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午后的燥热和蝉鸣
夏叔叔家的别墅藏在小区最深处,浓密的树冠交织,将天空切割成细碎的蓝。
安排给沈穗星的房间在一楼北面,采光一般但胜在幽静。
自从穗星摸索出从车库门能直接抵达房间,她就再没从那雕花大门进出过。
今天不巧,夏殷茵比她先回来了。
餐厅飘着饭菜香。夏殷茵并没立刻去写作业,而是慵懒地斜倚在真皮沙发上,指尖漫不经心地绕着发梢。
“陈姨,学校设这个‘阳光班’的初衷肯定是好的,接纳特殊需求的学生。”她顿了顿,语气里带上恰到好处的忧虑,“不过您说,一下子招这么多行动或感官有障碍的同学,学校的安全预案真的跟上了吗?操场、楼梯、走廊,这些地方人多拥挤的时候…”
“老师还特意强调,让我们这些‘正常学生’要主动关心、提供帮助。这份心意是好的。”夏殷茵轻轻叹了口气,“可是您想想,我们高中生,课间活动范围大,跑跑跳跳免不了的。我是真担心,万一哪个阳光班的同学,在我们活动区域附近,不小心被带倒了…或者磕碰到哪里…您也知道,他们情况特殊,可能反应没那么快。”
她微微坐直身体,表情显得很真诚:“到时候,就算我们不是故意的,解释起来也麻烦,说不定还会被误解成我们这些‘正常学生’不懂得体谅、甚至…欺负人。那可就真是…好心办坏事了。跳进黄河也洗不清呀。” “正常学生”几个字,被她咬得格外清晰。
陈姨从厨房探出头,手里还沾着水珠,脸上有些尴尬:“殷茵,操心这些做什么,快去做作业吧,不然爸爸回来该问了。”
穗星指尖在盲杖握柄上收紧,加快脚步,像避开无形荆棘,迅速闪进自己那间小小的避风港。隔绝了外面令人窒息的空气,她才靠着门板,缓缓呼出一口浊气。
穗星摸索着坐到床边,从紧锁抽屉取出手机。冰凉的机身带来一丝安定。她熟练点开微信,听着语音提示,指尖准确落在置顶的“外婆”。
几乎是拨通的瞬间,语音就被接起了。
“外婆,我放学回来了。”穗星的声音放轻,语气里仍有着小小的委屈。“外婆,江城很热,我还是想回青镇。”
外婆先是沉默,然后叹口气,声音比往常沙哑了一些,“青镇太小了,我的囡囡应该有更好的前程。”她絮叨着,但气息似乎不太稳,句子中间偶尔需要微微停顿一下才能接上。
絮叨了十几分钟,外婆叮嘱她要融入集体,认真学习。
“跟同学……好好相处,别怕生。”
穗星敏锐地捕捉到那丝气息的短促和声音里的沙哑,心头掠过一丝不安:“外婆,您嗓子怎么有点哑?”
“哦?有吗?”外婆的声音顿了一下,随即传来一声极其轻微、仿佛被手掩住的闷咳,接着是玻璃杯轻碰桌面的声音,“没事没事,可能白天说话多了,嗓子干,多喝点水就好。外婆自己就是医生,你专心读书,别瞎操心我。” 她的语气刻意轻快起来。
穗星的心悬着,反复追问,外婆只说是小感冒,让她别担心,听着断线的忙音,穗星握着手机,心底那点模糊的不安并未散去。
开学第一天,阳光班只布置了《我的梦想》作文。这个词对此刻的穗星来说,过于宏大而奢侈。她只想要稳稳地走好脚下的每一步,顺利读完高中,然后…离开这里。她几乎是带着一种近乎麻木的冷静,快速地、应付式地写完了作文。
比起虚无缥缈的梦想,眼前有更紧迫的任务,她从书包摸出随身听和一份盲文演讲稿。
江城一中有个传统,除了第一周的开学仪式,之后每周一的升旗仪式,都会安排一个班级代表上台演讲。作为需要快速融入集体的“阳光班”,自然也不能例外。
李梅通过入学资料对班里的每一个学生都有了初步的了解,沈穗星过往优异的英语成绩引起了她的注意,她希望,下个月第一周的升旗仪式,由穗星代表“阳光班”进行英语演讲。
穗星塞上耳机,按下播放键。
纯正的英式发音流淌出来,她跟着轻声诵读,调整每一个音节和语调的最优发音。遇到拗口的连读或生涩的词汇,她就反复暂停、倒带、再读。一遍,两遍,三遍……
在这个小小的房间里,在耳机隔绝出的声音世界里,她暂时忘却了外界的纷扰,只剩下一种近乎执拗的专注,仿佛在黑暗中紧紧抓住了一根向上的绳索。
房间门被象征性地敲响了两下,不等回应,门把手就被拧开了。
李媛走到书桌前一把扯下了她一边的耳机线,语气不耐:“你闹什么脾气?殷茵叫了你两次吃饭都不应!是要长辈来请吗?”
耳机线扯离带来的刺痛让穗星蹙眉。
她慢慢转过脸,灰蒙蒙的眼睛平静“望”向声音来源,声音依旧平静,却像淬了冰:“妈妈,您是亲眼看见她来敲我的门了吗?还是说,您只听到了她告诉您,她‘好心好意’地来叫过我?”
李媛被问得一噎,语气下意识放轻,却仍强硬:“…行了,出来吃饭,都等着。”
饭桌空气沉闷。
继父夏利纲例行公事问新学校,象征性对夏殷茵说:“殷茵,在学校多照顾下姐姐。”
夏殷茵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筷子“啪”地一声搁在碗上,“爸爸!我是高一重点班!教室在四楼最西边!她在一楼最东头!我怎么可能一下课就跑大半个教学楼去问她要不要喝水上厕所?我有那时间吗?”
旁边的夏家奶奶,适时地瞥了一眼默不作声、只低头小口吃饭的李媛,在穗星跟前的汤碗里盛出一碗汤,绕过穗星,放到夏殷茵面前,“利纲,你也别给殷茵压担子。她读的是重点班,全市的尖子生都挤破头往里钻,压力大功课重,孩子自己都累得够呛。别为了些外头来的琐事分了心,耽误了自己的大好前程。”
李媛握着筷子的手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下。但她脸上很快挤出一个温顺的笑容,夹了一筷子菜放到夏利纲碗里:“好了好了,先吃饭吧。利纲,你吃完不是还有个重要的电话会议要开?别耽误了正事。”
话题被她轻巧地转移开,饭桌上再次陷入一片令人窒息的沉闷。穗星沉默地扒拉着碗里的饭粒,只觉得每一口都像掺了沙子。
日子在笔尖沙沙声和耳机里的英文朗读中滑过。
沈穗星慢慢适应新学校,在阳光班里安静地寻找着自己的位置,与同学保持友善而不过分亲近的距离。
李梅老师非常在意阳光班首次上台亮相,一有空就叫她去办公室陪练。
这天下午六点半,一场急雨刚停,天色灰蒙,空气潮湿。沈穗星从教师办公室回到教室,座位邻座的唐薇戴着助听器,正眉飞色舞地跟周小海分享着校园“秘闻”。
“你们有听说重点班那俩风云人物吗,一个叫方哲山,就是开学第一天脑袋顶了纱布那个,听说打架超猛的!另一个总跟他一起的姓林,具体叫啥不清楚,性格…好像更冷一点?听说打架那天他也在场,但没听说他受伤……”
沈穗星放在课桌上的手指,在听到“方哲山”、“缠着老大一块纱布”、“打架”时,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圆润的指甲无意识地抠着木质桌面。
唐薇的话像一把钥匙,巷子里混乱的打斗声、沉重的闷响、痛苦的哼声、浓烈的血腥味……瞬间涌上心头。
那个被她误伤的人……原来是叫方哲山!困扰多日的名字骤然清晰,心口那块沉重的砖头仿佛终于砸落在一个确切的名字上,震得指尖微微发麻。
她犹豫了片刻,指尖因为紧张而微微发凉。那块砸错了人的砖头,对方第二次出现在每天回家的巷子里,是报复还是偶遇意图不明,且外婆从小教导做错事要认,于情于理,她得正式去道个歉,让这件事情结束。
她深吸一口气,声音放得很轻:“唐薇,你…你知道受伤那个同学的联系方式吗?” 她顿了顿,认真地补充,“我…我有点很重要的事,想找他。”
“受伤的?那不就是方哲山嘛!” 唐薇立刻来了精神,“哇哦!穗星,你找他干嘛?快说快说!是不是…嗯?” 她拖长了尾音。
穗星的小脸瞬间严肃,连忙摇头:“不是!就是…是很重要很严肃的事情,必须当面跟他说的。”
唐薇看她认真,收起玩笑:“行!放心,包在我身上!”
沈穗星独自一人走在放学回家的深巷。雨水冲刷过的青石板湿漉漉的。她一边用盲杖小心点探,一边在脑海里默诵演讲稿。
就在这时,手机里独属外婆的铃音响了起来。自从觉察外婆咳嗽,穗星就一直带着手机。
“囡囡,今天怎么还没回家?”
“外婆,老师让我下周一上台演讲,刚顺稿晚了点。”
“不能太晚知道吧!下次要跟老师说!”
“知道了外婆…我今天在学校学会了煮粥,等放假回去煮给您。”
“好好好,囡囡真厉害!阿婆等着…”外婆果然笑了,笑声里带出一两声短促的轻咳,又很快压住。
穗星的心跟着那咳声紧了紧,又听外婆催她快回家,才挂了语音。那份对外婆的担忧,暂时压过了再次遇见方哲山的紧张。
过了两天,周日下午。
唐薇效率很高,果然把方哲山的微信号推了过来。穗星听着手机里添加好友的提示音,指尖悬在发送键上,停顿了几秒。最终,那份压在心底的责任感占了上风,她按下了发送指令。
巷子深处,夕阳的余晖挣扎着穿透厚重的云层,在湿漉的墙壁上投下最后几片温暖的光斑。
小小的杂货店门口,老头悠闲地摇着蒲扇,看着林骁和方哲山汗流浃背地帮他卸完一三轮车堆得老高的饮料箱。
“我说老头,您这是逮着劳力往死里用啊?” 方哲山抹了把汗抱怨。
林骁额角一道结痂伤痕,已经开始淡化。
他嫌湿透的T恤黏腻难受,直接一把扯掉甩在旁边摞起的空纸箱上,傍晚微凉的风拂过他精赤的上身,宽肩窄腰,薄薄的肌肉线条紧实而流畅,在暮色中勾勒出清晰的轮廓。
方哲山撩衣看了看自己的肚子,悻悻拽下T恤:“老头,老实交代,你是不是看我们俩今天正好在巷口抽烟…咳…路过,故意进了平时三倍的货?”他差点说漏嘴。
老头眼皮都没抬,慢悠悠扔过去两瓶冰镇汽水:“对。”
“嘿!您老还真承认了!”方哲山接过冰凉的瓶子,舒服地喟叹一声,正要继续嚷嚷,裤兜里的手机突然“嗡嗡嗡”地剧烈震动起来。
他掏出来一看,新的微信好友申请。昵称“穗星”,头像是一片深邃静谧的星空。
他眼睛一亮,猛地坐直身体,兴奋地朝躺椅方向晃手机:“骁哥!快看!有妹子加我!头像挺有味道,看着像小学妹!自从你光荣负伤破了相,她们终于发现隐藏在您老光芒下的我了!我的春天是不是要来了!”
正躺在竹制躺椅上闭目养神的林骁,被他的大嗓门吵得蹙了下眉,连眼皮都懒得掀,只有浓密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小片淡淡阴影。
方哲山点了通过,并迅速发了个问号过去。
几乎是信息发送成功的下一秒,一条语音信息就“叮”地跳了出来。
方哲山点开公放,一个清凌凌、带着点拘谨但异常清晰的女声从手机里传出:
“请问是方哲山同学吗?”
这声音……像浸在溪水里的玉石,瞬间击穿了午后的燥热和蝉鸣。
方哲山沉浸在“学妹声音真好听”的想法里,模仿着林骁平时那副高冷的调调,按下语音键,刻意压低嗓音:“是我。你是?”
很快,对方回复的语音再次响起,带着一种下定决心的郑重:
“我叫沈穗星。请问你什么时候方便,我想约你见个面。”
声音依然清凌凌的。
“沈穗星”三个字落下的瞬间。
夕阳最后一缕金辉,恰好落在杂货店门口。
竹制躺椅上,那个一直仿佛沉睡、连呼吸都均匀平稳的人,睁开了眼睛。
“咔嚓”一声轻脆的碎裂声响起,冰凉混杂着气泡的液体呈直线喷射而出,砸落在水泥地面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带着甜腻气泡的湿痕。
谢谢你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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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 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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