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下的列车在铁轨上发出沉重而单调的轰鸣,碾过被冰雪覆盖的广袤平原。窗外是急速倒退的无边无际的银白,偶尔掠过几株顶着厚厚雪帽、枝桠虬结的枯树,像沉默的哨兵。车厢里暖气开得很足,混合着泡面、人体和消毒水的复杂气味。陈嘉禾蜷缩在靠窗的硬座上,怀里紧紧抱着那个橙黄色的胡萝卜水杯,杯身传递着一点微弱的暖意。她将额头抵在冰冷的车窗玻璃上,目光失焦地望着外面单调的雪景。
首都的冬天像一块巨大的、坚硬的寒铁。T 大的期末季更是如同炼狱。连续数周的高强度复习、实验报告、课程论文,榨干了她最后一丝精力。此刻坐在归家的列车上,紧绷的神经骤然松弛,随之而来的是排山倒海的疲惫和一种难以言喻的……近乡情怯?
顾明远学长在实验楼门口递给她的那个小巧精致的银色保温杯,此刻正安静地躺在她背包的侧兜里。杯身光滑冰凉,带着一种陌生的、属于另一个世界的质感。他说:「北方的冬天太干,喝热水方便些。这个保温效果很好。」他的眼神温和,语气自然,带着学长对学妹恰到好处的关心。周晓慧在旁边挤眉弄眼,她只能礼貌地道谢收下。此刻,指尖无意识地划过背包侧兜那冰凉的金属表面,心头却掠过一丝微妙的、连自己都难以厘清的烦乱。她下意识地把怀里的胡萝卜杯抱得更紧了些,仿佛那是唯一能抓住的、熟悉的锚点。
车厢广播报出 Z 市站名时,天色已近黄昏。陈嘉禾拖着沉重的行李箱,随着汹涌的人流挤出站台。南方的湿冷与北方的干冷截然不同,像无数细密的冰针,无孔不入地钻进骨髓。她裹紧了羽绒服,围巾拉得很高,只露出一双因疲惫而显得格外大的眼睛,在接站的人群中急切地搜寻。
然后,她看到了他。
陈嘉树就站在出站口旁边一根粗大的廊柱下。他没戴帽子,头发被车站混乱的气流吹得有些凌乱,穿着一件深色的羽绒服,身形似乎比离家时更挺拔了些,肩膀的线条也宽阔了一点。他双手插在口袋里,微微低着头,像是在看手机,又像是在出神。昏黄的路灯光线落在他棱角分明的侧脸上,投下深邃的阴影,下颌的线条绷得有些紧,透着一股与周围喧嚣格格不入的沉静,甚至……疏离?
陈嘉禾的心跳莫名快了一拍。她拖着箱子快步走过去,行李箱的轮子在粗糙的地面上发出刺耳的噪音。
「哥!」她喊了一声,声音带着旅途的沙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陈嘉树闻声抬起头。目光相撞的瞬间,陈嘉禾清晰地捕捉到他眼中一闪而过的、极其复杂的情绪——有等待的焦灼,有终于看到的松懈,但更深层的,是一种审视,一种仿佛要穿透她风尘仆仆的外表、看清她这几个月所有变化的锐利,以及……一丝难以捕捉的、冰封般的距离感?那眼神,像冬日深潭的水,表面平静,底下却暗流涌动。
「嗯。」他应了一声,声音低沉,没什么起伏。他走上前,很自然地伸手接过了她手里沉重的行李箱拉杆。他的手指不经意间擦过她的手背,带着室外浸染的冰凉,让她下意识地缩了一下。
「累了吧?」他推着箱子往前走,目光直视前方,没有看她。
「嗯,还好。」陈嘉禾跟在他身边半步远的位置,偷偷打量着他的侧脸。他好像瘦了点,轮廓更清晰了,眉宇间似乎沉淀了一些她看不懂的东西,一种属于成年男性的、沉郁的底色。他身上那股熟悉的、带着阳光和洗衣粉的干净气息,似乎也被南方潮湿的空气和陌生的气味稀释了。一种说不出的陌生感,像一层薄冰,悄无声息地覆盖在重逢的喜悦之上。
两人沉默地走向停车场。行李箱轮子单调地滚动着,碾过潮湿冰冷的水泥地。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周围嘈杂的人声和远处汽车的鸣笛作为背景。曾经无话不谈的亲密,此刻被一种无形的、沉重的静默取代。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口,却找不到一个合适的出口。
「T 大……冷吗?」陈嘉树终于打破沉默,声音干涩。
「嗯,特别干,风像刀子。」陈嘉禾立刻回答,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比家里冷多了。」
「课程……难吗?」
「难,特别难。」她用力点头,语气带着真实的苦恼,「量子力学简直像天书,实验报告写得想死……」
「嗯。」他又只是应了一声,没再追问细节。
对话再次陷入僵局。陈嘉禾偷偷看他紧绷的侧脸线条,心头那点烦乱更盛。她想起背包侧兜里那个冰凉的银色保温杯,想起顾明远温和的笑容和周晓慧暧昧的调侃,又想起视频时哥哥那干巴巴的问候和此刻的沉默……一种莫名的委屈和烦躁交织着涌上来。她赌气似的也闭上了嘴。
家里的温暖扑面而来,带着饭菜的香气和母亲李书宁关切的唠叨,瞬间冲散了车站的寒意和两人之间凝滞的空气。
「哎哟我的禾禾!快让妈看看!」李书宁一把将女儿搂进怀里,心疼地摸着她的脸,「瘦了!肯定没好好吃饭!脸都冻红了!北方那鬼地方,不是人待的!」她一边数落,一边忙不迭地帮女儿脱外套、拿拖鞋。
陈建军也笑呵呵地站在一旁,看着女儿,眼里满是骄傲:「瘦点好,精神!T 大的高材生,气质都不一样了!」他拍了拍陈嘉树的肩膀,「嘉树也回来了!好!都齐了!开饭开饭!」
餐桌上摆满了陈嘉禾爱吃的菜:糖醋排骨色泽诱人,清蒸鱼鲜香扑鼻,还有热气腾腾的鸡汤。熟悉的家的味道,瞬间抚慰了陈嘉禾疲惫的身心。她脱下厚重的羽绒服,里面是一件柔软的米白色高领毛衣,衬得她脖颈修长,脸颊在暖黄的灯光下透出健康的红晕。几个月的大学生活,褪去了她最后一点稚气,眉眼舒展,轮廓愈发精致。灯光下,她微微低头喝汤时,长睫在眼下投下扇形的阴影,鼻梁挺翘,唇色是自然的嫣红。那份安静时流露出的、混合着书卷气和少女柔美的气质,让坐在对面的陈建军和李书宁都看得移不开眼。
「我们禾禾真是越来越漂亮了!」李书宁忍不住感叹,语气里满是自豪,「这气质,这模样,放在古代那就是大家闺秀!」
陈嘉禾被夸得有些不好意思,抿嘴笑了笑,梨涡浅浅:「妈,哪有那么夸张。」
陈嘉树坐在她斜对面,默默地扒着饭。他看着灯光下妹妹低垂的眉眼和那抹浅笑,心头那点沉郁似乎被这温暖的氛围融化了一丝。但当他目光不经意扫过她放在旁边椅子上的背包时,背包侧兜里,那个银色保温杯金属的边角在灯光下反射出一点冷硬的光泽,像一根细小的冰刺,瞬间又扎了回来。他握着筷子的手紧了紧。
「对了禾禾,」李书宁一边给女儿夹菜,一边状似随意地问起,眼神里带着过来人的探究和关切,「在学校……有没有交新朋友啊?像晓慧那样的?或者……有没有什么……嗯……谈得来的男同学?」她刻意放轻了语气,带着点小心翼翼的试探。
陈嘉禾夹菜的动作猛地一顿。她下意识地抬眼,目光飞快地掠过斜对面的陈嘉树。他正低头吃饭,看不清表情,但握着筷子的指节似乎微微泛白。
「妈!」陈嘉禾的脸颊瞬间飞起两朵红云,带着羞恼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心虚,「你问这个干嘛!刚开学,学习都忙不过来呢!」
「哎呀,问问嘛!」李书宁不以为意,笑着继续,「大学了,又不是小孩子了。遇到合适的,谈谈朋友也正常。只要把握好分寸就行。你看你哥,在 Z 大肯定也有不少女同学……」
「妈!」这次是陈嘉树猛地出声打断,声音有些生硬,带着明显的不耐烦,「吃饭呢,说这些干嘛!」他抬起头,眉头紧锁,脸色不太好看。
饭桌上的气氛瞬间微妙地凝滞了一下。李书宁被儿子这突如其来的火气噎了一下,有些讪讪地:「好好好,不说了不说了,吃饭吃饭。」
陈嘉禾看着哥哥明显不悦的脸色,心头那点委屈和烦躁像被点燃的引线。他凭什么不高兴?她赌气似的低下头,用力扒着碗里的饭,不再说话。
陈建军看看儿子,又看看女儿,打着圆场:「好了好了,孩子们的事让他们自己处理。禾禾刚回来,先好好休息。嘉树也是,坐车也累了。吃饭吃饭!」
一顿本该温馨的团圆饭,在一种无形的压抑和暗流涌动中草草结束。
几天后,猴子攒了个局,说是给「T 大高材生」接风洗尘,地点定在高中时常去的那家热闹的烧烤店。烟雾缭绕,人声鼎沸,熟悉的孜然辣椒粉混合着烤肉的焦香弥漫在空气里。
猴子还是那个猴子,咋咋呼呼,嗓门洪亮,一见面就给了陈嘉树一个结实的熊抱,两人同在 Z 大,可是不同学院所以平时联系不多,又对着陈嘉禾夸张地行了个礼:「恭迎学霸女神荣归故里!T 大之光啊!以后发达了别忘了提携兄弟!」逗得大家都笑起来。
林远也来了,穿着剪裁合体的深色大衣,气质愈发沉稳。他看到陈嘉禾,眼神亮了一下,随即露出温和的笑容:「嘉禾,欢迎回来。气色不错,看来 T 大的风水很养人。」他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片刻,带着毫不掩饰的欣赏。
陈嘉禾笑着和大家打招呼,在猴子刻意的安排下,坐在了林远旁边。她脱掉了厚重的外套,里面是一件浅咖色的修身羊绒衫,衬得肤色愈发白皙,乌黑的长发柔顺地披在肩头。在烧烤店略显粗粝随意的环境里,她安静地坐在那里,眉眼精致,气质沉静,像一幅精心绘制的仕女图,吸引了周围不少目光。连邻桌几个社会青年模样的男人,都频频朝这边张望,眼神带着毫不掩饰的惊艳和探究。
「啧,嘉禾,你这去了趟首都,魅力值直接拉满啊!」猴子一边给陈嘉禾倒饮料,一边啧啧感叹,「你看那几个家伙,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林远,你估计没戏了」
林远笑了笑,没接话,只是很自然地拿起公筷,给陈嘉禾夹了一块烤得恰到好处、滋滋冒油的鸡翅:「尝尝这个,这家新出的蜜汁味,还不错。」
「谢谢。」陈嘉禾礼貌地道谢,小口吃着。她能感觉到林远温和的注视,也能感觉到斜对面陈嘉树投来的、存在感极强的目光。那目光沉甸甸的,带着一种她无法解读的、压抑的审视,让她如芒在背。
陈嘉树坐在猴子旁边,面前放着一杯啤酒,几乎没怎么动。他看着林远给妹妹夹菜时那自然熟稔的动作,看着妹妹低头吃东西时露出的那截白皙优美的脖颈,看着邻桌那几个男人毫不掩饰的、带着侵略性的目光……一股混杂着烦躁、酸涩和强烈保护欲的火焰在胸腔里灼烧。他端起酒杯,猛地灌了一大口。冰凉的液体滑入喉咙,却像汽油一样,把那火烧得更旺。
酒过三巡,气氛更加热烈。猴子开始讲起高中时的糗事,引得大家哄堂大笑。陈嘉禾也被逗笑了,眉眼弯弯,梨涡深深,在烧烤店暖黄的光线下,美得惊心动魄。邻桌一个喝得有点高的男人,借着酒劲,摇摇晃晃地端着一杯酒走了过来,脸上堆着油腻的笑容,目标直指陈嘉禾。
「美女,认识一下?交个朋友?」浓重的酒气和轻佻的语气扑面而来。
陈嘉禾的笑容瞬间僵在脸上,身体下意识地往后缩了一下,眼神里闪过一丝惊慌和厌恶。
就在那男人的手即将搭上陈嘉禾椅背的瞬间——
「砰!」
一声闷响!
陈嘉树猛地站了起来,动作快得带倒了身后的椅子。他一把攥住了那男人伸过来的手腕,力道大得让对方龇牙咧嘴。他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眼神像淬了冰的刀子,死死地盯着那个醉醺醺的男人,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寒意:
「手,拿开。」
整个烧烤摊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都看向这边,气氛剑拔弩张。
那男人被陈嘉树的气势和手上的力道镇住了,酒也醒了大半,讪讪地抽回手,嘴里嘟囔着「开个玩笑嘛」,灰溜溜地回了自己座位。
猴子赶紧打圆场:「没事没事!喝多了!大家继续!继续!」
陈嘉树松开手,胸膛还在微微起伏。他看也没看陈嘉禾,弯腰扶起自己撞倒的椅子,重新坐下,拿起桌上的酒杯,又是一大口灌了下去。酒精灼烧着胃,却压不住心头的火。
陈嘉禾惊魂未定地看着哥哥紧绷的侧脸和紧握的拳头,心头五味杂陈。有后怕,有感激,但更多的,是一种被他的怒火和刚才那充满戾气的眼神吓到的陌生感。他刚才的样子……好凶。
聚会后半程,气氛有些微妙。陈嘉树沉默地喝着酒,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低气压。陈嘉禾也安静了许多,不再怎么说话。
深夜散场,寒风凛冽。陈嘉树沉默地走在前面,脚步因为酒精而有些虚浮。陈嘉禾裹紧外套,默默地跟在后面半步远的地方。路灯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时而重叠,时而分离,像两条无法真正靠近的平行线。
回到家,父母已经睡下。屋子里一片漆黑寂静。陈嘉禾换了鞋,轻手轻脚地走向自己房间。
「站住。」陈嘉树低沉沙哑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带着浓重的酒气。
陈嘉禾脚步一顿,心猛地提了起来。她慢慢转过身。
陈嘉树靠在玄关的墙壁上,没有开灯。黑暗中,只能看到他模糊的轮廓和那双在阴影里异常明亮的眼睛,像潜伏的兽瞳。他身上浓烈的酒气和烧烤的味道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极具压迫感的气息。
「那个杯子,」他开口,声音像是砂纸磨过木头,每一个字都带着沉甸甸的重量和压抑不住的某种情绪,「顾明远送的?」
陈嘉禾的心跳骤然加速。她没想到他会突然问这个,还是在这样的情境下。她下意识地抱紧了怀里的背包,仿佛想护住里面的东西。
「是又怎么样?」她挺直了背脊,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和倔强,「学长送的,怎么了?」
黑暗中,陈嘉树似乎嗤笑了一声,那笑声冰冷而充满嘲讽。
「学长?叫得挺亲热。」他向前逼近一步,浓烈的酒气几乎喷到陈嘉禾脸上。她甚至能看清他眼底翻涌的、被酒精和某种激烈情绪烧红的血丝。「他对你很好?给你倒热水?陪你做实验?在首都……很照顾你?」他的语气充满了尖锐的质疑和一种近乎刻薄的酸意。
陈嘉禾被他逼得后退一步,脊背抵住了冰冷的墙壁。巨大的委屈和愤怒瞬间淹没了她。他凭什么用这种语气质问她?他有什么资格?!
「陈嘉树!你发什么疯!」她终于忍不住,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哭腔和压抑已久的爆发,「我跟谁来往是我的自由!你凭什么管我?!你是我什么人?!」
「我是你哥!」陈嘉树几乎是吼了出来,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刺耳。他猛地一拳砸在陈嘉禾耳侧的墙壁上,发出沉闷的「咚」的一声!墙壁的震动清晰地传递到陈嘉禾的背上,吓得她浑身一颤。
「就因为你是我哥?!」陈嘉禾的眼泪终于夺眶而出,她仰着脸,毫不畏惧地迎视着他那双在黑暗中燃烧的眼睛,声音因为激动而尖锐,「从小到大!你除了会管我!会凶我!还会什么?!我在首都生病难受的时候你在哪?!我熬夜写报告快崩溃的时候你在哪?!现在你倒摆起兄长的架子了?!你凭什么?!」
她的质问像一把把淬毒的匕首,狠狠扎进陈嘉树的心脏。酒精和怒火烧灼着他的理智,妹妹那带着泪水的控诉眼神和尖锐的话语,像一盆滚油浇在他心头那团名为「无能为力」的火焰上。
「我凭什么?」他盯着她,眼神凶狠得像是要撕碎什么,声音嘶哑,一字一句,带着一种破罐破摔的残忍和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绝望,「就凭你是我妹!就凭我他妈的不想看到你被那些乱七八糟的人骗!顾明远?他算什么东西?!他对你好?他看你的眼神……」他猛地顿住,胸口剧烈起伏,后面的话像是卡在喉咙里的毒刺,吐不出也咽不下,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和眼中翻腾的、几乎要毁灭一切的痛苦与暴戾。
黑暗中,两人像两只受伤的困兽,在冰冷的玄关对峙。沉重的喘息声,压抑的啜泣声,还有那无声的、如同玻璃碎裂般的巨大隔阂,在死寂的深夜里弥漫开来,冰冷刺骨。那曾经温暖相依的炉火,在重逢的归途上,被现实的冰棱和压抑的情感,撞击出了无法弥合的裂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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