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丽回到住处后,时不时地环顾四周。她没觉得四周有啥异样,她只是盼着能快点见到它。
她很想见它一面。
她有话要跟它说。
很急的!
她又想更文了。
这次不是要送程云棠吃穿类的,是要送程云棠——
回家!
她曾写过两版程云棠的结局。
第1版写了好多字,包含洞房花烛,它删洞房花烛部分。
第2版写了好多字,只有婚后甜蜜,它都删。
她现在比任何时候都要感激它删文。
它删的对。
它删的好。
就是该删!
她想写第3版了。
她想为自己写的这个垃圾故事,续上一个不那么垃圾的结局。
她没见过程云棠,不知道程云棠是怎么在水深火热的煎熬中活了两百多年。
哭过了多少回。
绝望过多少遭。
多少次眼睁睁地看着希望破碎,无能为力。
往前看,前路渺茫。
往后看,满目疮痍。
这得多苦啊!
她不敢细想。
她应该想办法送程云棠回家。可是这咋回啊。
程云棠的家在哪?
她哪知道。
当初在设计剧情的时候,她根本没有细想过这些。她只知道,程云棠住在一座豪华大别墅里,不知道什么区什么街道。
程云棠的爸妈叫啥?
她哪知道。
她当时写小说,想的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富家千金穿越到古代,继续享受人间奢华富贵,备受吹捧和赞誉,闪耀显赫,哪会关心富家千金的爸妈啥情况。
诶?她是不是想歪了。
是歪了。
程云棠的家在哪,爸妈叫啥,其实不重要。她当时写程云棠穿越了,程云棠就穿越了,现在写程云棠回家了,程云棠应该就能回家。
似乎可行!
她写了句:程云棠回家了。
存入草稿箱。
唉!
唉!
唉!
程云棠的厄运始于她的笔下,但愿也能终于她的笔下。
不过她需要和它商量。
所以她在等它。
直到睡觉前,她都没等到它。她就在桌上留了一张纸条:你来了后叫醒我。
这是她第一次开着灯睡觉。
现在是12月,由于合租人多,所以全年过度用电,电费单价已经到了第三梯度,每度电很贵。
她心疼电费。
但这不是心疼电费的时候!
半夜。
她被摇醒了。
她睁开朦胧的睡眼,看到了它,意识感官一起苏醒:“你看到我给你留的纸条了?”
它点头。
她坐了起来,说自己的想法,然后问:“你觉得行吗?”
它:“你这么写,不怕读者发现你脑子有病吗?”
她:“啊?”
我没想过这个!
它:“他们如果骂你,本来写的就垃圾,结局还不要脸拉了一坨大的,诚心恶心人。”
她:“骂就骂吧。”
她怕。
但是怕也要做啊。
不该干的事,咋都不能干。
该干的,挨骂也要干啊!
它:“你有没有想过,时间已经过了两百多年,她父母寿命不过百年,她回去后,或许连她父母的尸骨都找不到了?”
刘丽慌了:“啊?”
有道理。
那咋办?
刘丽:“这办法行不通吗?”
它:“蠢货。”
它:“你要写得清晰而明确,比如,22世纪,程云棠在卧室的床上醒来,一切如旧,她终于回家了,回到她真正的家。”
刘丽眼都亮了。
可!
接着进入草稿箱,按照它说的编辑了下内容,即将发布时,看着那个22世纪,突然觉得不对劲!
她生活在21世纪。
生活在真实的世界。
而程云棠来自于22世纪,实际就没有22世纪啊。
22世纪是她胡编的。
程云棠的回家,其实只是从小说中的一个世界,回到小说中的另外一个世界。
程云棠想要的那条回家路。
头在小说里。
尾在小说里。
这真的是想要的吗?
刘丽问:“你要不飘进小说里,问问她的意见?”
它:“问什么。”
刘丽说了她的担忧。
它:“不必问。”
刘丽:“还是要问一下的吧,得尊重她的意见。”
它:“她早就知道了。”
刘丽:“啥时候?”
它:“穿越第5年。”
它:“她知道的,远比你知道的多得多。她知道自己在一本傻逼小说里,还是傻逼小说的女主,她知道她日夜思念的人,朝思暮想的故乡,来自一个傻逼作者的虚构。知道就算回去了,也还在那本傻逼小说里。”
它:“知道这件事后,她又疯了。”
“她说了很久的胡话。嚎啕大哭,问,这世上,到底有什么是真的?她哭晕过去,醒过来后继续哭。”
刘丽心中晦暗。
没有真的。
都是假的。
她已经难受得哎不出来。
它:“某天,她突然笑了。”
刘丽:“笑?”
这咋笑得出来?
只怕心中泣血!
它:“她拿了一根空心的管子,东敲敲西敲敲,敲木箱,敲砚台,敲墙壁,敲桌椅,敲青瓦,敲铁锅,敲刀剑,敲树身,敲所有能碰触到的东西,洗耳凝听,采万物之音,入她耳中,还刻意制造各种声响,也弹奏各种乐器,她日夜听风,听风撞击树梢,听风雨同来天地同响的音,听歌声,听人争吵,听鼓乐齐鸣,听马嘶鸣,听鸡鸣,听狗吠。她说,耳朵能听到的,和我以为的真没有区别。”
它:“她净手许多次,用手摸纸张,摸笔毫,摸笔架,摸床沿,摸屏风边框,摸雕花窗棂,摸贴纸,摸所有绿植的叶子,摸枯萎的花,摸马鞍,摸马尾,摸缰绳,摸马车车窗,摸车辙,摸碗的边沿,摸陶瓷罐子,摸瓷瓶,摸茶杯,摸玉器,摸各种布料,摸绣品,摸冰窖的冰,让溪流划过指缝,摸被水冲击打磨光滑的石头,坐在树墩旁,摸着一圈圈年轮,立在树林里,用手扣住蚂蚁,感受蚂蚁在手墙内乱跑,她捻着土,捻面粉。她说,手能碰到的,和我以为的真没有区别。”
它:“她站在灶台边闻菜味,闻辣的,闻清香的,闻刺鼻的香料味,她凑近醋罐子闻醋,她站在花园里闻工匠修剪草木时的味,早上站在街边的食摊闻烟火中的朝气,打开从来不主动用的脂粉盒闻,闻油香,闻书香,她说鼻子能闻到的,和我以为的真没有区别。”
它:“她尝各种东西,吃了一小勺醋,一小勺盐,一小勺辣椒粉,一小勺糖浆,一口黄连水,她说,舌头能尝到的,和我以为的真没有区别。”
它:“她说,这世界,我当它是真的,它就是真的。”
它:“我想去的地方,我当它是真的,它就是真的。”
刘丽:“她还是要回家?”
它点头。
“她不但要回家,还比以往任何时候更坚定。她明知求不得,还偏要勉强!”
“为了提醒自己,来处何处,欲归何处,她竭尽全力改造她所处的环境。”
刘丽懵:“改造?”
它:“在此之前,她只和少量的人说话时使用现代的语法和词汇,同别的人说话,尽量说别人能听懂的。可在此之后,她和任何人说话,都说自己的话,别人不懂,她就解释,解释到别人能懂为止,她不怕麻烦。”
它:“她建房子,建和四周格格不入的房子。”
刘丽:“房子很奇怪?”
它:“房子像她家。”
它:“你觉得怪吗?”
刘丽想象了一下那个场景:“有点。”
但真的好厉害!
它:“她主张改律令,完善律法,想把律令改的像她家那边的,可几乎都失败了。”
刘丽:“啊?”
它:“后来修行途中,她抽空建了一座城,原址是一片废弃荒地,建成之后是一座空城。”
刘丽:???
抽空,建了一座城?
这说的还是中文吗?
它:“她源源不断地往城中加现代化的物件。”
刘丽:“她一个人住在里面?”
它:
“起初是。”
“后来她收留一些无处可去的人。”
“无处可去的人越来越多。”
“那座城里的人越来越多。”
“许多人慕名而去,就不想走了。”
“那座城越来越大。”
它:“凡居于那城,必须遵守她定的律法。”
它:“士农工商平等。”
它:“老弱妇孺平等。”
它:“保护女子个人财产。”
它:“增设福利机构。”
它:“法院。”
它:“后来那座城越来越大。”
刘丽不解:“这改造,不是会让自己越住越舒服,越住越习惯吗?回家的动力会减弱啊!”
它:“你以为她是你?”
它:“她从未动摇过回家的念头。”
它:“她清醒地活在痛苦中,在痛苦中凝聚希望,希望溃散变成绝望,便击碎绝望,凝聚希望。”
它:“周而复始。”
刘丽泪染睫毛。
她知道了。
她很快就写好了,很快就预览完了,手指落在发布键上,正要落下,她的眼前出现了一个圆,一个白色的圆。
从白色的圆中走出了一个人。
一个姑娘。
白衬衣,白窄腰长裤,小白鞋,既不古里古气,也不金光闪闪。头发被拧的圆鼓鼓,再用筷子固定起来。没有戴首饰,金的银的木的石的都没有。
刘丽震惊得神魂失守。
大半夜的。
这又是啥?
也是鬼吗?
她看向它,想问这是你的同类吗?
还没问,更震惊了。
因为它震惊了。
它居然会震惊?
它看着白衣姑娘:“那扇门竟然会为你而开。”
白衣姑娘:“那扇门能为你开,为什么不能为我开?”
刘丽:这俩居然认识?
来的是它的鬼友吗?
它:“你吸食了谁的功法?”不待对方回答,又一副了然的样子,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语气甚至有点酸:“我知道了,是她自愿给的。她对你可真好。”
它从中生出无限感慨:“你这一走,这恩,你没办法再十倍奉还了。”
白衣姑娘:“我能还。”
它:“如何还?”
白衣姑娘:“爱她所爱的人间。”
它:“你不是要回?”
话说一半:“你将来还会回?”
刘丽只觉得云雾缭绕。
要回啥?
还回啥?
怎么跟打哑谜似的。
白衣姑娘:“你总是这么聪明。”
它突然大笑。
它:“命运玩弄你,苍生亏欠你,你却要为了报恩,再回那个地方,你可真是好大一朵白莲花,快要闪瞎了我千金不换的明眸。我说你能不能收一收你那圣母味,别总用洪水一样的善良凸显得我很自私,行吗?”
白莲花?
好熟悉的词。
刘丽突然想起,它说过程云棠是圣母白莲花,念头刚一浮现,仿佛挨了当头一棒,刹那惊魂乱抖。
难不成,这是程云棠?????????
它问:“你已经回过家了?”
白衣姑娘:“还没。”
回家两个字,精准地戳中了刘丽的肺管子,压迫着她的呼吸,她仿佛又挨了好几棒子,声音颤动:“你是程、云、棠?”
白衣姑娘微笑:“我是。”
居然真的是程云棠!
小说女主!
她居然在深更半夜,看到小说里的女主一身白从白光中走来,站在她面前。
程云棠温柔唤了一声:“刘丽。”接着说:“你叫刘丽,是吧?我想拜托你一件事。”
刘丽:拜托我?
啥事啊。
发着懵,赶紧应下:“你说,只要我能做到,我一定不会推辞。”
程云棠:“我是魂穿的,回家自然也应该魂归,但我担心走后这具身体会烂掉。”
刘丽:“你想让我保留它?”
可以!
没问题!
程云棠摇了摇头:“不是。我想请你把它还给白国的程云棠,复活她。”
刘丽:“复活原主?”
程云棠微不可见地叹了一声:“我觉得原主这个词不好,有原主就有现主。”
“或许你觉得原主是她。”
“现主是我。”
“可她是这具身体唯一的主人。”
“我只是是寄居客。”
刘丽:“是我想少了。”
她改!
程云棠:
“她不该死。”
“不该为了衬托出小说主角的聪慧而痴傻。”
“不该为了给一个小说主角腾空而去死。”
“她该活出她自己!”
刘丽没说话。
她觉得程云棠说的对。
确实不该。
她当时写的痴傻,真的只是为了和穿越后的女主的聪慧形成鲜明的对比,以此来衬托女主的不凡。
她当时写的死,只是因为,如果不死,女主往哪穿呢?
她看很多穿越文都是这么写的。
跳湖落水。
被棍棒打死,被追杀,被鞭笞。
被下毒。
她选择了吓死!
刘丽:“好。”
程云棠:“她爹,也就是程黄老将军,临死前,说,平生唯有两愿,一是,子欲养而亲不在,二是,亲欲养而子不在。程老将军临死前十分想她。”
“为她留下了很多东西。”
“足够她一生无忧。”
“只要她能活过来。”
“她就能活下去。”
刘丽:“嗯。”
程云棠拿出一个册子递给刘丽。
刘丽:“这是你的日记?”
诶?不对。
日记不可能这么少。
那这是一小部分日记?
程云棠:“是剧情中的无辜者。我能挽救的,我已经都做了,剩下的需要你挽救。”
刘丽哭着:“好。”
程云棠:“那我走了。”
刘丽看着程云棠靠近那个白色的大圈,忍不住急问:“你恨我吗?瞧我,又问了一个蠢问题,你一定很恨我吧,可你怎么不找我报仇,不报复我,甚至连骂一句都不骂。”
程云棠:
“曾经恨过。”
“但现在不恨了。”
刘丽:“可是我。”
程云棠:“我这辈子所有的痛苦都是你造成的,但若不是你,就没有我。”
“我无法体会什么是做人。”
“我无法体会什么是亲情。”
“我无法体会什么是友情。”
“生而为人,我很荣幸。”
“不要内疚。”
“每个人的价值观不同,在我的价值观中,你给予我的,能抵消我的恨。”
程云棠似乎想起什么,看了一眼它:“她是不是骂你了,还骂得很难听?说你傻逼作者写傻逼文?不用太在意,她就那样,心情不爽,逮着谁都骂,以前也没少骂我。你如果真的很喜欢写文,就写下去,一直喜欢就一直写。”
“或许有一天,你的文字能变成力量,涌入别人的生命。”
“或许有一天,你的文字能变成良药,治愈别人。”
“不过,别忘了积攒力量,治愈自己。”
“我走啦。”
那个白色的圆消失了。
程云棠也消失了。
刘丽的睡衣已经湿透大片。
原来程云棠是这样的。
这么温柔。
能在承受了两百多年的痛苦后,见到她这个罪魁祸首时,还温暖和煦如朝阳。
她看着它。
它出现时,她以为小说到了尾声,即将完结。
它说了小说世界都是活人,她不敢再更文。
它讲了程云棠的痛苦,她想更文补救。
她看着发布页。
她本以为这是最后一次更文。
本以为送程云棠回家是第3版关于程云棠的结局。
是程云棠的最终结局。
也是整本书的结局。
可现在。
她得继续写。
她还要赎罪!
她时常想做对的事情,但时常不知道是对是错,但这次她知道接下来要做的许多事,全都是对的。
它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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