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看着对面沙发上微红着眼眶的陆辞今。
陆辞今并不看她，微微侧过脑袋，视线落在茶几另一段，垂着漆黑浓密的眼睫，隐约能瞧见眼底的水润，将坚韧不屈的小白花气质发挥了十成十。
周末要说的话卡在嗓子里，开始反思起自己说的话是不是哪里措辞过于严苛，没有照顾好他的情绪。
注意倒陆辞今嘴唇上因为缺水干裂，倒了杯水，递到陆辞今面前，语气也软了下来：“是不是一上午没喝水，喝点水。”
陆辞今不爱喝水，有时一整天下来，也就吃水果或者喝汤的时候摄入一些水分，但这些往往是不够的，周末当他助理这几年，督促他按时喝水成了一种习惯。
陆辞今还偏着脑袋，水杯递到他面前，他下意识抬头去看周末。
周末站在他面前，大概是被他匆匆叫回来，穿的是舒适宽松的棉质短袖和黑色长裤，露出来的一截手臂白净细长，握着杯子的手虽称不上修长，但胜在骨肉匀亭，半点看不出曾因为生活磋磨满手厚茧的模样。
这个档口，陆辞今不合时宜想起来，自己的护手霜没了，应该再买几支，周末不爱涂护手霜，他得督促周末涂。
走神的间隙，水杯塞进他手里。
周末再次坐下来，心平气和与他沟通：“绯闻的事情不必过多担心，捕风捉影的事情要不了多久就会消散，这些工作室会为你处理好，至于你之前提到的，想要转型幕后的事情，我已经整理出了一些资料供你参考，晚点会发到你的手机上，你有时间可以看看。”
“我……”
陆辞今张口，还想说些什么，周末已经起身，无视他的发言：“既然你没心情，那今天就说到这里吧，我不打扰你休息了，明天开工我会来接你，今晚早点睡觉，最好敷张面膜，否则皮肤干涩上妆效果不好。”
门咔哒打开，又咔哒合上，只留下陆辞今一人端着杯水坐在沙发上。
陆辞今气得将水杯扔到茶几上，用力把自己甩上沙发，身子弹了两下，脑袋里翻来覆去想的压根不是什么绯闻，而是周末。
为什么她知道绯闻里另一个主角是她半点不慌张，甚至一点羞涩或者紧张的意思都没有，为什么她急匆匆赶来却只说了不到十五分钟就离开。
她到底在乎不在乎自己。
她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喜欢她。
陆辞今枕着胳膊，盯着雪白的天花板发呆，一些过往的记忆缓缓浮上脑海。
第一次认识周末的时候是在辩论赛上。
当时他十九岁，读大二。清大一年一度的辩论赛开幕，他被闹肚子的室友拉过去临时顶替，比了一场。
也就是那一场，对上了文学院的周末。
辩题很简单——“钱是立身之本吗”
周末是正方二辩，他是反方二辩。
辩题好解析，两边人打得有来有回，谁也说服不了谁，观众席上坐着的学生也是，哪方发表完观点都用力鼓掌，好似墙头草，谁开口谁就说得对。
陆辞今抓住对方二辩的漏洞：“我不否认对方辩友发言有一定的正确性，但请容许我对正方二辩提问，你说钱是活着必要的条件，那么请问在古代，钱，这个用来衡量物品价值且作为货币流通的手段出现前，大家是怎么活的？按照对方辩友的说法，钱在没产生前大家都死着呗，因为没有钱，无法立身，无法立身，就无法活着，那请问对方二辩，您是哪儿来的，难不成是石头里蹦出来的猴子？”
底下观众哈哈大笑。
周末站起来，面容平静：“请对方辩友不要混淆辩题含义，钱是立身之本这句话本身就建立在钱这个货币产生后。诚然，没有钱可以活着，天大地大，无所不有，饮露水，啖生肉，就算是扔到野狼群里，运气好可能还会被当成母狼的孩子养大，但所谓立身之本，本就包括除了生存以外的需求，人类作为社会性动物，需要的仅仅是活着吗？马洛斯需求层次理论讲的是什么，我想请问反方二辩高中心理课程没有学过吗？立身之本，一是身，即活着，二是立，即活得有尊严有自由有选择的余地。如果对方二辩还是不能理解，没关系，我可以为你举个最简单的例子，你可以低头看看你的穿着，奢侈品牌衣服，昂贵限量版球鞋，这些带给你的，有没有稍微，哪怕是一点点的满足感？这种满足感让你觉得活着真好，而不是活着就好。请问反方二辩，这些到底需不需要钱呢？”
“所以，钱是立身之本，毫无异议！”
底下沉默两秒，爆发出如雷鸣般的掌声，其中还夹杂着他室友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怪叫。
辩论结束，毫不意外，正方赢了。
拉肚子的室友姗姗来迟，得知结果，捞着他肩膀安慰他：“正常的很，对上文学院小才女，输了很正常，晚上我请你吃饭，不过……就吃学校里的哈，外面的我可请不起。”
陆辞今正烦着，随意挥了挥手，“那就一食堂，懒得跑了。”
他烦倒不是因为输了比赛，而是对方拿他穿着作筏子，搞得他很没面子，尤其对面还是个女生，又不好骂回去。
“行啊。”室友调侃，“大少爷下神坛了，我的钱包守住了。”
陆辞今气笑了，“少来，我妈最近管我管得严，生活费扣了一半，指不定谁比谁穷呢。”
吃过晚餐，将盘子端到餐盘回收处，撞到了个意想不到的人。
正方二辩。
周末。
一个奇怪又好记的名字。
这个撞也是字面意思上的撞，周末吃的是面，碗里还有小半碗汁水，一滴不剩地泼了出来，淋了他一鞋面，陆辞今当时就僵硬了，隐隐感觉到温热油腻的汤汁顺着鞋面缝隙渗透。
“对不起。”
周末当即将碗筷丢入餐盘回收处，蹲下身拿出纸巾帮他擦拭鞋子，神色一如既往平静，好似刚刚撞到他的人不是她。
陆辞今本就有洁癖，见周末道歉都没个道歉的态度，火一下就冒了出来，“你眼睛不好？这么大个人站你面前你都看不见，道歉只知道说句对不起，你以为你很拽啊。”
这话说出来，不仅是他的室友张显华愣住了，就连他自己也愣住了。
周末擦鞋的动作顿了顿，她站起身，将纸巾扔进垃圾桶，看向陆辞今，目光平直，口吻平淡：“我的确没看到你，所以说对不起，鞋子送去干洗的费用我也会出，你回头把发票发给我，我把钱打给你，如果你觉得这些还不够，那你说你还要我做什么？”
“我这是限量版球鞋，送去干洗要是洗不干净你赔得起吗？”
三人就站在餐盘回收处，周围不少同学将视线投过来，陆辞今一方面觉得羞恼，一方面又被周末周全的话堵回抱怨，一时拉不下面子接受道歉。
视线一扫，看到周末脚上那双仿大牌的小白鞋，他轻嗤一声：“难怪辩论赛上你要特意指出我穿限量版球鞋，人越是没有什么就越是在意什么，你脚上这双鞋不超过两百块吧，还是仿制大牌的鞋子，你穿着不觉得没有立身之本的自由吗？”
话说完，就瞧见对面女生的脸肉眼可见惨白，陆辞今心里的小人疯狂嚷嚷着要他道歉，但嘴就和被胶水黏住一般怎么都开不了口。
不等张显华开口打圆场，周末那双黑色的眼睛笔直对上她，如同风雨中飘摇却始终不倒的柳枝：“我没穿过限量版球鞋，没见过限量版球鞋，也从没将鞋子送去干洗店清洗，所以不知道鞋子会不会被洗干净，但我知道，有些东西可以被清洗干净，有些东西不行，就比如你被金钱腐蚀的心脏。”
陆辞今火了：“你是不是……”
“诶，好了好了，不是什么大事，鞋子我洗我洗，没事，周末，他和你开玩笑的，你走吧，我和他说。”
最后还是张显华出来打圆场，替他道歉，缓解了局面。
那天过后，陆辞今半个月没见到周末，直到某天窝在宿舍打游戏的时候，张显华走进来，递给他一个褐色信封。
陆辞今眼睛还黏在手机屏幕上，修长的手指在屏幕上飞速移动，配上高挺深邃的眉骨，极具观赏性，他视线偏都不偏移一下：“什么东西？情书？我不要这玩意儿，给我扔了。”
张显华恨不得给陆辞今一个爆栗，“什么情书不情书的，这是周末给你的干洗费。”
“干洗费？”
“上回人家不是不小心把面汤泼你鞋子上了吗？”张显华解释，“她托人要到我的联系方式，让我把钱给你。”
陆辞今手上动作一停，下一秒，屏幕上的人最后一滴残血被人掠夺，屏幕变成黑白。
他放下手机，接过张显华手里的信封，想起那双平静而澄亮的眼，不自觉反问：“她为什么不加我联系方式？”
张显华快被大少爷气笑了。
“就你当时那快要吃掉她的态度，你觉得她敢？大少爷，你是真不知道你脾气啊。”
张显华反正已经将钱送到，去厕所冲了两下脚，擦干净后爬上床休息，见陆辞今没玩手机反而拿着信封研究，多说了几句：“周末家庭条件不算好，她问我赔你一百够不够，我说够，但你上回压根没把鞋子送去干洗，回宿舍就扔垃圾桶里了，还是我捡回来刷了刷挂咸鱼上卖了，钱给你捐出去了，算给你积德，不必谢我。”
和大少爷当室友也快一年多了，张显华也算是摸清了陆辞今的为人。
大少爷只是挑剔了点、脾气爆了点、洁癖了点、屁事多了点，但人品没问题，对室友大方，让他帮忙做点什么，只要不影响他的事都会帮忙。比如他闹肚子不能上台辩论，陆辞今替了，再比如前段时间，室友贺家俊母亲生病住院拿不出钱，也是陆辞今出了钱。
不欺凌弱小，不仗着身份耀武扬威，长得还帅，要是大少爷真想，他富二代名头说出去，多少女生会蜂拥而至。
别说是女生，就连张显华他自己有时候都心动到恨自己不是女生。
正是如此，张显华看不懂大少爷对周末的咄咄逼人和针对从何而来，这样像小学鸡一样小心眼斤斤计较的人怎么看都不像是他认识的陆辞今，于是多解释了几句。
大少爷迟迟不说话，张显华探头往床下看了眼。
陆辞今捏着那个薄薄的信封，一言不发，窗外阳光跃进来，勾勒出少年清爽利落的身形，一张脸俊朗出众，垂眸时浓密的睫毛遮住深邃的眼，神情带了几分忧郁，像是画报中的模特，光是坐在那里都足够引人注目。
张显华无声叹口气，有时候人与人之间的差距，比人和狗还要大。
一场唇枪舌战的辩论赛，周末压得陆辞今无法反驳是两人的第一次交集。
一封薄薄的，装了两张五十元纸币的信封，压得陆辞今心口沉甸甸的是两人的第二次交集。
很久之后的陆辞今才知道，那双白色板鞋是周末妈妈给她买的，连一百块都不需要，只需要三十五块钱。
三十五块钱。
陆辞今一顿早餐钱都不够，却是一双鞋子的价格。
不知是不是头顶白炽灯过于亮眼，灼得陆辞今眼都红了，陆辞今不太愿意回忆过去，越是回忆，越是觉得自己做得过分，不知道如何面对周末。
换位思考一下，如果他是周末，他会喜欢陆辞今吗？
显而易见，他不……
不，不行，他不能灭自己的志气。
陆辞今从沙发上翻起身，给周末发消息：【你明天不用来接我，让江晒云和李伦照顾我就行。这次是我的问题，你好好休息，什么时候休息好了什么时候来上班，工资照常发。】
终于……时隔多年，更新了，好感动[爆哭]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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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 4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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