拍摄场地的灯光已调试好，导演冲着从化妆室里出来的魏摇芙及宋谦喊道：“宋老师，魏老师，你们先看一下创意剧本！”
当从编导手里接过剧本时，魏摇芙被这位瞧上去年纪并不大的女编导的道歉给吸引了注意。
“真的很抱歉，因为……人员的安排有不同的方案，我一开始没考虑到您二位一起来拍摄的话剧本里应该有的内容，只想着可能是各拍各的；但是上头说要写您二位的对手戏，所以这部分剧本是我昨晚临时赶工赶出来的，就没能来得及给到您们。耽误了您们的时间，实在是对不起。”
女编导两只手交叠在身前，手指搅在一起捏掐。她因焦虑而皱起的眉毛下，双眼被黑眼圈所挟持，两颗眼瞳一直没有与魏摇芙和宋谦长久地相对，颤动着飘忽。
在道完歉后，她后退了一步向他们九十度鞠躬。
魏摇芙怔忡了一刹那，她讷讷地凝注着面前鞠躬了少顷才直起身来的女编导。倒是宋谦先有反应，招呼来了自己的助理，给这位女编导递了袋饼干过去，和声安抚道：“没事，可以理解。不用太自责，吃点甜的吧。”
但魏摇芙的注意，完全聚焦在女编导去接饼干的手上。
她的手哆嗦得很厉害——如果魏摇芙没猜错，这大概率是焦虑躯体化的表现。
“不要逼自己逼得太紧了。”魏摇芙没办法像宋谦那样赠送什么小零食，因为她没带。
这种囊无一物的感觉着实不好受，她抿了抿唇，伸出手去，在面前的女编导肩膀上拍了拍，掀抬起来的桃花眼与对方那双被红血丝包围的瞳仁相对。
她是想挤出笑来的，但是看着女编导的黑眼圈与红血丝，且感受着掌心下这具身体的颤栗——魏摇芙笑不出来。
“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呀。希望你选择目前的这个行业是出于热爱，但热爱归热爱，也不要对自己太苛刻。上司同事的话好听的就听，不好听的当耳旁风，不要协同其他人一起去欺负你自己。如果想离开，那就离开；如果想继续坚持下去，闯出属于你自己的一片天，那就继续坚持，但要学会聪明地坚持。加油哦，希望未来有朝一日可以看见你更自在的样子。”
眼看着女编导的眼泪跃出眼眶，魏摇芙下意识往身上摸，但身上的衣服是品牌方给的，连口袋都没有的裙子又遑论纸巾。到头来，提供擦泪的纸巾的人又成了宋谦。
他对女编导道出了一段出乎魏摇芙意料的话：“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在这个社会上生存很难不被其他人给压着，但被压着的时候，自己要爱惜些自己。”
宋谦歪了下头，他挑起薄唇的唇角，泛开的笑中等闲有部分自嘲的韵意：“否则，说不定就没人爱惜你了。”
错愕地眱向他，魏摇芙看着宋谦脸上的自嘲又归于无踪，他耸了两下肩，语态随性：“开个玩笑。你应该有在意你的亲朋好友吧？辜负自己的时候想想他们吧，他们会心疼的。”
语毕，宋谦没有再停留，而是自顾自地迂身转去休息处看创意剧本。
拍摄时间是不能耽搁的，魏摇芙又瞥了两眼站在原地揾着眼泪的女编导，抿抿唇后也跟着掉头去休息处。
纵使眼睛是盯着剧本的，但耐不住思绪喜欢飘摇奔逸。
先前在化妆室时，对于宋谦的问题，魏摇芙终是没按抑住内心那股不适感，以至于她答复的语气颇具铦利性：“在同一个剧组合作，又都是女孩子，当然关系会不错，宋老师不觉得自己问的东西很像明知故问吗？江璐人品又没问题，我也不觉得我自己有问题；我和她，或者说和剧组里的其他人，关系发展得很好都是非常正常的事情。”
……
她丧着脸，吐出一口气时，一并把手中的创意剧本给轻拍在桌面上。
懊恼的情绪挥之不去，魏摇芙十分后悔自己在化妆室时因为主观感受而放纵了不礼貌的态度。
大约真的是她过于敏感。凭借宋谦方才的表现，魏摇芙实在认为他不会是自己所感受到的那一类存在。浸淫在娱乐圈内多年的人，却能够说出那样有共情力的一番话，又能坏到哪里去呢？
望向另一端翻看着剧本的男人，她捏着剧本走过去，低低道了一声：“对不起啊。”
“刚才在化妆室里的时候，我的态度不太好，抱歉。”
软趴趴的论调蹚过来，身前又落下了一小片阴影；宋谦放下剧本抬起头，双目把眼前塌了刺的刺猬给纳入视域中，他莞尔道：“没关系。你剧本看得怎么样了？如果没问题，我们现在就开始拍摄吧。”
他这不计较而注重第一任务的态度，更令魏摇芙觉得歉愧——刚看剧本时她还走了神呢，连敬业都不比人家的；在娱乐圈，她需要学习的果真还有太多，还真是“三人行，必有我师焉”了。
之后的拍摄中，魏摇芙打起了百分之二百的精神，赶在下午五点前结束了广告的拍摄。
临走前，宋谦叫住了她，举起手机晃了晃，歪头笑道：“不知道我的人品有没有达到加你微信的标准。”
男人笑时下垂的狗狗眼更显亲和，外加魏摇芙今天给他叠上的一层层滤镜，这一请求自然是被毫不犹豫地应允。
“当然达到了，都超过了不少呢。反而是我应该对宋老师你说这句话才对，毕竟我刚开始的表现还挺不礼貌的，应该谢谢宋老师你既往不咎。”魏摇芙把手机屏幕凑过去与宋谦添加上了微信。
而宋谦实属是深谙语言的艺术，他的酒窝仍没从两颊上退居其后，嗓音温朗：“谈不上既往不咎，我刚开始就冒昧地问你那些问题也有错。这次的合作很愉快，希望未来有机会和你合作影视剧，或者综艺再见；称呼就不必再叫宋老师了，我也就比你大四岁而已；如果要按进圈时长来排辈，也没必要私底下依旧这么喊；生活中自然一些吧，直接喊我名字就好。”
好感骤升，魏摇芙连连颔首，但嘴上又改口：“那我喊你宋谦哥吧，直呼其名还是感觉不太礼貌。”
看着面前把心思都放在脸上明牌的小姑娘，宋谦的双眼涣散了少顷，俄而他的笑意加深，低声询问道：“那我就叫你摇芙了？可以吗？”
魏摇芙爽快地答应，在拿起手机看了眼时间后，她撑起了眼睫，抱歉地看向宋谦道：“不好意思啊，我晚上八点的飞机，现在得先赶回家收拾行李了。微信上聊呀，拜拜！”
后退了几步，魏摇芙冲他挥挥手，随后小跑了出去。
背上没长眼睛，所以魏摇芙看不到在她离开后宋谦的神情。男人脸上的酒窝与笑意一同化整为零，捧着手机的手把手机转了两下，而后没了劲儿似的坠下了胳膊。
他的视线悬在空中的某一处定住，迟缓地低喃：“应该被保护得很好吧……一看就是，在很多爱里长大的人。”
……
保姆车的车门被拉开，魏摇芙钻了进来，而等了她好一阵的齐笑笑发出疑问：“怎么这么久才出来？遇到了什么事情吗？”
“没有啦，是宋谦要加我的微信。他人真的好好欸，难怪他的粉丝名叫太阳能，他的确给人一种很温暖阳光的感觉。”魏摇芙不藏不掖地将刚刚发生的事情阐述给了齐笑笑，并把自己对宋谦改观的几个关键点讲给了她。
若有所思地点了点下巴，齐笑笑唏嘘道：“没想到芙芙也会有被主观影响到的时候，不过知错能改就是好孩子啦。”她的手又不太老实地伸过去揉了揉魏摇芙的发顶。
随意地理了理自己被揉乱的长发，魏摇芙感慨道：“再就是，宋谦的话说得很对，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就算是在圈内达到了池怜阙那样的位阶，也还是没办法从心所欲呢。”
“只希望那个女编导可以快点调整好自己吧，她大概率是有焦虑症的，她的躯体化反应还比较明显。想要在这个世界上活得舒服一些，还真是很难呢。”她仰倒在椅背上，双眼直对着车内的天花板，暖调色给人以柔和，亦给人以惚恍。
上京的十一月已冷了许多，风在窗外喧嚣，车内尤可算暖和。
有多少人暖和不了呢？
从上京到西坪，魏摇芙跨越了一千九百五十四公里，在凌晨时分赶回了家中。
把车停在车库里，担任司机的魏青与魏摇芙下半张脸是相似的，但把眉眼单拎出来，则拣不出亲兄妹的痕迹。
“爸妈和你嫂子都没熬住，他们歇下了；屋子是已经收拾好了的，你等会儿回屋洗个热水澡就赶紧休息，听到没？”他解开安全带，掉过身看着后排毫无形象地侧身倒躺在车座上的人。
揉了揉眼睛，魏摇芙撑着身体坐起来，脑袋承受着后知后觉的晕；她含混地“嗯”了声，推开车门从后座跳了下去。
发虚的腿使她踉跄了几步才站稳，后备箱被魏青打开，由健硕手臂拎出来的行李箱落了地。
车库里的感应灯是亮着的，借着晕开的白光，魏摇芙撩着眼睛流眄自己许久不曾亲眼见过的哥哥——视频里的人，和眼前活生生的人，可谓天差地远。
头发短利的男人走在前方，宽阔的后背被飞行夹克收裹，笔直的长腿迈动，行李箱的滚轮在地上咕隆隆响。
小跑几步跟上魏青，魏摇芙两手背在身后，抽出条胳膊撞了撞魏青，扬动双眉，口吻游戏：“哥，你和嫂子打算什么时候给我生个小侄子或者小侄女玩呀？还是说在我离开的这段时间里，我已经有个小侄子或者小侄女啦？”
她得来的是魏青赏的爆栗。
“小孩子别管那么多。”魏青睃了她一眼，冷沉的声音猝地一听很容易误以为他在生气。
但魏摇芙对魏青的脾性了然于胸，她嬉皮笑脸地又撞了几下魏青的胳膊道：“不要害羞啦，我可是很期待给小宝宝买可爱的小衣服的。”
自车库的电梯上楼，魏青拉着魏摇芙的行李箱出了堂屋，在朦胧夜色中仿佛还有辨位工具般，步履不停地往一厢房的所在方向走去。
他轻叹了口气，迟迟才给魏摇芙回复：“你嫂子怀孕有三个月了，现在满意了没？”
可魏摇芙仿若是怎么着都不会满意，她蓦地炸开了嗓子道：“嫂子怀孕这么大的事情你们不告诉我？！”
啧的一声在凉夜里的空气中涣开，魏摇芙连忙闭住了唇，她瞄向魏青，抑制着音量道：“你们怎么不提前跟我说一声呀？我好给嫂子买一些孕期用得上的东西。爸妈肯定满心都放在嫂子肚子里还没出来的小宝宝上了，我得给嫂子多一点孕期关爱——哥你也是，可别再让嫂子跟着上茶园了。”
走到了魏摇芙所居的厢房门前，魏青拿出备用钥匙将门打开，他把行李箱放进门槛里侧，站在门口面对着阔别已久的妹妹，正经道：“我们不需要你花钱，你的钱就留给你自己花。娱乐圈我不了解，但我了解你；那些恶言恶语，你肯定只是嘴巴上说不在乎吧？”
一条腿跨进了门槛里的魏摇芙罕见地陷入了沉默。
她干站在原地没动。纵使西坪的早冬不如上京冷寒，但夜风仍是具有自己的攻击性的；湿冷气拂动她发丝，灌进鼻腔里，生疼。
宽大的手掌落在了肩头，魏青握着她的肩头，力道不大地紧了紧，“从小就不爱哭；可这世界上有几个人是真的没心没肺的？有心事没办法告诉我们，起码跟詹数、王夏琳还有林知路他们说说，别憋在心里。能想开是好事，但哥哥怕你有一天想不开了。”
声线依然是冷感作底的，但魏摇芙觉得自己像被灌了口温开水。
手指不自觉地蜷了蜷，魏摇芙鼻子的酸和疼同时作用；眼眶是热的，但没有眼泪掉。
“我明白的。但是，不只是在娱乐圈里容易承担恶言恶语，只要是在社会上的人，很多都偷偷流了眼泪；很多都有过彻夜未眠的经历。读书的时候还会因为成绩焦虑呢，越长大要面对的越多，我不会逃避。”
她状若不在意地耸动肩膀，昂着下巴歪着脸笑道：“反正眼泪流多了，不眠的夜多了，渐渐就不会在乎了。”
迷蒙的夜让魏摇芙没办法睹清魏青的眼，在送走他以后，她终于动了自己还待在门槛外的那条腿。略显滑稽的姿势总算改变。
将房门关上，魏摇芙把房间里的灯的按钮拍开——掌下没感知到灰尘。
通明的房间里，作为客厅的一楼一尘不染，地板被打扫得干净；沙发上意外地多了两个大玩偶坐着，茶几上的花瓶里所插着的花显然还是新鲜的。
换上拖鞋，她拉着行李箱上楼，属于卧房的一整层与楼下是一脉相承的洁净；只不过大床旁的床头柜上，放着一大袋零食。
被不再疼而只有酸的鼻腔刺激得泪水滚落，魏摇芙握着行李箱提手的手松下来，没了拉力的行李箱咚一声横趴在了地板上。
她抹着眼泪低着脖颈，久久地驻足在楼梯口。
一个人走了好远的路，在异乡无助。
幸好，回过头，有人在家里等着她。
“三人行，必有我师焉”出自《论语·述而》
天天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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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焦虑躯体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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