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槜立刻行动。
像只被点燃的小火箭,噌地窜到电视柜前,手脚并用地摸索。
电视柜底下积着薄薄一层灰,他扒开几本旧杂志,果然摸到个硬纸壳盒子,边缘都磨得起了毛边。
“找到了!” 他捧着盒子转过身,很开心的样子。
盒子上印着 “段非个人舞蹈作品集”,烫金的字体已经有些斑驳。年槜小心翼翼地打开,里面整整齐齐码着十几张光碟,每张都用透明袋套着,标签上写着舞名和年份——《洛神赋》、《镜花水月》、《傩》、《京戏》......
从青涩的毕业作品到巅峰时期的代表作,像本摊开的时光相册。
“就看《京戏》吧。” 年槜抬头征求意见,眼睛亮得像浸了水的黑曜石。
段非没说话,只是往旁边挪挪轮椅,给电视腾出更多的角度。
年槜手脚麻利地把光碟塞进DVD播放器,然后关了灯,下意识靠在段非腿边,坐在地毯上。
客厅的灯光暗下来,屏幕上渐渐亮起舞台的追光。
年轻的段非穿着浅红色的舞衣站在台上,水袖一扬,就把整个剧场的气韵都带活了。他的云手转体带着京剧的顿挫,卧鱼时的眼神却像古典画里走出来的仕女,俏而不媚,刚中带柔。
年槜看得大气都不敢出,手指无意识地抠着地毯的纹路。他终于明白段非说的眼神戏是什么 ——段非的眼波流转,从眼角到眉梢都带着戏,明明是男子,却比真女子更添几分风骨。
却并不显得娘气,反而是一种洒脱与柔美并存,并不失力量感。
“这里的台步,” 段非的声音突然在黑暗里响起,“借鉴了戏曲旦角的花梆子步,看着轻,其实每一步都踩着鼓点。”
年槜猛地回头,屏幕的光映在段非脸上,能看到他眼底闪烁的光,不像在看过去的自己,更像在和某个老朋友对话。
“您当时是不是每天都吊嗓子?” 年槜的注意力已经不在光碟上了,他问,“我听您刚唱的,底气好足啊。”
“嗯,五点起来练声,七点去练功房压腿,” 段非的指尖在膝盖上轻轻打着拍子,“戏曲讲究声情并茂,跳舞也一样,没了情,动作再标准也是空架子,当时评委说你没有灵魂,差的就是眼神。”
“段先生,” 年槜轻声说,“您现在,还能吊嗓子吗?”
段非转过头,眼底的光暗了暗,随即笑了笑:“早就废了。”
“我不信,” 年槜说,“您刚才唱那两句就很好听,比剧团里的人还像那么回事。”
段非被他逗笑,抬手揉了揉他的头发,指尖沾到刚才趴在地上蹭的灰:“毛头小子,懂什么。”
年槜没躲,任由他的手指穿过发丝,暖烘烘的触感从头顶一直蔓延到心口:“可您就是唱得很好听,哪里废了。”
“我之前抽烟,”段非温和地说起往事,“把嗓子抽废了。你现在听到的,并不是什么好东西。”
“啊?为什么啊。”年槜想,这也叫废,那过去的段先生,唱得到底有多惊艳四座啊。
段非:“医生说我这辈子都别想站起来了,那段时间我一点也不相信,我总觉得他们所有人都在骗我。”
年槜:“所以你就抽烟?”
“因为心烦。”
年槜沉默一会儿,突然拉住段非垂在腿侧的修长的右手手指,无声地摩挲着。
他想了很久,终于开口声音带着点没褪尽的青涩,却异常笃定:“段先生,您看啊。”
段非垂眸。
年槜把段非的手抬起来,对着电视屏幕上传来的光线:“您的手这么好看,怎么会是废了呢?”
段非的喉结动了动,想说什么,却被年槜抢了先。
年槜仰头看他,眼睛亮得像浸了露水的星子:“嗓子也是。就算和从前不一样了,可刚才那两句,像山涧水漫过石头,是清凌凌的好听。您要是肯多唱几句,说不定能治好呢?”
他顿了顿,把段非的手指往自己掌心又攥紧了些:“还有腿,医生说的是‘这辈子’,可这辈子还长着呢。万一明天就好了呢?就算不好,我推着您去看遍所有的演出,您坐在台下随便点评两句,比他们练十年功都管用。”
雨声敲打着窗户,客厅里还残留着光碟里的丝竹余韵,段非忽然觉得,这样的雨天,和年槜一起看旧光碟,比其他的任何事都要让人安心。
段非没忍住,泄出一丝低沉的轻笑:“拍马屁。”
“管我是不是拍马屁,我就是想让您开心点儿,等明天雨停了,” 年槜仰头看着他,眼睛在昏暗中亮晶晶的,“我还要跳《京戏》给您看呢。”
段非的指尖顿在他发顶,轻轻嗯了一声。
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小了些,月光透过云层洒进来,在地板上投下一道银辉。
屏幕上的《京戏》跳到**,段非一个点翻,裙摆落地时惊起一片掌声。
段非手背推了推年槜靠在他腿边的脑袋:“说了这么多,正事呢?”
“我从明天就开始练眼神。” 年槜恍然大悟,脸颊有点发烫。
段非低笑:“算你有点悟性。”
年槜放松了,轻轻靠在他腿边,小声说:“我想拜您为师,可以吗。”
“我教不了你太多东西。”段非说。
年槜感觉鼻头酸酸的,他仿佛带着心事,就这么靠着段非。
再睁眼的时候,竟然已经天亮了。
.
他大惊,发觉自己躺在床上,而段非似乎早就起了,拿着手机准备订早餐,听见动静分给他一丝眼神:“醒了?”
“我,我......”年槜猛地爬起,“昨天晚上,我们——”
段非淡淡答:“你坐在地上睡着了。”
“那我怎么在床上?”
“我把你抱上来的。”
年槜再次吃了一惊。
段非还有这力气?
骗人的吧。
段非没和他纠结,问:“想吃什么。”
“随,随便。”
最后点了热闹子,肉馅那种。
吃过早餐,年槜开始履行诺言。
段非说昨晚下了雨,地面很滑,让他别跳了。
但是年槜就不:“我答应过您的。”
其实已经出太阳了,只是段非好像特别怕着什么事情一样,不太想让他跳。
没腿的拗不过有腿的,年槜换上昨天装在袋子里的演出服,有些尴尬:“昨天舞团演的是《洛神赋》,服装不一样,可能和《京戏》不太搭调。”
段非坐在门口,看着年槜走到那片空地上:“小心点。”
.
塑胶垫铺着,阳光透过树叶洒下来,在地面投下晃动的光斑。
年槜舒展着身体,水袖在风里扬起漂亮的弧度。
段非左手指尖随着音乐的节奏轻轻在膝盖上点着,右手却拿着个让年槜闻风丧胆的东西。
戒尺。
段非说了,既然年槜一定要让他指点,那他就不会像舞团的老师那样高高拿起轻轻放下,他要的一向是极致的完美,打也是真打。
这话,他对年槜说了,叫年槜好好考虑考虑昨晚那句拜师。
年槜痛下决心:我学!你说什么我都学!
年槜没说其实是因为自己喜欢段非。
“转体时腰再沉一点。”
“手臂别甩太急,要像牵着丝线那样,甩出去的力度稍微柔一点,但也不要太收着劲儿。”
段非的声音混在丝竹声里,像带着魔力。年槜跳得越来越投入,那些被他改了又改的动作,在段非的指点下渐渐活了过来。他仿佛看到21岁的段非站在身边,两人的影子在阳光下重叠,一个旋转跳跃,一个静坐凝视,却有着同样的韵律。
段非冷声打断:“停,这里的亮相,眼神要往外放,你是在看着你的爱人,不是观众,也不是你的脚尖。”
前面还好,这句话一出,年槜猛地顿住了。
看着谁?
段非似乎也意识到哪里不对,他抿抿唇,说:“不用看我,想象你前面站着......一群人。”
“您刚才还说我看的不是观众,”年槜故意道,“是爱人。”
“别贫,”段非警告般看他一眼,抬起戒尺指了指他,“想挨打了?”
“不不不,我继续,我继续......”
.
舞到最后一个卧鱼时,年槜特意绷紧了脚尖,膝盖和脚尖呈现出完美的弧度。
起身时,他看见段非嘴角似乎噙着浅浅的笑意。
“怎么样?” 年槜小跑过去,额角的汗滴落在段非的手背上。
段非没说话,只是淡淡点头。
下一秒,他让年槜伸手出来。
年槜莫名其妙的把手心递了过去。
啪——
年槜疼得龇牙咧嘴,眼泪当场飙了出来。
段非语气平稳:“疼吗。”
“疼!”年槜带着哭腔,手心红扑扑的。
“疼就对了,”段非收起戒尺,终归是只打了他一下,然后就拉过他的手,温和地摩挲刚才挨打的地方,“跳得很好,被打疼了才能记住现在的感觉。”
年槜流着泪,点头,又辩解:“可是,我没做错——”
段非揉了揉他的头发:“是没做错。”
年槜哭得更厉害了。
刚刚那一下,打得是真的疼。
之前刘姐训人的时候都没打这么疼过!
这下年槜信了,段非说不定真有力气能把自己从地上抱到床上。
.
当然,为这一下,段非哄了他很久。
年槜才不哭的。
段非突然有点后悔收了这个徒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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