哭声渐歇,只剩抽噎。许栀也用手背胡乱抹脸,狼狈不堪。
“对不起……”许栀也的声音嘶哑。
“为什么道歉?”周晚缇轻声问,目光依旧落在江面最后一点余晖上。
“弄脏了你的手……”许栀也看着周晚缇覆盖在自己手背上的手。
苍白。纤细。微凉。
周晚缇低头看了看。嘴角又弯起那抹极淡的弧度。
“没关系。比江水干净。”她手指微微收拢,轻轻握了一下许栀也冰冷的手指,那触碰短暂,却带着奇异的安抚。
“手也很凉。”周晚缇说。
“嗯。”许栀也低低应了一声,却没有抽回手,贪恋那一点点真实的触感。
沉默再次降临。
比刚才更自然,夕阳彻底沉入地平线,暮色四合,城市的灯光在对岸亮起,倒映在江水中,破碎摇曳。
“你……每天都来?”许栀也打破沉默,声音轻得像怕惊扰什么。
“天气好的时候。”周晚缇的声音也放得很轻,“看它落幕。像一场盛大的告别。”
她顿了顿,“你呢?第一次来这……告别?”
许栀也身体一僵。手指在周晚缇掌心下意识蜷缩:“……嗯。”
“这里风大。”周晚缇没有追问,只是拢了拢自己单薄的衣襟,“下次来,可以带条毯子。”
许栀也愣住。“下次?”
“嗯。”周晚缇侧过头,琥珀色的眼睛在暮色中显得格外清澈,“明天。同样的时间。落日很好看。”
她看着许栀也的眼睛,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寻,“你来吗?”
许栀也的心跳漏了一拍。明天?还有明天?
“我……”她看着周晚缇的眼睛。
那里面没有怜悯,没有施舍,只有一种平静的邀请,仿佛邀请她看一场电影。
“……好。”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
周晚缇笑了,这次笑意深了些,抵达眼底。
“那说定了。”她松开许栀也的手,支撑着想要站起来,动作有些吃力。
许栀也下意识伸手扶住周晚缇的胳膊。隔着薄薄的校服,能感觉到手臂的纤细和微微的颤抖。
“小心。”许栀也的声音有些发紧。
“谢谢。”周晚缇借力站稳,拿起药盒和水壶,“明天见,许栀也。”
她转身,瘦小的身影慢慢融入渐深的暮色。
许栀也站在原地,看着周晚缇消失的方向。手背上似乎还残留着那微凉柔软的触感。
冰冷的江风还在吹,但胸腔里那个巨大的空洞,仿佛被什么东西轻轻堵住了一角,不再呼呼灌风。
明天,落日,一个约定。
放学后去江边,成了两人之间无声的、无需言说的约定。
有时,她们只是沉默地并肩而坐,挨得很近,能感受到对方轻微的呼吸。
目光投向远方,看浑浊的江水不知疲倦地奔涌向前,看巨大的货轮发出沉闷悠长的汽笛声,缓缓驶过江心,看夕阳如何将天空和江面点燃成一片火海,再看着那壮烈的火焰一点点被深沉的夜幕吞噬,看对岸的灯火次第亮起,连成一片璀璨却遥远的星河。
沉默,在这种时刻,本身就是一种巨大的慰藉。
有时,当江风变得柔和,周晚缇的精神也稍稍好一些时,她会用那种特有的、带着点气音却又异常清晰的语调,低声讲述她喜欢的书。
那声音像清泉流过山涧的石头,有种独特的韵律。
“小王子离开他的B612星球时,狐狸对他说:‘你为你的玫瑰花费了时间,这才使你的玫瑰变得如此重要。’”周晚缇的声音在江风中显得有些飘忽,琥珀色的眼眸映着江水的微光,“栀也,你觉得……‘被需要’,是不是也能成为一个人活下去的意义?”
她转过头,认真地看着许栀也的眼睛,那眼神干净得像初冬的雪。
许栀也抱着膝盖,下巴搁在手臂上,目光有些失焦地望着江面上跳跃的月光碎片。“也许吧……”她的声音闷闷的,带着浓重的鼻音,“但我的存在,好像……只是让人厌恶,让人想要踩上一脚。”
她想起了王小凝鄙夷的眼神,邻居指指点点的窃笑,父亲醉酒后的咒骂。
周晚缇微微蹙了下眉,随即又松开,她的目光没有移开,依旧专注地看着许栀也:“不是的。至少现在,我在这里,听着你说话,看着你的样子。这对我很重要。”
她的语气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真诚。
许栀也的心轻轻一颤,像被一根柔软的羽毛拂过。一股细微的暖流,艰难地穿透了冰封的心壁。
更多的时候,尤其是在天气晴好的黄昏,周晚缇会带着一种近乎梦幻的神情,向她描绘那个遥远的、她心之所向的南方——那所坐落于海滨的著名大学。
“图书馆是巨大的玻璃幕墙,从地板一直通到高高的天花板,”周晚缇的眼睛会因为憧憬而焕发出奇异的光彩,苍白的脸上也似乎有了些血色,“阳光能毫无阻碍地照进来,一直照到最里面、最古老的书架,灰尘在光柱里跳舞……春天的时候,道路两旁全是高大的木棉树,开满碗口大的红花,像一支支燃烧的火炬,特别特别红。风一吹,花瓣掉下来,‘啪嗒’一声砸在地上,干脆利落,一点也不拖泥带水……”
她微微眯起眼,仿佛已经置身其中,“海风是咸的,带着海藻的味道,但吹在脸上,又感觉……是甜的。能一直甜到心里去。”
周晚缇的声音里充满了向往,却也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深沉的遗憾。
许栀也安静地听着,目光随着周晚缇的描述而游移。
那巨大的玻璃图书馆,那火焰般的木棉花,那带着咸甜气息的海风……这些从未见过的景象,仿佛随着周晚缇的话语,被一阵温柔的风吹进了她荒芜贫瘠的心田,带来了一丝微弱的、却真实存在的憧憬嫩芽。
那个远方,第一次在她绝望的地平线上,投射下一道模糊的光影。
*
在周晚缇那沉静、包容、毫无评判的目光注视下,许栀也紧闭如蚌壳的心扉,终于裂开了一丝缝隙。
积压在心底太久太久的痛苦和秘密,开始不受控制地流淌出来。倾诉,成了一种隐秘的释放。
“……他喝醉了,世界就变成了地狱。拳头,酒瓶,皮带……落在哪里都有可能,”许栀也的声音很低,断断续续,像在讲述一个噩梦,“邻居们在窗户后面指指点点,眼神像刀子……学校里……王小凝她们……故意伸脚绊倒我,把我的课本藏到男厕所,或者直接扔进垃圾桶……她们叫我‘臭虫’,‘垃圾’,说我是没妈的野孩子……”她的声音哽咽了,肩膀又开始微微发抖。
周晚缇只是静静地听着,身体微微向她倾斜,像一个无声的港湾。
偶尔在许栀也哽咽得无法继续时,她会伸出那只微凉的手,轻轻握住许栀也冰凉的手背,传递着无声的支撑。
那双琥珀色的眼睛始终专注地看着她,里面没有怜悯,没有惊讶,只有深沉的、仿佛能包容一切的理解。
这种理解,比任何安慰的话语都更有力量。
“那天……在厕所……她们把我拖进去,反锁了门……”许栀也的身体猛地一僵,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冰冷的隔间,声音变得破碎不堪,“水……冰冷的水……好多好多水……她们按着我的头……我喘不上气……我以为……我真的要死了……”
她的身体开始剧烈地颤抖,牙齿咯咯作响,巨大的恐惧瞬间攫住了她。
周晚缇握住她的手猛地收紧,传递出一种强大的、令人心安的力道。
她的手指紧紧扣住许栀也的手腕,仿佛要将所有的力量和勇气都注入其中。
“后来呢?”
她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一种抚慰人心的力量,引导着许栀也也走出那恐怖的回忆。
许栀也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紧紧回握着周晚缇的手,仿佛那是唯一的依靠。她的眼中闪烁着泪光,声音微微颤抖:“后来……我……我不知道哪来的力气……拼命挣扎……她们可能也怕了……我……我爬出来了……然后……我……”
她抬起泪眼,茫然地看向脚下那片在暮色中泛着幽暗光亮的浑浊江水,“……我走到了这里。”
在周晚缇面前,她不需要伪装坚强,不需要掩饰恐惧。她可以脆弱,可以哭泣,可以诉说所有的不堪。
而周晚缇,这个看似比她更脆弱的女孩,却成了她对抗外部世界的病痛和内心无尽孤独的最大勇气来源。
周晚缇的眼神温柔而坚定,仿佛能看透她内心的每一个角落,给予她无尽的支持和鼓励。
然而,病魔并未因这份友谊而停止侵蚀。
最初的苍白渐渐染上了一层灰败的死气。剧烈的头痛开始频繁地、毫无征兆地袭来。
每当这时,周晚缇会痛苦地蜷缩起身体,双手死死抱住头颅,冷汗瞬间浸透单薄的衣衫,牙关紧咬,下唇常常被咬出血痕。
剧烈的恶心和呕吐常常紧随其后,让她虚弱得连坐直的力气都没有。她的四肢越来越无力,走一小段路都需要停下来喘息。
许栀也从最初的惊慌失措,到笨拙却无比用心地学着照顾她。她学会了如何为周晚缇按摩太阳穴以缓解头痛,学会了如何为她准备营养丰富的食物以增强体力。每晚,她都会陪伴在周晚缇身边,直到她安然入睡。
“晚缇,忍一忍,忍一忍就好了……深呼吸……”当周晚缇头痛发作,痛得浑身痉挛时,许栀也总是第一时间紧紧握住她冰冷颤抖的手,用自己温热的掌心包裹住那冰凉的手指,试图传递一丝暖意和力量。
她会用衣袖轻轻擦去周晚缇额头上不断冒出的冷汗,声音里带着她自己都没察觉到的颤抖和心疼。
当周晚缇对着塑料袋或路边呕吐时,许栀也总是第一时间递上准备好的清水和纸巾,一只手轻轻拍着她瘦骨嶙峋的背脊,另一只手扶着她摇摇欲坠的身体,眼神里是满满的心疼和焦急。
“吐出来会好受点……喝口水漱漱口……”她笨拙地安慰着。
有时,剧烈的痛苦和绝望会让周晚缇的眼神彻底黯淡下去,她无力地靠在许栀也身上,喃喃低语:“算了……栀也……没意义了……真的太痛了……”
每当这时,许栀也就会跪坐在她面前,双手捧起周晚缇冰凉的脸颊,强迫她那双失去焦距的眼睛看着自己:“晚缇!看着我!你要看着我!看着我考上那个有木棉树的大学!你要陪我去看海!你不能放弃!答应我!答应我!”
她的声音带着哭腔,却异常坚定,眼神灼灼,仿佛要将自己所有的生命力都灌注给怀中这个脆弱的灵魂。
她成了周晚缇与这个冰冷世界之间,最后也是最温暖的连接点。
一种超越普通友情、近乎生死相依的情愫,在绝望的土壤里悄然滋生。
如同黑暗深渊里两簇微弱萤火的相互照亮,明知对方手中的烛火随时可能熄灭,仍想拼命守护那一点微光的深切怜惜。
许栀也贪恋着周晚缇的沉静智慧,贪恋着那份被全然理解、毫无保留接纳的珍贵感觉;而周晚缇,则依赖着许栀也身上那种如同野草般顽强的、灼热的生命力,依赖着她那带着哭腔却无比坚定的承诺和守护。
她们在彼此身上,看到了自己缺失的部分,也找到了继续喘息下去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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