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教室的路上,两人依旧沉默。只是这次,谭阳星不再试图并肩,而是落后半步跟着。阳光把他们的影子拉长,曾繁衍的影子笼罩着谭阳星的,像一个沉默的守护,又像一道无法跨越的鸿沟。
快到教室后门时,里面喧闹的声音传出来,隐约还能听到“四中”、“打架”、“退学”之类的字眼。曾繁衍的脚步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抱着书的手指收紧,指节泛白。他深吸一口气,才推门进去。
在他进门的瞬间,教室里的声音戛然而止,所有目光再次聚焦,带着好奇、审视,还有不易察觉的畏惧。曾繁衍像是毫无所觉,径直走向自己的座位,把书塞进桌肚,发出沉闷的响声。
谭阳星跟进来,感受到这诡异的安静,皱了皱眉。他走到自己的座位坐下,前排的范蒋俊立刻凑过来,压低声音:“怎么样大佬?他没对你怎么样吧?”
“能怎么样?”谭阳星拿出下节课的课本,语气平淡,“就是去领个书。”
“你可小心点,我听说他……”范蒋俊的话没说完,就被讲台上数学老师包子哥的声音打断。
“上课了!都回座位坐好!”
课堂重新开始,但一种微妙的张力在空气中弥漫。不少人还是会偷偷回头看向最后一排那个角落。曾繁衍大部分时间都看着窗外,或者低头在笔记本上写着什么,对投来的目光完全无视。
谭阳星偶尔会借着传作业本或者回头借东西的机会,飞快地瞥一眼曾繁衍。他注意到曾繁衍的校服袖口有些磨损,洗得发白;注意到他那空荡荡的书包,除了刚领的新书,似乎再无他物。
下课铃响,曾繁衍通常是第一个离开教室,速度快得像是在逃离。谭阳星看着他那几乎没动过的水瓶,想起昨天在医院他抽烟的样子。孤僻,这时他能想到的最为贴切的形容词。
下午最后一节是自习课。谭阳星正埋头做题,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一声极力压抑的、轻微的抽气声。他下意识回头,看见曾繁衍脸色苍白,额头上沁出细密的冷汗,一只手死死按着胃部,指节因为用力而失去血色。他闭着眼,眉头紧锁,似乎在忍受极大的痛苦。
谭阳星心里一紧。他想起了那包印着卡通熊的纸巾,那颗被攥在手心的糖,还有医院里那个咆哮的男人和无力悲伤的妇人。
几乎没有犹豫,谭阳星撕下一张便签纸,飞快地写了几个字,然后揉成一团,趁没人注意,胳膊向后一伸,精准地放到了曾繁衍的桌面上。
曾繁衍猛地睁开眼,警惕地看着那个小纸团,又抬眼看向前面谭阳星看似毫无异常的背影。他迟疑了几秒,才用微微发抖的手指展开纸团。
上面只有三个字,工整干净:
【胃疼?】
曾繁衍盯着那三个字,像是要看穿纸张。胃部的绞痛一阵阵袭来,从早上到现在,他什么都没吃,昨天也只是草草塞了几口冷掉的馒头。他习惯了忍耐,习惯了无人问津。
可这颗突如其来的、带着点多管闲事意味的“糖”,让他筑起的高墙裂开了一条缝隙。
他拿起笔,在便签的背面,潦草地划了一下,然后又把纸团揉起,迟疑了一下,最终还是轻轻碰了碰谭阳星的后背。
谭阳星感觉到动静,反手接过那个被递回来的纸团。他展开,看到自己写的字下面,多了一个简单的对勾:【√】。
除此之外,再无他言。
但就是这个对勾,让谭阳星心里莫名松了口气。他再次把手伸进裤兜,这次,他直接把那颗最后的水果糖,看准时机,从身侧快速递了过去,低声道:“先垫一下。”
这一次,曾繁衍没有立刻挥开。他看着那颗再次出现在眼前的黄色糖果,包装纸在斜阳下反射着温暖的光泽。胃部的抽痛让他嘴唇发白。他沉默了几秒,然后,极快地从谭阳星手中拿走了那颗糖,迅速塞进了自己的口袋。
动作依旧带着点狼狈和生硬,但少了之前的戾气。
谭阳星转回头,继续看着面前的习题,嘴角却几不可查地微微弯了一下。他听到身后传来极其轻微的、窸窸窣窣的剥糖纸的声音,然后一切重归寂静。
窗外的梧桐树叶被风吹得沙沙作响,夕阳的余晖透过玻璃,洒在两个少年身上。一个看着习题,一个含着糖望向窗外。
他们依旧没有交谈。
但有些东西,好像从这一刻开始,变得不一样了。那颗廉价的、甜得发苦的水果糖,像一颗小小的流星,逆着原本冰冷的轨迹,划破了两人之间沉默的壁垒。
“叮铃铃——”
下课铃像一道特赦令,划破了教室里沉闷的空气。经过一整天的课程鏖战,教室里的氛围早已是强弩之末。此刻,可谓是“横尸遍野”——能趴下就绝不站着,能睡下就绝不坐着,仿佛多一分力气都是奢望。
讲台上,班主任老班不紧不慢地整理着教案,粉笔灰在夕阳的余晖里打着旋儿。他的目光像探照灯,精准地扫过教室,最后定格在正扭着头、伸长了脖子、试图从后座同学那里打探“敌情”的谭阳星身上。
“谭阳星,”老班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出来一下。”
被点了名,谭阳星一个激灵,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猫,“噌”地站了起来。在周围同学混杂着同情与幸灾乐祸的目光中,他硬着头皮跟了出去。
走廊上,凉风一吹,让他清醒了不少。他赶紧堆起一个标准的笑容,试图先发制人:“老师,您找我是不是关于……”
话还没说完,就被郭栋梁干脆地抬手打断:“别说那些有的没的。等会儿开学典礼就要开始了,占一节晚自习。我就问你一件事——”
老班顿了顿,镜片后的眼睛锐利地盯着他,仿佛要看穿他心底那点忐忑。
“稿子,背好没有?”
悬着的心似乎落回了一半。谭阳星挺了挺腰板,声音洪亮,带着点如释重负的肯定:
“背好了!保证完成任务!”
“嗯,”郭栋梁脸上的线条柔和了些许,他抬手拍了拍谭阳星的肩膀,力道不轻不重,“那就好。记住,等会上台,就是走个过场,别自己吓自己。放松心态,像平时在班里说话一样,别卡壳就行。这点小事,老师还是相信你可以做好的。”
说完后就将手背在身后,老神在在,悠哉悠哉的拿着教案走远。
谭阳星看着老班的背影消失在走廊转角,心里那点刚压下去的紧张,又被最后那句“相信”给勾起来些许。
他深吸一口气,正准备回教室最后默一遍稿子,眼角的余光却瞥见后门处,曾繁衍正独自一人走出来,朝着与办公室相反的楼梯口走去。
那个背影依旧挺直,却透着一种难以言说的孤寂。谭阳星想起自习课上他那苍白的脸色和手心里那颗被攥得温热的糖。
鬼使神差地,谭阳星快走几步,在楼梯口追上了他。
“喂,曾繁衍。”
曾繁衍脚步停住,侧过头,眼神依旧是那片化不开的浓雾,带着询问,也带着疏离。
谭阳星到了嘴边的话突然卡住了。问他胃还疼不疼?问他要去哪儿?似乎都太过逾矩。他顿了顿,从另一个校服口袋里摸出一板铝箔包装的药片,是常见的胃药。他之前胃不舒服时备着的,还剩几颗。
“这个,”谭阳星递过去,语气尽量自然,“拿着吧,比糖管用。”
曾繁衍的目光落在药片上,又缓缓移到谭阳星脸上,那审视的意味让谭阳星几乎想收回手。但他没有。
“请全体教师同学,到大礼堂集合,即将举行开学典礼。”广播声在此时突兀的响起,冲破了这寂静的氛围。
僵持了几秒,曾繁衍伸出手,不过不是接过,而是用指尖轻轻推开了谭阳星的手腕。他的指尖很凉。
“不用。”声音低哑,却比之前少了几分刺骨的寒意,更像是一种疲惫的拒绝。
听着这语句里的警惕与硬挺,谭阳星的心不知怎么,竟觉得有几丝心酸,这该是经历了什么,才会有这般警惕心,终是有些于心不忍,再次对着那即将离开的背影说了一句。
“你其实可以不用把我当外人,药我放在桌兜里,不舒服就来拿,实在不行就把我当你好兄弟,好兄弟就应该互相照顾。”说完也没看那人的反应,转身回了教室。
谭阳星回到座位后,深思熟虑了一会儿,觉得自己好像个深井冰,自己这举动,在对方看来,可能确实有点莫名其妙,甚至...多管闲事。
他将药片塞回桌兜,范蒋俊立刻凑上来八卦老班找他干嘛,谭阳星心不在焉地应付了几句,拿出演讲稿,目光却总忍不住瞟向后面那个空着的座位。
看了半天,一个字都没看进去。
最终无奈跟着大部队,去到了大礼堂。
开学典礼很快开始,操场上班列整齐。谭阳星作为学生代表,坐在班级队伍的最前面,能清晰地听到身后同学们压低声音的议论,话题中心依然是那个空降的“校霸”。
“看,他没来参加典礼!”
“啧,真够拽的,开学典礼都敢缺席。”
“老班居然也没说他?”
谭阳星抬头望向主席台,郭栋梁正和其他老师站在一起,神色如常,似乎并未注意到本班少了一人。或许,是默许?
这时,谭阳星的另外一个好哥们,台开瑞靠过来,“谭大佬,老郭说让你去后台等着。”
“嗷,行我这就去。”边说着边起身朝后台靠拢。
来到幕布后,可以将整个大堂收入眼帘,每个人的小动作都一清二楚。
他正看着这些动作放松着,突然听到耳边传来啪嗒声。
转头看向那片黑漆漆的幕布后,就见那闪起微亮的火星。微弱的光芒将四周照亮,使得谭阳星看清了那人。
正是那个不见踪影的曾繁衍,指尖正夹着一点猩红。
“你怎么在这——”
“下面有请新生代表高二七班,谭阳星上台演讲,掌声有请。”
谭阳星听的主持人的呼唤,只能作罢,走上台。
“各位领导,各位老师,亲爱的同学们,大家好,我是高二七班的谭阳星,今天我演讲的题目是,冲破困境,不拘无束——”
曾繁衍原本是没有什么兴趣,在这里听这些啰啰嗦嗦的言语的,他带着耳机,刚才只看到谭阳星说了什么,但没听清。他正打算离开找一个安静的地方抽烟,就听见谭阳星演讲的题目。
他蒙的一僵,缓缓转头,看向那个站在聚光灯下的少年。
一束光从那人头顶打下,就好比一位干净而神圣的天使。
而自己就好像那个,躲在阴暗里的臭虫,不敢染指,好似看一眼都是对他的亵渎。
他忽的想起不久前,谭阳星对自己说的话,“你其实可以不用把我当外人,药我放在桌兜里,不舒服就来拿,实在不行就把我当你哥,就当照顾你了。”
他们怎么可能是一样,他们根本就不是一路人,光明自是有心人,暗海深藏未敢亲。譬如飞蛾逢昼焰,终宵敛翅避金鳞。
谭阳星看着台下几千学生,有点腿软,但他可不敢在这个时候掉链子。
演讲稿是早就背熟的,谭阳星却第一次感到紧张。他清了清嗓子,开口:
“有人说,青春是场盛大的狂欢。但我想,对有些人来说,青春更像是一场无声的战争。”
台下一片安静。
“我们与自己作战,与不理解作战,与那些想说却说不出口的话作战。”谭阳星的目光轻轻落在那个角落,“在这场战争里,或许我们都可以……对彼此温柔一点。”
曾繁衍的耳机不知何时滑落。他站在那里,第一次认真听完了整个发言。
时间慢慢悠悠的流动,不知过了多久。
“……让我们携手并进,不负韶华!”用一句激昂的结束语收尾,鞠躬,台下掌声雷动。谭阳星保持着得体的微笑下台,他第一时间去看那个阴影里的人,但却已经不见了,心里莫名空了一块。
开学典礼足足进行了一个小时才结束。
最后一节晚自习时,曾繁衍依旧没有出现。
直到放学铃声响起,同学们收拾书包呼朋引伴地离开,那个靠窗的座位依旧空空荡荡。
谭阳星磨蹭到最后才走。教室里只剩他一个人时,他鬼使神差地走到曾繁衍的座位旁。桌面上干干净净,桌肚里也只有那摞新领的、似乎还没翻动过的教材。他犹豫了一下,伸手从自己包里拿出那板胃药,又撕下一张便利贴,写上“不舒服可以吃一片”,连同口袋里最后一颗黄色的水果糖,一起塞进了曾繁衍桌肚最里面,那本崭新的数学书里。
做完这一切,他像做了什么亏心事,快速背起书包离开了教室。
夜晚的校园安静下来,路灯将梧桐树的影子拉得长长的。谭阳星独自走在回家的路上,脑子里却反复出现曾繁衍推开他递过去的药时,那双深不见底、却又带着某种脆弱倔强的眼睛。
他知道,有些伤口,不是一颗糖、一板药就能治愈的。
但或许,他至少可以试着,不去成为那无数道审视、畏惧、议论目光中的一道。
第二天清晨,谭阳星照例踩着点进教室。他的目光第一时间投向最后一排。
曾繁衍已经坐在了那里,依旧望着窗外,侧影在晨光中显得有些单薄。
谭阳星走到自己座位坐下,状似无意地伸手进曾繁衍的桌肚,摸了摸那本数学书。
药板和糖,都不见了。
他微微一怔,随即低下头,翻开自己的课本,嘴角却不受控制地,轻轻向上弯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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