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的窗子外头停了几只雀儿,从窗子一眼望出去,视线正好能跃到张园、跑马场。
程筝微微转醒,耳畔浮动着吵嚷声,她从中挑拣出周太太模糊的字句:
“可算睁眼了,我几乎是以为你死了,身体怎地这样糟?瘦骨精似的。”
稍稍拧一下眉头,程筝支起胳膊要起,一旁的芸芸伸手将她搀了起来。
“我晕了多久?”程筝偏头向她问,喉咙仿佛灌过沙,只是不疼了。
芸芸应声:“一周罢,太太都预备给你办丧哩!总要叹气。”
言罢,周太太在芸芸背后打了一下,芸芸只消“嗳呦”一声,便被差使去旁边拿小锤子敲核桃吃。
纸核桃的皮炸开,噼啪一声。程筝直身坐起,目光越过周太太雪白的臂膊,向房外飞去个眼光,瞧见两道顶壮实的身影,仿佛两座守门狮似的矗在那里。周太太低低地告诉她:“警察署的,差人盯你的梢呢。”
小铜锤头敲开两个纸皮核桃,芸芸一人给剥了一个,程筝肚子正饿,一面嚼核桃一面回忆之前的事,向周太太问:“盯着我是为再将我带回警察署里盘问么?”
周太太倚着桌子,面向程筝站着,将头微微垂下,道:“前日不知谁将□□在天津的据点给透露去了,人也全给捉了。鹤少爷那位远房堂舅当日原是与一位姓刘的女同志接头,车票也是为女同志要的,这事是审出来了,但那群人想来也还不够安心,不那样容易放过你们。”
这烂摊子当初撂下一半她就被回香炉拉回去了,如今看来这麻烦还在。程筝咽下核桃仁,轻轻叹气,想起最后是周怀鹤说用东北的厂子做押,要将她也带过去,只是她当场晕厥了,不知这事后来如何处理的。
于是她一扬眼又问起周怀鹤来:“那周怀——”
舌头打一瞬的结,程筝改口:“鹤少爷……也尚未被释出?”
见她提及鹤少爷,周太太粉白的面上浮现几分复杂,带花的枝子似的从她的脸孔上横贯过去。芸芸的脸色也很要难看,心思一飞,锤头不当心砸在指甲盖上,“嘶”出一声来,程筝便看向她。
芸芸移目,有轻有重地捏着手指,溜波着眼神悻悻道:“鹤少爷将钢铁厂交代了出去,虽然钱也花了、良少爷也去说了情,然而如今他们不肯放人,想要收纳他的厂造船舶和武器,派了奉军将他……押去沈阳了,这几日怕是已经到了。”
听闻此言,程筝两条眉毛一拢,手指捉住床单,暗道不好。
这个时间点被押去了东北,他怕是很难回来,那里可正要打仗,只有沈阳的情况稍微好一些,但也远远称不上安全。
不待多想,程筝掀开被子向下落脚,脚尖刚塞进那一双圆头皮鞋里,周太太制住她肩膀:“你可知道你与鹤少爷的骚闻逸事将周公馆掀了个底朝天?五爷正窝火你们将事情闹得难看,别说你现在还没被警察放出来,即便是释出了,能不能再回周家去都难说。”
程筝一定身,周太太便将她推坐回床铺上,由上到下将她打量了一番,语重心长向她问话:“你与我开诚布公地讲,你与鹤少爷,有那事没有?”
“……自然没有。”她矢口否认,抬着一双清白眼。
周太太又说:“那你将才听见鹤少爷被押去沈阳,慌慌张张作甚?”
病房里头细细的讲话声再如何小,也还是惊动了房外两名站岗的警察,程筝正不知要如何回周太太的话,正巧被这二人剪断话锋:“醒了?队长说非得将你带回去呢。”
程筝抬目瞧着这两道黑影子,突地紧紧捉住芸芸的手,晃了两晃。芸芸会她的意,向那两人交代:“两位军爷稍安勿躁,总要叫医生检查一遍,无碍了再跟你们回去罢。”
二人不大耐烦,挥挥手叫他们动作放快些。
喉管干涩,程筝咽下唾沫,细细思考后心生一计,宕开周怀鹤的事暂且不与她二人谈论,拣着要紧的话说:“我想得明白周五爷很难叫我再回周家。太太,烦请您帮我走一趟天富商场何师父的相室,我知晓五爷顶看重身体,也很要信何师父的话,只要老爷信我有冲喜的福气,能给他带来好运,便不会那么容易将我赶走。”
假使自己脱离了周家,许多事便办不成了……程筝死咬下唇,脑袋尚还昏沉。
不待周太太开口,两位军官便将她二人与程筝隔绝:“话说了这样久,这人如今还是警察署看顾的,日后探访再来罢!”
推搡之间,周太太回身又掉过头来与她对视,程筝直直望着她,目光炯炯,将唇抿得发起青白色来。
检查过后,程筝身体并无大碍,看顾她的警察叫她穿好鞋随二人回去。
这医院建成环形走马楼,中央一口天井,从廊道的玻璃向下望,青石砖铺就一条绿茵道,拉包车的脚夫载着形形色色的人离去。
黑壳子木炭汽车停在院子里,一人坐进去发动,引擎喷出浓浓的碳烟,开车的警察也点起一根旱烟呷在嘴边。
一路颠簸,程筝闭了眼,指甲上的红色蔻丹褪下小半,她用指甲边缘掐进指腹,谨慎地盘算心思。
玉玲说……不杀死周怀鹤也能解除寿命相连的办法刻在青云宫那块巨石上。
那巨石上的字迹真就无法再显现了么?她缓缓收紧牙齿,掐弄指腹,心说,至少也再去看一次。
于是眼下的燃眉之急是:她要脱身、周怀鹤也不能死在东北。毕竟他死后如何触发了续命还尚未可知,一切都必须维持在她的可控范围内。
只剩最后两年了……
转念间,车子便停在了警察署大门前,灰瓦大楼,门洞里射出幽黄灯光,两位警察一前一后夹着她踏进大理石砌的门槛,三人如同栽进那门洞之中。
迂回深幽的走廊,头顶一流水的黄色电灯,仿佛烧起一蓬蓬的黄色的烟雾,踏踏的脚步声循去审讯室,她在走廊瞧见了周怀良。
仍旧着一袭挺括的黑色军装,胸前别着徽章,肩上两挂流苏链子摇摇晃晃,他人高马大地斜倚住墙面,那蓬黄色的烟雾活像烧在他的头发上,浮在他鼻尖上,像点融了白蜡烛。
他正低眸与另一人讲话,眉心皱成山丘,还未靠近,程筝听得一两句碎语。
“你知晓东北方的情况,怀鹤断不能够被你们扣在那里,毕竟是我的胞弟。”
“周少将,你应该是已然接到通知了罢?上面也正要你去东北主持战役,你该知道是有人看你不快……”那人话留了半截,继续,“您年轻气盛,之前清剿时将事情做绝,立下这许多仇敌,你当谁不知晓现今去东北是送死?他们不放人,是因着你的缘故!有意要用你的弟弟做要挟,掐你的短处,好叫你听话呢!”
“这事,怕是只得你亲自上门——”
领程筝上前去的二人与那位队长打去招呼,于是声口便断了,程筝只身站立在两位踩大马靴的警察中间,手背还贴住两道针孔,脸色苍白了些,抬了眼去。
周怀良直起身,一手仍抄在兜里,斜身向她看,二人中间滑过去一道视线,他以沉沉的、石头似的语气道:“身体好些了么?”
说这话时不免忆回那日审讯室内,程筝惨白着一张脸跌进他臂膊之中的景象。那时她的侧脸贴住自己肩头的徽章,周怀良对她额头上挂着的细小的汗珠记忆犹新,那两簇睫毛抖抖索索刷在他衣裳上,他捉住她的手腕,仿佛没有温度似的,心腔内某处神经跳动一瞬。
落下眼皮,周怀良的心思飞走,不久又被程筝应话的声音拉扯回来:“还好,先前应该是有些营养上的问题,如今没甚么大碍了,劳良少爷挂心。”
审讯室大门被拉开,警察催她进去。
房内黑洞洞的,旧藤椅子上仿佛泼过油似的腻着一层黄,在电灯下更显颜色,那人将程筝拽上去坐着,门外周怀良与行动队队长一致踏步进来,警察拎进来一个红壳水壶向杯里冲茶。
程筝挺直了背,两肘压在膝头,欠身向前,表情很要诚恳,可一当问话,便半真半假起来,旁人难以分辨她这张朱色的口中说道的究竟是真是假,因着她总是一副清白的口气。
“不要与我为难了……我先前贪财,与鹤少爷一起办了厂,去孙家的舞会也是为了谈公事,就是怕被人误会了关系,于是才向孙家大少谎称了身份,到底还是被误会成了偷情,当然绝没有这样的事,我与鹤少爷中间也是生了误会,叫他构陷我。”
队长直直的眸光钉住她的脸孔:“那你当日为何在那附近,有谁为你作证你从未进过鱼铺?”
指甲吱吱咯咯撬起藤椅上的藤子,程筝略一思忖,无计可施地道出个人名来:“秋水少爷。”
“那日我蹭他的车去东马路买东西,他能为我证明。”
朱队长向一旁旁听的周怀良瞥去一眼,另有心思了。分明是年轻的姨太太,倒不见五爷来过问,反倒是三个小少爷团团转。
“你确定与周三少无甚关系?”他又向她问。
藤子戳进指甲缝隙里泛着细微的疼,程筝微微一笑,耷拉着眼睛偏开视线:“天地良心,我与鹤少爷简直陌生。”
如今怕是已经被对方比作了仇人。念及此,程筝不免又是叹气。
朱队长翘着一条腿踩在茶桌边沿,嘴巴里咬一根茄立克,周怀良远远望着她的脸,略一偏目,向朱队长说:“人不是已经捉全了么?我家这位姨太太,什么时间能放走?”
朱队长实在有点疑惑:“我是知道你给上头送了不少银子,周少将,我实在是疑惑,你爸爸的事情,怎地全靠你来疏通,你们家真是——嗳!”
到底不好对别人家的事情多舌,周五爷惰懒的风流事也是传遍了的,一家几口人,竟只望着大儿子摆平。
周怀良扭转一下袖扣,只说是母亲的吩咐。周太太喜欢程筝,于是他费点心思来捞人,护着不让出什么差错。
朱队长直摇头:“我自然是没话说。”
他推来一份字据,道:“要签保证书的,是你做了担保上头才肯放过她,不过说是要你好好监管着,日后若从你家这位姨太太身上出了甚么差错,也是要问你的责的。”
几乎只是扫过几眼,周怀良便利落地签了字。
朱队长一拍板,叫他回去:“还有些细节要对,明日我差人将这位程小姐好好送回你们周公馆。”
周怀良“嗯”过一声,从椅子上撑身立起,眼下照出些青黑色来,程筝突口喊住他:“良少爷。”
他顿脚,斜斜向她瞥来,程筝向他露出个微笑,双眼弯月一般,轻轻地感恩着:“谢谢您。”
脑中忽地浮现出朱队长问他的话,周怀良定身,不久后淡淡敛回视线。
“不用。”
当晚,程筝仍被留在警察署地下一层的关押室内睡了一晚,隔日清晨,暮夏的天仍是灼热,地势低的地界总是容易生虫,程筝的臂膊不知被什么虫子咬了两口,爬了一小块红疹子上去,像一团石榴籽。
昨日领她过来的两个警察又担起将她送回周公馆的义务,相较于一层,这地下室更是黑咕隆咚,连电灯也不舍得多装,脚步落在水泥地上带起飞扬的尘灰。
“鹤少爷要在沈阳待多久呢?”
程筝趁势向那人问,声音传进了对面关押的女犯耳朵里。
警察道:“谁知道。周怀良少将不肯去东北镇场面,上面正好寻到这个由头困住他弟弟,好将他逼去。否则你们周家有钱有权,他本也死不掉的,该像你一样欢欣出狱……如今怕是难说。”
陡然间,还未走开几步,听见对面有谁摔了碗,程筝不由得瞥去一眼,那里关押的是位衣着崭新的年青女人,只是头发乱糟糟。
不巧的是,那女人正抬目望着她,仿佛有意为之。程筝向她身旁看去,地面上用水写了几个模糊的字,是一串地址似的名号。
紧接着,她用水碗一泼,那几个字被冲掉了,警察追来问责她的错处。
程筝挪回眼珠,两只手叠在一起捏住,惶惶然向警察问:“刚才那女人是犯了什么错?”
“说来还与你有些关系,那是真的接头人,这人正是前几日情报处下令捉来的地下党,那张去重庆的车票本是要传给她的,今日便要由我们移交给中统。”
踏上了上去地面的台阶,程筝因着获知了那串地址,内心不安起来。
她昏睡的这七日,天津城内并无大事,海河的货船仍然行驶,周家的货舱仍旧充盈,外地的商户来来去去,周五爷重新嘬起了烟枪,先前被周怀良遣走的烧烟炉子的阿狗又被请了回来。
周公馆内桃花源般温香玉软,程筝今日即将回公馆来的消息递到了方秋水耳朵里。
太阳照至冰纹花瓶中的水仙花绿油油的枝子上,助手正与方秋水一齐核对这几日周家的账单,谈及这位姨太太,助手向低眉查账的方秋水面上投去一眼,有些心虚似的道:“警察署那边要问你封锁当日是否送程小姐去过东马路。”
“而且……听闻新近农村起义正红红火火,你却让我顺着秦家去查同伙,程小姐是被释出了,然而我们是将地下党给得罪完了,假使他们秋后算账怎么办?”
方秋水正签商单,助手猜测:“你怕不是只为了用真的共犯将程小姐换出来罢?”
日光暖融融的,仿佛融化的一块黄油,腻上方秋水的脸,他客气又礼貌地扬着一些嘴角,眼睛底下闪着金色的光,尽力让人觉着温和,然而助手却还是向后退开一步。
方秋水道:“周怀鹤被押去沈阳,虽然没死,但也算她为我除去一患,我倒也没有那样没心没肺地弃之不顾。况且,她这事将周家整个搅得一团乱,我正快意呢,还需要她回来为我做事,不能够叫她就这样被关在牢里。”
助手又说:“听说老爷正找何师父算日子,程小姐这次回来以后,要真真冠上六姨太的名头了。”
方秋水停一瞬笔,垂下的视线讳莫如深。
俄而,轿车停在了周公馆门口两扇乌油大铁门外,轰隆隆的引擎声。方秋水向外眺去一眼,见程筝欠身下车,踩在石子路上,两侧的香樟树夹着她,灼烈的日光整个儿地拢着她,人仿佛是给一把鸡油黄的笼子囚着的。
屋内发了一会自寂,方秋水并没有许多的感想,一只景泰蓝时钟在他手边的玻璃罩子里滴答滴答走针。
“有用就好,我管她要嫁给谁呢?”他说。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8章 第 38 章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