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尸体被平稳放到河滩上，四肢缠了几缕湿漉漉的深绿水草，但完好无损。没有溺亡尸体常见的巨人观，没有泡发水肿的痕迹。
三人凑上去查看，是具男尸，约莫四十岁左右的样子，面容虽因死亡变的灰败僵硬，却依稀能辨出几分文质彬彬的书卷气。
“等一下……”江皓白突然出声，语气带着点不可置信，“我好像见过他。”
他眼睛死死盯着那张灰败的脸，觉得熟悉又陌生。
萧烬羽将目光转向江皓白，示意他继续说。
江皓白深吸口气，接着道：“这是我们学校的教授，姓吴，叫吴文滨，就是我们专业的，他和我大创导师一个课题组……那我明白我大创导师为什么知道这个村子了。”
他喉结滚动了一下，眼眶隐隐泛红，声音颤抖，尾音越来越小：“怎么这么猝不及防……就一个暑假的功夫……”
零碎画面不可抵挡的猛冲进他脑海——
吴教授嘴角总是噙着浅浅笑意，他是春风化雨型的，上课却幽默风趣、妙语连珠，民俗学的一些课程本就枯燥，他的课堂上却没有一个人睡着。
学期结束他还被众多同学发朋友圈，戏称遇到了传说中期末考试从马里亚纳海沟捞人的神。
……明明放假前课题组小型聚餐，他们还在一张桌子上吃饭，吴教授拍着他的肩宽慰他、鼓励他，肯定了他的大创选题，还叫他本科生别给自己太大压力，要好好体验大学生活。
这么好的人现在却了无声息的躺在他眼前，安静的像是一具完美的人形标本。
“小白……”科洛斯声音带着明显的无措，有些茫然，不懂这人怎么就对小白产生深远影响了。
他第一次感受到小人产生如此浓烈的情绪波动，带着点非人的笨拙，空出的手伸向前，想触碰、安慰他，又在半途顿住。
最后还是牵住了，江皓白没反抗，只是定定看着老师的尸体，沉默。
科洛斯在他掌心挠了两下，温柔道：“你听我说，意外是不可控的……死亡是世界终极法则。人终有一死，没人能免俗。”
萧烬羽在心底叹了口气，他仿佛看到了当年的自己，相比之下，江皓白已经很冷静了。
大抵突遇亲近之人死亡，最初都需要许多时间去平缓震惊、才能接受释怀吧。
他没出声，只是近乎本能的伸向裤子口袋，摸索出颗糖，塞到江皓白手心，温热厚实的手掌转而拍了拍他肩头，以示安慰。
做完这一切，萧烬羽的目光重新落回尸体身上，他冷静分析道：“尸身完好无损，应该是被怨气养的，这个人对张韧希一定很重要。”
他会是袭击他们的黑影么？
黑影能脱离河面在村中游荡，但本身没化厉，说明不是水鬼，非溺死。
吴文滨尸身也看不出溺亡的痕迹，但，不排除是张韧希故意把他的尸身恢复的完好无损。
民俗学教授……萧烬羽突然灵光一闪，张韧希那些超出封闭环境的外界知识，会不会来自于他？
他来这个村子考察，遇到了张韧希，给她讲外面的世界，导致她不甘于被当作祭品。
难道两周前是他进了村子，因为某些原因被害，逼的张韧希化厉要报复这村子？
那么，他们之间……是恋人？还是其他更复杂的关系？
“皓白，你老师他有妻子么？”
“我们不关注老师的私生活，但听我导师提过一两嘴，说吴教授是一个人……所以他才会有时间关注我一个本科生的大创项目吧。”
“组长……”江皓白缓了一会儿，道：“你们灵师专管这些，你有办法招魂吗？”
“可以，但引魂铃在语菲那儿。”萧烬羽回答的干脆利落，不带丝毫犹豫，他看了眼腕表，随后做出了当下最务实的决定：
“我们先把他带回去，回去招魂试试。”
暮色渐浓，光线昏沉，水面逐渐浮现出一层雾气。
萧烬羽接过仍在科洛斯肩头昏睡的程博，向陈语菲家走去，科洛斯没说话，一道黑雾自发在吴文滨身下团聚成云，托着尸身浮起来，跟着萧烬羽，他也牵着江皓白跟上。
“皓白，”萧烬羽回头看向他，异色眸子在昏暗光线下有些发沉，他想了想还是嘱咐了句：
“向前看，找到你老师的死因、送他往生，好过一味的悲痛。”
“嗯，放心，我知道，我没事，你们查你们的。”
他知道，他很小就明白了，面对死亡，震惊可以，但沉溺无用。
**
三人一鬼一尸体回到陈语菲家时，屋内有些闷热，却一片祥和，混杂着香烛与某些净化术法的微弱气息。
床头蹲着他的两位组员，周澈正一边实操着净化，一边给陈语菲解释净化怨气的原理。
陈语莹嫁衣外套了件外衣，灰扑扑的，看料子像是粗布，应该是村中人日常穿的。
屋里唯一的方形木桌上满满当当，右上角摆着一摞红色面具，与江皓白见到村民手中的傩面别无二致。
桌子余下的地方则被从萧烬羽车后备箱拿来的面包铺满，甚至还按大的小的、现烤的封装的分了类。
陈语莹就坐在桌边，一会儿戳戳这个菠萝包，一会儿敲敲那个法棍……显然这人对研究面包种类比如何净化怨气更有兴趣。
旁边，不知三人用了什么手段，黄毛正昏睡的微微打鼾。
陈语菲抬头，见人回来，起身顺手接过了组长手中的白袍男子，靠着床头立柜将他安顿好。
萧烬羽指指门外：“皓白那还有一个。”
周澈见状出门，帮着江皓白将吴的尸体抬进来。
江皓白已然恢复了一贯面无表情的清冷样，陈语菲看到他绕到黄毛身边看了又看，出声解释道：“皓白哥哥，灵师的工作还是不能让普通人知道，见谅哦。”
随即她话锋一转，弯起眼睛：“不过既然组长带你出去了，我们也就默认你可以知道了。”
江皓白：“嗯，他没事吧？”
陈语菲：“没事，只是掐了个昏睡诀而已，要把他叫醒吗？”
江皓白：“暂时不用，还有件事想麻烦你们。”
这边，陈语莹终于放过了那一桌子面包，托腮抬头看向萧烬羽，道：“你们出去一趟有什么收获吗？”
萧烬羽：“我们见到了张韧希，她化厉了。”
就见陈语莹只是点了一下头，像是早就料到了般，随后视线看向被安顿好的尸体。
萧烬羽看的微蹙眉头，她是不是有点太淡定了？
江皓白那么冷静的人，得知老师遇害时也花了翻功夫才调整好情绪……对于与自己经常相处的姐妹化厉，是不是有点太无动于衷了，不怕她毁了村子么？
他手背后悄摸捏了个诀，想看她是不是被什么东西上身了，就看见陈语莹垂着眸子，视线扫向他胳膊，沉着嗓音缓缓道：“组长，放松点，希姐姐不是不讲道理的人，她应该不会伤害无辜村民。”
萧烬羽松开手，算了，祭礼要开始了，左右她现在对他们无害。如果真被什么东西上身，自己对那东西一无所知，这个节骨眼上贸然出手反而打草惊蛇。
陈语莹视线又转了回去：“这位躺着的兄弟是？”
“他是安平大学的民俗学教授，皓白的老师，我们从河底捞上来的，”萧烬羽向陈语菲招招手，“发现他的时候尸体被怨气养着，我们猜测他对你们希姐姐应该很重要。”
陈语菲：“河底……清河吗？皓白哥哥，节哀，你说还想拜托我们一件事，是要招魂吗？”
江皓白回道：“嗯，麻烦了。”
陈语菲接过尸体，从腰间解下引魂铃，开始作法，口中念念有词。
萧烬羽定睛看向陈语莹琥珀色的眸子：“姐姐，给你讲故事的人真的叫张韧希么？你没记错吧。”
“没有，她告诉我的，她很喜欢自己的名字。”
江皓白：“有告诉你原因吗？”
陈语莹思索了会儿：“她觉得自己的名字很有生命力，象征着希望，也算应了她的性子，坚韧不屈……不管怎么说，至少她给我和语菲带来了希望。”
“而且……后来我也看过族谱，确实有张韧希这个名字，韧是坚韧的韧，希是希望的希。”
那应该没错。但黄符确实没起作用，她不认么？
“组长，我完事了，”周澈做完最后一步，朝二人走来，“语菲把事情都告诉我了，有什么要我帮忙的？”
萧烬羽点了点头：“你去跟语菲学着点招魂术。”
后又转向陈语莹，问道：“那这位吴文滨教授呢？姐姐，你真没听张韧希提起过他？”
陈语莹摇了下头，笃定道：“没有。”
她话音刚落，远处传来阵阵唢呐响，伴着鼓声散在风里，听着像呜咽。
“时间到了。”
陈语莹起身，拿过桌上的面具分发给众人，转向陈语莹：“小妹，你们的招魂结果怎么样？”
就见一阵风过后，粉色光芒散尽，铜铃落回手心，屋内还是原样。
陈语菲：“不行，招不到。”
萧烬羽：“……”
到底是引魂铃出问题了还是这村子风水不行？怎么一个两个都招不到。
江皓白有一瞬间脸变得苍白，陈语莹注意到了，她抱臂靠着门，只是默默出声道：“你们觉得他对希姐姐而言很重要，有没有一种可能，希姐姐把他的魂魄也保护起来了，所以你们招不到。”
萧烬羽：“嗯，是有这种可能，厉鬼级别确实可以做到。”
江皓白摆摆手示意自己没事，接着分析道：“我觉得村长的死亡和张韧希脱不开，村长作为献祭主事人，她肯定恨村长。”
“从她的行为来看，他又十分珍视吴教授。他们可能有过一段感情，她的外界知识可能来源于吴教授。”
“问题是，她究竟是怎么化厉的呢？一定有一个原因。”
周澈还没出过高级任务，他疑惑道：“组长，化厉有什么条件吗？还是说成鬼后凶险程度就已经定了？”
萧烬羽解释：“有些厉鬼是天生的。非自然死亡的条件下恨意与报复心过剩，他们生来就会使用怨气。但其实，鬼界的生存法则更像是丛林法则，谁强谁是王，他们可以吞吃其他鬼魂来助长自己力量。换言之，一个怨灵是可以做到吞吃掉其他怨灵从而化厉。”
“张韧希显然是后者，因为，如果她成鬼后就是厉鬼，测阴系统不会现在才检测到这村子。”
陈语菲突然出声，扑克耳坠微微晃动，她分析道：“所以现在就有两种可能。第一种，希姐姐发现吴教授死在了村子里，大怒，吞了村长的魂魄化厉，袭击我的黑影是吴教授，他由于无辜死在村中所以对这个村子有怨气，让许多村民生了病，希姐姐对此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第二种，皓白哥哥说希姐姐的智可能是吴教授启的，我顺着想了下时间线，吴教授可能曾经来过村子，他们相知相恋，但希姐姐最终还是被作为祭品献祭了。她当时肯定是想反抗的，不过失败了，那吴教授哪去了，在这个节骨眼上逃了吗？”
萧烬羽轻点头肯定她的分析，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这样想的话，希姐姐对吴教授的感情应该是又爱又恨，有没有可能吴教授回来找她想救她出村子，结果意外身死，游荡在村中导致许多人生病，她发现了，继而吞了吴教授的灵魂化厉，正好这样他们也永远在一起了。”
萧烬羽：“那村长呢？”
“袭击我的黑影就是啊，五年前我和姐姐逃了，他肯定对我们不爽。”
萧烬羽揣着不紧不慢的语速，继续引导：“我的意思是，在这个故事里，村长是怎么死的呢？意外还是他杀？”
陈语菲不说话了，眉头紧皱，像是在沉思。
周澈笑侃：“你是在编故事吗？语菲小可爱，脑洞挺大，你这想法还怪浪漫的。”
她刚想出声反驳，周澈就赶紧接上自己话茬：“那组长，咱们对于厉鬼通常怎样处理？”
萧烬羽：“该怎么处理怎么处理，还是那套流程，了解执念、帮助化解，让他们自己放下身上的种种牵挂，过门往生，只是过程比较危险……”
他继续，语气低沉：“实在不行就，只能镇压。”
周澈突然明白了为什么组长要他拿上阴阳镇魂龛，据说那龛里镇着的鬼随便拎一条手中就有许多人命……他现在打心底希望这任务不会走到那一步。
最后一缕光线被远山遮挡，村子被丢进了铅灰色的大染缸。
夏天傍晚依旧闷热，屋内空气粘稠的像凝固的油脂，震天响的鼓伴着唢呐嘶喊，声音越来越大，节奏也越来越急促。
陈语莹适时出声打断了他们师徒三人的对话：“先走吧，去路口等，别再赶不上祭礼了。”
祭礼伊始，送轿队伍会抬着花轿从村长家出发，绕村子的主干道走一圈，是为积福积愿。
这时，每家每户的村民便戴着傩面，等队伍到来后自发许愿并跟上，一起跟着队伍去往村子西北角的大广场上。
众人应声，萧烬羽准备作法叫醒程博和黄毛，一起去参加祭礼。
“等一下！”
江皓白突然顿住脚步，好像发现了什么。
就见吴文滨的西装外套被刚刚那阵风强吹了开，他胸前的白色衬衣口袋露出了个黄色的角，模样像是纸张，周围还逸散着些淡淡的血红怨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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