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是小学同学，初中同学，高中同学……住的地方虽不算筒子楼，但也是南阳有名的贫民窟，想必你也见识过了，那一片儿的小学初高中只有九库，好多人一辈子都走不出那，初中毕业来魔都打工，或者开个小店。我们一开始不熟，我小时候就皮，她安静，安静得吓人，躲在教室后排一天一句话都不说，单单趴着，我们老师也不管，左右都是没出息的孩子，别说她了，就是班上成绩好的学生，也可能因为没钱读高中而辍学，倾注心血都是白费。”
池将雨说到家乡，不是眷恋之色，倒像个客观的旁观者。
“因为那片都是外乡人来江南打工的，本地人但凡不是祖上吃喝嫖赌的，都能住个有物业的小区。说白了，那就是个没希望的地方。班上的小孩在这样的环境下长大，自然也不是好鸟，欺软怕硬，谁都欺负她，我就问她为什么不还手，她说：‘有用吗？还手了他们就不欺负我了吗？不会，只会推得更狠，笑得更大声，我只有一个人，他们是一群。‘我爸是个辅警，曾经是片儿警，因为犯错了才混成这样，他从小就教导我匡扶正义，我一看她那泪眼交加的样子，就不行了，我就问她，家里人不管吗？她说不管，妈妈喝酒，爸爸也喝，回家还要挨骂、做家务。我当时就觉得，她或许活不过那个冬天，这个世界上根本没有人关心她。”
萧明深听了，心里一抽一抽的疼，这些事他都知道的七七八八，但是从于忟恩口中说出来总是美化过的，没那么残忍的。
“我知道她在亲密关系里很不合格，但我从没觉得是她的错，更多的是替她不服，所以才一直针对你。我看她那么瘦，才知道她一直没有早饭吃，就连午饭钱家里也不打算交了，我就把我的早饭掰一半分她，但我也吃不上什么好东西，我爸没钱，还娶了个怀着的，每周一早上有鸡蛋吃，我就把蛋黄给他，骗她说我不喜欢吃。我还缠着我爸学了一套武术，每天在学校里打架，谁欺负她我打谁，那些孩子把泥巴糊在她脸上，我就把他们按在泥巴里。再后来，于成栋出生了，家里人终于肯认真看她一眼了，你猜为什么——有免费的菲佣不要白不要，我倒希望她乐在其中，希望她只觉得家里在意她，可她打小就聪明，知道谁喜欢她，谁讨厌她，越是知晓，就越是沉沦，越是痛苦。”
“你为什么……突然和我讲这些？”萧明深感觉周身的空气都变得沉重了。
“我接下来要讲的，于忟恩大概一辈子也不会告诉你，可我知道我必须说，我不想她后悔，解不开这个心结，不去面对，她就永远迎不来她的十五岁，她的十八岁。”
池将雨的手摩挲着杯口，似在沉思。
“于忟恩不想让我知道，你却说了，我该怎么交代呢？”这是要绝交的节奏？
“你不需要交代，需要交代的是我，哪怕她就此厌恶我也无所谓，我要她开心。”
萧明深虽然很想听，但天人交战后还是摇摇头：“我尊重她。”
池将雨乜他：“是我想说，和你没关系。”
“你看见了那场火灾的痕迹，什么想法？”
“好惨。”萧明深真心实意道。
“对于忟恩来说，远远不止惨那么沉重，”说到这，就连池将雨都要倒吸一口凉气：“火灾是在她十四岁那年发生的，家里只有她和于成栋，起火原因是一张电热毯，火一下烧的很大，她只能一个人先出去，不知道于成栋也在家。”
结果就不用说了，萧明深连嘴巴都忘记合上了，原来于忟恩说的，初中后没联系过，竟然是这样，一阴一阳，可不就是没办法联系了嘛？
池将雨对于成栋没什么感情，嘴比较毒：“说实话，有些人天生就是活不过十八岁，这事儿每年都有，怎么偏偏发生在一个重男轻女的家庭呢？是老天有眼，给了这对该死的夫妻一场梦，拥有后失去，远比从未得到更痛。”
萧明深叹气：“可他都死了……你……”就别这么说了吧。
“难道你不知道于忟恩在这精子还没变成胚胎之前就在为他受苦吗？”
“我知道，可可恨的不是孩子，而是封建社会下男女的愚昧无知，至少不会是一个七八岁的孩子。”
池将雨的手有一下没一下搭在桌面：“经过这件事之后，于忟恩爹妈就离婚了，妈妈带她住在群租房，里面鱼龙混杂什么人都有，没过多久，她就新找了个男人，抽烟喝酒家暴无所不为，我去问她，你看中那男人什么，她说：’女人没有男人是不行的，得要一个顶梁柱才可以。‘我当时就不明白了，您有胳膊有腿的，怎么就不能找份工作，去服装厂订纽扣总可以吧，于忟恩怎么办？”说到这里，池将雨满是厌恶，脸几乎都快扭曲了：“那根死玩意就那么金贵？”
萧明深完全能理解池将雨的意思，但还是下意识收紧了肌肉。
“幸好于忟恩争气，累死累活考上了高中，谁知道她爸找不到人，她妈居然不肯出学费！还说什么去工厂拧螺丝嫁人就好了这种话，自己都不愿意做的事情让女儿做？”
萧明深的眉心越皱越深，胸口淤堵了一口浊气，太阳穴突突地跳：“她后来怎么上的高中？”
“她奶奶从乡下来，把一辈子的积蓄给了她，总共也就两万块，她靠这两万块撑了三年。”
一年就是六千多块钱，一年十二个月，每个月五百块，在江南几乎是不可能生存下来的。
知道她惨，没想到她这么惨，为什么所有的坏事都找上她了？
萧明深简直不敢想，于忟恩过的都是什么日子，他怎么还对她如此严苛。
“不过你也别可怜她，她不需要，她要的是尊重，在你知道一切之后，依旧尊重她，把她当一个完整的人看，就够了。”
“嗯，我会的。”
“我就是在这个时候喜欢上她的，时运不济啊。”池将雨自嘲一笑。
在这种时候喜欢上人家，要怎么说，别说当下说不出口了，未来也没机会开口了。
“于忟恩知道吗？”
“她不知道……”池将雨喃喃：“我怎么好意思说出来呢？”
萧明深都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现在有两个选择摆在他面前，按照池将雨给的稿子念，明哲保身；要么就承受被非议的风险。
那晚回家，他心情沉重，看着斑点狗：“乐乐，我要怎么办？”
他把乐乐放在房间床头，自己去露台抽烟，要是乐乐染上烟味就不好了。
楼下的院子，箫永乐在和于忟恩玩滑板，萧明深给他搭了一个坡道，他没事就喜欢在上面溜板。
事实证明，小孩子还是很好矫正的，于忟恩领他去滑板买手店买了一块酷炫的紫色鬼火长板，玩起来和双翘不一样，稳定性更高，滑过如一阵长风。
箫永乐就在这个坡道上练习，于忟恩是去看热闹的，要是摔了就嘲笑他，这很于忟恩。
心电感应一般，于忟恩在灯火阑珊处回头，往楼上望去。
她做了个手势，双手合十，放在脸边，翻译过来就是：别他爹的抽烟了，睡觉去吧。
萧明深的心软了一下。
他选于忟恩，因为于忟恩千金不换。
管他的。
他把稿子放进碎纸机，文件永久性删除。
签售会可谓是一件大事，不光池将雨，于忟恩和箫永乐也来了，箫永乐来纯粹是玩的，请假才是最终目的。
池将雨给两个人戴上口罩墨镜，最后一次和萧明深确认：“一会我会挤到最前排，记得找我的话筒，这样就不会有人问你更为难的问题。”
萧明深理了理领带，看了于忟恩一眼，那一眼很克制：“我们回家再说。”
于忟恩笑了，口罩颤了一下：“好呀。”
于是，在无数摄像机的捕捉下，萧明深坐在了那座皮沙发上。
于忟恩不知怎么特别紧张。
主持人是一个穿着蓝色衣服的长发美女，她整理了一下稿子：“听说您今天是代替妻子来的？”
“是的，于忟恩今天生病了，还在治疗中，感谢大家的理解。”他双手合十，微笑道。
“哦～萧先生很帅气呢，之前于忟恩老师没有公开过婚姻，您觉得是为什么呢？”
萧明深嬉皮笑脸：“你不都知道了，太帅了，不舍得吧。我们都结婚三年了，还这么害羞。”
众人：“……”
池将雨嘴角一抽，恨不得冲上去掐死他。
接下来事态就不太受控制了。
主持人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被噎了一下：“您自我介绍一下吧，相信大家都会感兴趣。”
“害，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身份，不过是白天出版社的重要股东和纸浅连锁书店的老板罢了。”
主持人：“……”
“呵呵哈哈，的确是了不起的成就呢，于忟恩现在与白天出版社合作，是您一手促成的吗？”
“不是，从《风雪实验》开始，她就和出版社签约了，那时候我还不认识她，只是她的狂热粉丝而已。更何况，在国内，也没有比白天出版社更好的选择了。”这一番话说得很有风度，话里话外却一点不谦虚。
于忟恩在台下左眼皮直跳，这家伙是怎么回事？
“这样啊，想必您和夫人很恩爱吧？”主持人笑眯眯道。
“也没那么恩爱，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但我很爱她，除了天崩地裂，是绝不会离婚的。相信她也是这么想的。”
疯点好啊，都疯点好啊……
萧明深高深莫测一笑：“上台前，有人让我读稿子，可我思来想去，觉得不太诚实，毕竟一以贯之是我的风格，有什么话还是说出来的好，憋在心里多难受。”
池将雨：“……”
不愧是学中文的，还抽空内涵了她一番。
现在能摔话筒走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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