绷了一下,大汉估计是看他没什么反应,露出猥琐的笑容,“从哪来的,我第一次知道男人的头发也能这么漂亮。”
谈诀脸色一僵。
眼睛眯得更深了。
男人毫无察觉,张张合合的嘴还在散发着毒雾一样的臭味,“像你这样的人,在加攀是活不下去的。跟着我吧,我可是荤食种……你知道荤食种是什么吗,嗯?跟着我,你在加攀才有活路。”
哦?
谈诀在最困倦的时候嘴角都没有落下去的标准笑容淡了几分。
他看向男人。
那目光——就如同两人交谈这么久,他第一次“看见”这个人。
良久。
“……研究所对于荤食种的研究真是滞后,这样的废物都开始异化了吗。”
车厢里很嘈杂,男人一时没听到他的话,状似暧昧地凑近了些。
然后听清了谈诀接下来的话,“不过看样子,应该连初生体都还不算吧。是哪个山寨测试仪告诉你自己已经是荤食种的?”
“真是滑稽。连Lv0都不到的残渣,已经耍起高人一等的威风了,”说到这里,谈诀似乎被气得发笑,“艹他的……就是因为有你这种垃圾,空气才越来越烂。”
如果他曾经的同僚在这里,估计会幸灾乐祸看热闹。
——某位仲裁官不再控制那张生来不积德的嘴的时候,就是他不再遵守规则的时候。
更何况赶上他事业不顺。
更何况赶上他心情不佳。
到底是谁倒霉谁活该,真的说不好。
——谈诀单手扣住了男人的手腕。
男人本就难看的脸色一变。
只因那股力道大得离奇,不像是一个长卷发、英俊漂亮、苍白疲惫,散发着香味的男人该有的力气。
紧接着是咔嚓一声,男人比他至少粗三倍的手臂被折成一个扭曲的角度,痛吼声立刻盖过车内所有纷杂声音,周围人的目光全都聚集过来。
于是眼见一个与加攀格格不入的俊秀男人残暴地将一个壮汉的手臂撅折,然后“嘭”的一拳砸断壮汉的鼻梁。
一拳砸蹋男人的眼眶。
每一拳落下去,壮硕大汉的身上都立刻跟着塌陷一处,无法想象这个看上去斯斯文文的男人究竟有多大力气,拳头砸在□□上都是令人汗毛倒竖的闷响。
……空间这种东西,挤一挤总会有的。
原本局促到人挤人身贴身的车厢里,随着那一声声闷响竟然愣生生挤出来一片直径一米的空地。
虽然不算宽裕,但是勉勉强强也够人略微施展了。
起先壮汉还能踉跄站着,没几下,膝盖一软就无声无息跪了下去。谈诀顺势抬腿,重重踢在男人的侧耳,直接把人抡在紧闭的车门上,□□与车门相撞发出一声巨响,连带着整节车厢都跟着晃了晃。
周围鸦雀无声。
……车上疑似出现了恐怖分子,请问警察在哪?
哦对,加攀的警察不管这些。
看看,把无辜的人都吓傻了。
恐怖分子本人不在意别人怎么看,也不在意别人怎么想。
虽然不愿意承认,但他心底实实在在地、吝啬地生出几分神清气爽——即便很快又被车内腌出来的气味吞干净。
他俯视着靠在门边一摊腥臭的烂肉,车厢里的光线太暗了,因此他那双眼睛更显寒光。
前仲裁官、现恐怖恐怖分子的嘴角终于重新缓缓出现笑容。
那笑容让周围的乘客不禁又努力退后了半步。
旧列的喇叭声恰巧在此时响起,车到站了。
车厢门故障一般咯吱咯吱响了几声,缓缓打开,恐怖分子提着行李,像一个普通的到站该离开的旅客一样,向门口走去。
只不过在路过门口那摊因身体失去支撑而向后倒去的壮汉时,他脚步轻转。
其余旅客不知出于什么原因都没有动,站在原地看着他。
然后清晰地看着他,一脚狠狠将壮汉的头踩进旧列与站台的缝隙。
只听清晰的“咔嚓——”一声响。
原本还低低痛吟的肉块瞬间没了声息。
围观的人中,不少人都牙酸地移开视线,幻痛一般下意识揉了揉脖子。
站台上很吵,其他车厢也很吵,静寂的只有这一节车厢。
因此某恐怖分子轻哑的、欠缺起伏的,平淡的声音也就格外清晰。
“下次有缘再见的话,我会让你,分批滚出加攀。”
***
锈环工业区时间17:00pm,谈诀下了车站,冷风混着铁锈味往他身上一扑,他忍不住打了个激灵。
身上沾染的难闻味道风吹不散,谈诀捏着领子嗅了嗅,皱眉干呕了声。他实在无法忍受这种味道停滞在他的身上,想定个酒店先洗澡,但时间却不等他,备忘录的铃声响起,距离他新工作报道的时间只剩下不到半个小时。
“……”
无法,他退而求其次,拿出出发前买的清新剂对着身上猛喷,眨眼功夫就用掉半瓶——忽略周围人看神经病一般的目光,他这才能呼出一口气,正了正被挤出褶皱的衣服,大步离开车站。
锈带工业区没有普及全自动驾驶载具,所以谈诀随意上了一辆停在车站门口的出租飞行器,在导航中输入了地址:巨像大道渣脚街63号,导航显示预估的行程时间大概在二十分钟左右。
谈诀盯着那鲜红的二十半晌,嘴角抽了抽。
给他设置报道时间的这位也是个人才。
从他提着行李走出被贴上电子封条的家开始,到他下旧列的此刻,再到他接下来赶往目的地。
掐死的时间刚巧够他狼狈不堪、不怎么体面地赶到。
很难不说是用心巧妙。
最好是别让他抓到……
“滴——”
车身后催促的喇叭声将谈诀拖回现实,他扫了一眼车窗外的环境,意识到自己现在是什么样的境遇,又在做什么不切实际的幻想,轻啧了声,驱动车快速驾驶向目的地。
旧列终点站在加攀西侧,而目的地则偏东北,一路飞驰而过,加攀的夜色避无可避闯入谈诀的眼中——这里的空气是可视的,到处弥散着一股锈味的、橘色的雾霾,随处可见高高耸立的烂尾楼和工业废墟,城建毫无规划可言,如同没长牙的小鬼用烂积木疯狂堆砌后任由它摇摇欲坠自生自灭,无数禁止牌上用荧光涂料涂满了抗争涂鸦,路灯灯柱不知道被什么撞得弯折。
他额角的神经又开始隐隐作痛。
“……”
车门车窗关得很紧,但是那种奇怪的腥臭味似乎在加攀的土地上无处不在,令人呼吸艰难。
谈诀单手拿出包里的清新剂又是一阵猛喷,直到鼻翼被淡香味儿包裹,他才轻轻松了口气。
与此同时,他的心却更加发沉。看着那瓶被他扔在副驾的,已经空瓶的清新剂。
无论是清新剂抑或是别的,都不是长久之计。
必须尽快找到办法……
这个没有交通规则的地方,正前一架飞行器以铁了心要拿到巨额保险费的速度直冲过来,谈诀猛打三圈方向盘才错身避开。
这个——溃烂的、腐朽的、没有规则的。
环境排泄物的填埋场,锈环工业区的脓疮。
加攀。
前仲裁官谈诀所必须要面临的未来。
——野心家无可奈何的,新的苗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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