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宿不是陶玉堂和辛桐亲生的这件事,陶宿跟所有人一样,都是在那年他九岁生日的前一天知道的。
那天下午的别墅不像今天一样有那么多客人,但家里的佣人都在来回奔走忙碌,热热闹闹地给他准备翌日盛大的生日宴会。
直到陶玉堂牵着一个跟他年龄相仿却穿着破衣烂衫的男孩子回来。
那时的陶宿还跟在管家后面,一边扯着别墅宴会厅里四处缠绕的星系彩带,一边仰着脑袋眼巴巴瞧着头顶定制的苍龙七宿系列水晶吊灯,他还从做饭的刘妈那里打听到母亲会在明天生日宴开始后送一架他期待了一整年的天文望远镜作为礼物。
即将长大一岁的陶宿沉浸在这场众星捧月的美梦里,哪里知道一夜之间这些都与他再无关联,明天站在宴会中心的会是另一个人。
那个男孩就是陶清彦。
陶家流落在外九年的,真正金尊玉贵的小少爷。
之后就是一张张从前他再熟悉不过的脸,他们的五官不同程度地扭曲着,看向他的眼神从震惊到冷漠,再到厌恶,或许也有些许怜悯,嘴里还念叨着“抱错……那家人……死了……找回来”之类的话,他听不懂,也许是因为不愿意去听。
他被疼爱他的父亲十分用力地拖拽着跌坐在客厅中央的地毯上,周围人窸窸窣窣的声音忽远忽近,忽大忽小,他惊慌茫然地四处张望,却没有看见自己的母亲。
天边最后一缕橘红夕阳消失之前,有人递给父亲几张白色的纸。
纸上写了什么他不知道,看着父亲翻看几秒后勃然大怒,凶狠地瞪着他,他吓哭了。
过了没多久他就被几个人拖进一辆车里,在车门即将关上的前一秒,有人猛得从外面拽住了他的手腕,死死地拽着。
他不解地透过模糊的泪眼向那人望去,费力辨认了几十秒,才从摇晃的视野里拼凑出邱寻英那张焦急的脸。
“秀秀!你下来!”
现在再回想起那个傍晚,多数细节都已被他刻意遗忘,唯独放任邱寻英那双通红的眼萦绕脑海。
那眼神里格格不入的关切,以及一种他当时无法理解的复杂情绪,让他终于得以在周围人窒息的审视中喘口气。
所以他笑了,习惯性地用笑容安慰那个攥得他手腕疼的哥哥。
可他笑了,原本只是红着眼眶的邱寻英却大声哭了出来,拽着他的手更用力了,想把他从车上拽下来,陶宿感觉自己的手都要被他拽断了。
“我疼,阿寻哥,你别拉着我了。”
——
邱寻英是陶宿姑姑的儿子,比他大三岁,是他的表哥。
他姑姑陶玉英,是陶家行玉那一辈的长女,死于生产时的大出血,她丈夫邱峰对她的离世深感悲怆,于是给两人孩子取名寻英,意为寄托未尽的爱意和思念。
为了不犯去世之人的名讳,身边亲近的人大多叫他阿寻。
他们没有僵持多久,很快就有佣人从旁边冲过来将邱寻英的手指一根根掰开。
疼痛和温暖一齐从陶宿腕间被剥离。
然后车门关上了,眼前的所有人和物都陷入黑暗,与他再无关联。
他终于意识到自己即将被抛弃,这才后知后觉地嚎啕大哭,可再也不会有人像从前一样如临大敌地为他递上纸巾和糖果,回应他的是一只捂住他嘴巴的大手,掌心厚厚的茧粗鲁地摩擦他娇嫩的脸颊,他眼泪流得更凶了。
那天之后陶宿再也没见过自己的父母,以及那些曾熟识的,又在最后变得狰狞可怖的面孔。
也没人再记得他的生日。
等他几年后在金巷长大了点,才回过神来,邱寻英那时拼命拽住他,大概是真想救他的。
毕竟谁也想不到那样一个所有人都在扮演受害者的闹剧里,一个被贪慕虚荣的夫妻强塞进豪门的襁褓小儿身份暴露后会是什么下场,尤其是在得知他们真正的小少爷流落在外这些年过得并不好之后。
那时陶宿看不懂的那个眼神,后来也慢慢懂了,那是一种明知无力改变也要拼力一试的倔强,孩子气了点,却实实在在给当时的陶宿无限活下去的勇气。
金巷位于栖城以北,恰好卡在两座城市的交界线上,地势起伏,四周被多处荒山阻隔交通,是片与它富贵迷人的名字全然相反的穷乡僻壤。由于面积小开发难度大,无论是发展房地产还是旅游业都没有前景,所以两边官方都不愿意管,就像地图上狭窄的“灰色地带”。有些城市犯罪的逃犯或是躲债的人会偶尔逃这里避避风头,但大多待不久。
金巷的原住民不多,再加上来这儿的人没几个是遵纪守法的,导致这里的风气愈发败坏。
街道上终年弥漫着廉价酒精与烟草的刺鼻气味,这里的人白天还会装装样子,一旦入夜他们就像休眠结束的野兽般成群结队地出去滋事,任何一个落单的人,在他们眼里,仿佛都成了宣泄自己失败人生的容器,抢钱抢食物都是好的,如果是看起来比较软弱的,被暴打一顿都是常有的事。
这里道德和法律的价值甚至比不过一个空酒瓶,能让人听话的,只有更狠的拳头,更硬的棍棒。
让陶宿在那里无望的日日夜夜,被前赴后继的恶鬼抢走手中的食物,被人用沾满尿液的鞋底踩在头上,被无数记不清面孔的人恶狠狠踢向身体的每一个部位,被人粗暴地扒下裤子也要强撑着意识活下去的,他记了十年的,只是那样一个眼神。
现在想起来,他还挺幼稚。
可对那时孤立无援的陶宿来说,记忆里那一瞬的邱寻英,说是救世神明也不为过。
他告诉自己至少他不是被所有人抛弃了,有一个人还在想他,只是找不到他。
陶宿有时也会不解地想为什么连一个血缘单薄的表哥都会用那样不舍的眼神望着他,而当了他九年至亲骨肉的父亲却能没有丝毫留恋地将他送走,将一个孩子送到金巷那样的地方。
他还天真的以为自己可以永远任性,因为他有最爱他最包容他的爸爸妈妈。年幼时的欢声笑语不合时宜地闯入脑海,恰与今时今日的场景重合……
“呦!两个大忙人还知道回来啊!”
“就是,不像话,这么多人等你们两个。”
“这俩双子星啊,哪次见到不是同进同出啊,人家小彦出国比了几个月的赛,这寻英啊都瘦了一圈儿哦!”
“是的呀,我看他都恨不得跟去国外的嘞!”
两人步履一致进了门,气氛自然而然热闹起来,全然不似陶宿进来时的死寂。
“哎呀你们好了好了,寻英刚刚毕业开始管公司了嘛,忙起来瘦了很正常呀是伐!”林芝桦笑眯了眼,往两人跟前走了几步打着圆场,打了没两句自己也说笑起来,“不过那要不是小彦说要回来,寻英怕也腾不出时间呦。”
话落周边传来一片此起彼伏的笑声,吵得人耳膜发颤。
陶宿像被时间牢牢定格在门推开的那一秒,贪婪地凝望着那个蓦然出现在视野中,他在脑海中描摹过无数次的身影。正如他所想象的那样板正挺拔,风度翩翩。
“林姨你们这都什么跟什么,越说越离谱了啊,小雅满月,我回不回来,寻英哥肯定都是要来的。”
陶宿这才将注意力移到旁边那个人的身上。
暖黄的灯光打在陶清彦微卷的栗色短发上,上身是色调柔和的米白色的亚麻衬衫,下面一条烟灰色的高腰阔腿西裤,圆润无害的杏眼弯成月牙,大方地与林芝桦拥抱,轻轻吻了下她的脸颊。
陶宿想起自己在那栋小洋楼三层的乐器室满墙的奖杯中间看到的相片。舞台上一身燕尾礼服的稚嫩少年也是这样笑容满面地与一位老者拥抱,相片右下角还写着——与乔尔·康塔里尼先生于2014.10.3留影
陶宿对这个名字仅有一点模糊的印象,大概是某个世界顶尖音乐学府的资深前辈。
陶清彦转头看了身边的人一眼,“对吧?”
对方身高比陶清彦高了快半个头,两人的气场却极其融洽,登对非常。
前不久电话里听到的那道温润和煦的嗓音,此时裹着轻浅笑意传入他的耳中。
“嗯,小彦说的对。”
炭灰色定制西装的外套从他的肩膀右侧到袖口都被雨水濡湿了大片,左臂弯上还搭着一件卡其色的大衣,看起来与他今天略显严肃的穿着有些不协调,以至于在陶宿眼里过于刺眼。
大概是它过于干燥整洁。
又或许是因为,陶宿猜到那是陶清彦的大衣。
视线不远处,荣雾靠在门上一边眉梢挑起,扯出一个玩味的笑看着自己,像是在欣赏他此刻的狼狈。
陶宿抿了抿嘴,却连回应他的挑衅都做不到。
邱寻英并未对那些言语发表什么意见,只是接在陶清彦后面也轻轻拥抱了下面前的林芝桦:“大伯母好,您才是又瘦了。”
“数你嘴皮溜。”林芝桦笑起来。
“小彦,寻英,别傻站了,快过来看看妹妹。”
床上的方芷笑起来,连忙招手呼唤二人。
“小彦去吧,我先去换身衣服。”
邱寻英轻拍了拍陶清彦的腰示意他上前。随后伸直右臂,略带歉意地冲方芷和陶玉堂笑了下,众人这才看到他湿透的半边衣袖。
陶玉堂皱眉询问:“怎么淋成这样?”
陶清彦已经走到床边,见陶玉堂投来质问的眼神,挠了挠鼻子,目光躲闪:“您别看我,可不是我让他来接的。”
“舅舅,不怪小彦,今天雨下得急,小彦非说要在机场打车,我不放心,正好没什么事就去接他一起来了,就是忘了多带把伞,您别怪他。”邱寻英赶忙替陶清彦说话。
“你啊,什么时候能跟寻英学学。”陶玉堂略正了正色,语气里却无半分责怪,“多为别人考虑考虑。”
陶清彦撇了撇嘴,说:“我可不要跟他一样,讲起话来老气横秋,什么添衣忌口、哲学人生,无聊死了。”
“小没良心,人家寻英是关心你。”方芷在一旁开怀调侃他。
陶宿还在意外陶清彦和这位新太太关系看着貌似和睦过了头,他还以为他们该是水火不容针锋相对的,但他也只是疑惑,不想对此妄加揣测。
“聊不够啦,快先让刘妈带你去小彦房间里拿一套换上,都不是让人省心的!”邓佩宁看着两人,嘴角瞬间咧开,眼角眉梢的褶子堆在一起,却故意板起脸,做出责怪的样子。
老头老太太从小就喜欢这个优秀懂事的外孙,心疼地赶紧招呼下人带他离开。
也许是先前说话的人太多,邱寻英和陶清彦并没有特别注意到这边,老太太这回又一喊,两人才也都往这个方向看过来,自然也就看到了坐在他们旁边的陶宿。
陶清彦笑容一顿,邱寻英准备跟随刘妈移动的脚步也停了下来。
“这是……秀秀?”
邱寻英瞳孔骤然微缩,喉间溢出的呼唤带着几分不确定的轻颤,他脚尖调转了方向,带着难掩的急切,大步朝这边走来。
什么时候能改掉我刚写一点就想推翻重来的臭毛病[裂开],已经改了三版第一章了(第四版成型中)二编:还是用了新版,改改改改到厌倦。[小丑]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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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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