篮球训练成了蒋渝大学生活里一块固定的拼图,也成了她每周不得不直面那道身影的修罗场。最初的震惊和手足无措,在几次训练后,被一种更为持久的、小心翼翼的紧张所取代。她像一只误入猛兽领地的兔子,竖起全身的感官雷达,时刻警惕着那个方向。
她强迫自己将全部注意力集中在女队这边——记录轮换时间、统计投篮命中、及时递上毛巾和矿泉水。动作渐渐熟练,流程也熟悉起来。只是每次靠近与男队共享的场边线,或者需要望向那个方向时,她总会下意识地绷紧神经,视线如同受惊的鸟儿,只敢在极短的弧度和极快的时间内掠过那片区域,捕捉到那抹熟悉的蓝色身影后便立刻收回,不敢有片刻停留。心跳总会在那一刻失序片刻,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
艾杨的存在感却无处不在。他训练很认真,技术扎实,是场上的主力之一。教练的训话、队友的呼喊,时常夹杂着他的名字。他跑动时带起的风声,篮球砸在篮筐上发出的闷响,甚至是他偶尔因为激烈对抗而发出的、短促的喘息声,都像无形的丝线,缠绕着她的听觉神经,让她无法真正隔绝。
一次高强度对抗训练后的短暂休息。烈日当空,橡胶地面蒸腾起扭曲的热浪。女队这边也刚结束一组折返跑,姑娘们三三两两瘫坐在场边长椅上,大口喘着气,脸颊通红。蒋渝提着装满冰镇矿泉水的塑料筐,沿着场边,一个一个递过去。
“谢啦,小渝!”
“啊,活过来了!”
姑娘们接过水,拧开盖子,发出满足的叹息。
蒋渝走到靠近男队半场的区域。几个男队队员也正下场休息,汗流浃背地走向场边的长椅。她的目光习惯性地低垂,只盯着筐里的水瓶,指尖因为紧张而微微发凉。她默默计算着距离,准备绕开那片区域,从另一边继续分发。
就在这时,一道带着运动后热气的阴影笼罩下来,挡住了她面前刺眼的阳光。
蒋渝的心脏骤然一停,几乎要从喉咙里跳出来。她猛地抬起头。
艾杨就站在她面前一步之遥的地方。他刚跑下场,额发被汗水浸透,湿漉漉地贴在饱满的额角,脸颊因为剧烈运动泛着健康的红晕,胸口还在微微起伏,运动背心的前襟洇湿了一大片深色。他微微喘着气,目光落在她手中的水筐上,很自然地伸出手。
“同学,水还有吗?” 他的声音带着运动后的微哑,却依旧温和清晰,像夏日里拂过滚烫石面的清泉。
距离太近了。蒋渝甚至能闻到他身上混合着汗水、阳光和某种干净皂角的、强烈而陌生的年轻男性的气息。这气息带着侵略性,瞬间席卷了她的感官,让她一阵眩晕。她的大脑一片空白,所有的预案和躲避技巧在这一刻土崩瓦解。她僵在原地,像一尊被施了定身法的石像,只有睫毛在剧烈地颤抖着。
“蒋渝?” 艾杨见她没反应,又试探性地叫了一声,语气里带着一丝不确定的探寻。他微微偏了下头,似乎在确认自己有没有认错人。
这一声名字,像一根针,刺破了蒋渝僵硬的外壳。她猛地回过神,手忙脚乱地从筐里抓起一瓶冰凉的矿泉水,几乎是塞一样地递了过去。动作仓促,指尖不可避免地擦过了他同样带着汗湿和热意的手背。那瞬间的、微凉的、滑腻的触感,像一道微弱的电流窜过她的指尖,让她猛地缩回了手,仿佛被烫到一般。
“给…给你。” 她的声音细若蚊蚋,带着明显的颤抖,头埋得更低了,视线死死盯着自己沾了点灰尘的运动鞋尖。脸颊滚烫,连耳根都烧了起来。
艾杨稳稳地接住水瓶,冰凉的瓶身让他舒服地喟叹了一声。“谢谢。”他拧开瓶盖,仰头灌了几口,喉结随着吞咽的动作上下滚动。冰水顺着他的下颌线滑落,滴在锁骨上,在阳光下折射出细碎的光。
放下水瓶,他用手背随意抹了下嘴角的水渍,目光再次落到眼前这个几乎要把头埋进矿泉水筐里的女孩身上。他似乎斟酌了一下词句,才带着点求证的口吻,不太确定地问:
“你……是和成呈一起长大的蒋渝吧?” 他的语气很平和,没有任何探究的意味,更像是在确认一个模糊的记忆点。“咱们一个高中的,之前开学典礼还是哪里,好像见过一次。刚才看你在这边忙,就觉得有点眼熟。” 他补充道,算是解释了刚才那声迟疑的“蒋渝”。
他知道她的名字!
这个认知像一颗投入深水的小石子,在蒋渝死寂的心湖里激起了远比刚才肌肤相触更大的涟漪。她猛地抬起头,撞进艾杨那双温和、带着运动后清亮、此刻正坦然地注视着她的眼睛里。那目光里没有戏谑,没有探究,只有一种纯粹的、确认事实的平和。
“是……是的。” 蒋渝的声音依旧很小,带着压抑不住的紧张,但终于能勉强说出完整的句子。她强迫自己迎上他的目光,尽管只坚持了不到一秒就慌乱地再次垂下眼睑,盯着他手中那瓶还在冒着冷气的矿泉水瓶。“我和成呈是发小。” 她补充了一句,像是急于解释他为什么会知道她名字的来源。
“哦,那难怪。”艾杨了然地点点头,脸上露出一个很浅的笑容,像是终于把记忆碎片拼凑上了,“成呈那家伙,高中那会儿没少提他有个一起长大的好朋友。” 他的语气轻松自然,像是在谈论一个共同认识的、无关紧要的老朋友。
就在这时,一个爽朗的大嗓门插了进来,带着戏谑:“嘿!杨哥!跟哪个漂亮学妹套近乎呢?水都递到手里了,还不赶紧介绍介绍?” 一个同样穿着电气工程队服的男生(杜顺)笑嘻嘻地凑了过来,很自来熟地拍了拍艾杨的肩膀,目光饶有兴致地在蒋渝身上扫了一圈。那目光带着少年人直白的打量,让蒋渝瞬间如芒在背,刚刚平复一点的心跳又乱了节奏。
艾杨似乎对杜顺的调侃习以为常,眉头都没皱一下,只是侧身挡了一下杜顺过于靠近的视线,语气带着点无奈:“少胡说。这是设计院女篮的经理蒋渝,成呈的高中同学。” 他简单介绍了一句,随即对蒋渝露出一个略带歉意的笑容,“我室友,杜顺,人就这样,嘴欠,别理他。”
杜顺嘿嘿一笑,毫不在意,反而朝蒋渝伸出手:“原来是成呈的朋友啊!幸会幸会!以后多关照我们杨哥啊!” 他故意把“关照”两个字咬得很重,挤眉弄眼。
蒋渝被这突如其来的热情弄得手足无措,看着杜顺伸过来的手,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脸颊更红了,只能慌乱地点了下头,含糊地应了一声:“……你好。”
艾杨显然看出了她的窘迫,抬手隔开了杜顺伸过来的手,顺势推了他一把:“行了,赶紧喝水去,教练吹哨了。” 他朝蒋渝又点了下头,语气温和依旧,却带着结束对话的自然:“那我们先过去了,谢谢你的水。” 说完,便拽着还想继续贫嘴的杜顺,转身走向他们集合的队伍。
蒋渝站在原地,手里还提着半筐水,冰凉的塑料筐壁贴着她的掌心,却丝毫无法降低她脸上灼人的热度。心脏还在胸腔里怦怦乱跳,像揣了只受惊的兔子。耳边似乎还回响着艾杨那句温和的“谢谢你的水”,以及他准确无误叫出她名字时,那种平淡却极具冲击力的确认。
“认识的高中校友”……
这个定位,在艾杨口中如此自然地宣之于口。清晰、准确,又带着恰到好处的距离感。
她该庆幸吗?他记得她,至少记得她的名字和一点点关联。这比完全的陌生人好太多了。
可这层薄薄的关系,也像一道无形的屏障,将她的位置牢牢钉死在了“校友”这个安全又疏远的范畴里。他那份温和的礼貌,如同透明的玻璃罩,看似触手可及,实则坚硬冰凉。
杜顺那带着促狭意味的打量和调侃,更让她无所适从,像被突然推到了聚光灯下,暴露无遗。
“蒋渝?水……” 一个女队队员的声音把她从混乱的思绪中拉回现实。
“啊?哦!来了!” 蒋渝猛地回过神,慌乱地应着,提着水筐快步走向喊她的队员。递水时,指尖还在微微发颤。
哨声再次响起,训练继续。场上的奔跑和呼喊重新变得喧嚣。蒋渝强迫自己专注于手头的工作,记录、递水、整理。只是目光再扫过那片蓝色海洋时,总会不由自主地、更快地掠过那个熟悉的身影。每一次掠过,心口都会泛起一丝微弱的涟漪——是刚才那短暂接触留下的余波,是名字被叫出的悸动,也是那份清晰的距离感带来的、微涩的清醒。
她默默地拿起记录笔。笔尖落在纸页上,写下时间和轮换队员的名字。这一次,落笔的力道很稳,只是指尖的冰凉,过了很久很久,才慢慢被掌心的温度焐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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