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院部三楼的走廊有股怪味,消毒水混着饭菜香,还有点说不清的霉味。我躺在靠窗的床上,盯着天花板上的吊扇发呆,扇叶停下的时候,也分不清是三片还是四片。
“3床,该换药了。”护士推着治疗车进来,白色的大褂在我眼里摇晃,真的很晕,我难受地闭上眼睛,抑制住胃里翻涌的酸。
针扎进手背时,我没躲。疼吗?疼,但比不上眼里的磨。那感觉像有沙子在眼球里打转,眨一下,转一圈,连带着太阳穴都突突地跳。
“你这孩子,一个人?”护士调着输液管的流速,声音里带着点诧异,“爸妈呢?”
“家里忙。”我听着输液管里的药水,一滴一滴往下落,像倒计时的秒针。
昨天跟妈打电话时,她还在说地里的麦子该打药了,爸的腰又疼得直不起来。我没说医生找我谈过话,说“不排除恶化的可能”,也没说夜里我总摸着墙走,怕第二天醒来彻底看不见。
护士没再问,脚步声远了,病房里只剩隔壁床大爷的收音机声,咿咿呀呀的戏曲,调子拖得老长。
大爷是早上刚来的病友,这个病房终于有了些许人气。
我摸出手机,屏幕贴在脸上才能勉强看清。班级群里在发课件,密密麻麻的字像蚂蚁,我放大到最大,还是糊的。
有人艾特我,问“许未熙你啥时候回来?小组作业就差你了”。我盯着那行字看了半天,手指在屏幕上悬着,打不出一个字。
以前我最积极,不管是小组作业还是课堂展示,总抢着做。我想当老师,就得练啊。可现在,连课件都看不清,还谈什么展示?
“姑娘,喝水不?”隔壁床的大爷突然开口,他的声音嘶哑,但异常得好听。
“不了,谢谢。”我把手机塞回兜里,手碰到了那张皱巴巴的诊断单。昨天大医院的专家说“回去用药”,可那些药,我从大一就在用了。玻璃酸钠滴眼液、复方血栓通胶囊,药盒堆在宿舍的抽屉里,像座小小的坟。
“眼睛不好?”大爷咳了两声,“我孙子也近视,戴个厚眼镜,跟瓶底似的。”
“嗯。”我应了一声,没说我比他孙子严重多了。他孙子至少能看清黑板,能读书,能考大学。我呢?我连下一秒能不能看见明天的太阳都不知道。
中午食堂送饭来,我扒了两口就放下了。菜是炒青菜和番茄炒蛋,在我眼里都是糊糊的绿和红,心里的酸涩没有让我其他的感官放大,所以我根本分不清盐多了还是少了。
护士进来查房,看见餐盘里几乎没动的饭,皱了皱眉:“多少得吃点,才有抵抗力。”
“没胃口。”我把餐盘推到一边,胃里堵得慌。
“你这情况真不算严重,”她一边记录一边说,“上周来个老太太,糖尿病引起的眼底出血,那才叫麻烦。你这年轻,恢复快。”
又是这句话。不算严重。
他们都在说不算严重,可他们没试过把手机贴在脸上才能打电话,没试过在陌生的医院里摸着墙找诊室,没试过看着自己最想做的事在眼前一点点变成泡影。
下午医生来的时候,带了个实习生。白大褂,戴眼镜,跟我差不多大。他指着我的检查报告,对着实习生说:“看,典型的高度近视性玻璃体混浊,年轻人常见,预后良好。”
“预后良好是什么意思?”我突然坐起来,输液管晃了晃,药水差点洒出来。
医生愣了一下,似乎没料到我会接话:“就是……大部分人用药后会好转,不影响生活。”
“大部分人?”我抓住他的白大褂袖子,布料粗糙,“那小部分人呢?”
实习生往后缩了缩,医生的脸色沉了沉:“小部分人可能会持续恶化,影响视力。但你这情况……”
“我就是那小部分人!”我吼出声,眼泪跟着掉下来,“我用了一年药了!现在连字都看不清了!你告诉我什么叫不影响生活?我读不了书,做不了作业,连路都走不稳,这叫不影响生活?”
医生被我吼懵了,半晌才掰开我的手:“小姑娘,治病得有耐心。情绪激动对眼睛不好。”他顿了顿,声音放软了点,“这样吧,我再给你加种药,看看效果。”
加种药。又是加种药。
他走后,我趴在床上哭。隔壁床的大爷没开收音机,病房里静得可怕,只有我的哭声在空荡荡的房间里撞来撞去。
傍晚的时候,李娟来看我,拎了袋水果。她把苹果放在床头柜上,说:“辅导员又问了,说你要是这周末还回不去,小组作业就换别人了。”
“换吧。”我盯着墙,白墙在我眼里是灰的,“反正我也做不了。”
“未熙,你别这样啊。”李娟坐在床边,她的手在我头发上拍了拍,“医生不是说能好吗?”
“能好?”我笑了,眼泪却流得更凶,“他说的是大部分人!我要是那小部分呢?李娟,我要是瞎了,我这辈子就完了!我爸妈供我上大学,我想当老师给他们长脸,可我现在……”
后面的话被哭声堵死了。李娟没说话,只是拍着我的背,耐心地哄着我。
她走后,天彻底黑了。我摸出手机,给妈打了个电话。
“妈,你明天别来了。”我盯着窗外的路灯,那团光在我眼里是模糊的黄,“我好多了,医生说再住几天就能回去上课。”
“真的?”妈那边顿了顿,“可票都买好了。”
“退了吧,”我吸了吸鼻子,把眼泪憋回去,“来回折腾啥?等我回去给你打电话。”
挂了电话,我爬在地上哭。病房的瓷砖冰凉,贴着我的脸,像小时候犯错被爸打的时候。
我知道妈肯定不信,她了解我,我从小就报喜不报忧。可我不能让她来,不能让她看见我现在的样子,头发乱糟糟的,眼睛肿得像核桃,连饭都吃不下。她要是看见了,肯定会掉眼泪,肯定会整夜睡不着。
夜里我总醒,一醒就摸手机,贴在脸上看时间。凌晨一点,两点,三点……每一秒都像在油锅里炸。
我怕,怕得厉害。我想我爸,想我妈,想家里的老房子,想院子里那棵石榴树。以前总嫌它结的果子酸,现在却觉得,能看见它开花就挺好。
护士来换药的时候,看见我睁着眼睛,吓了一跳:“没睡?”
“睡不着。”我盯着输液管,药水还在一滴一滴往下落。
“别想太多,”她换了瓶新的药水,“你这病真的不重,放宽心。”
我没说话。她不懂,她永远不会懂。对她来说,我只是个“病得不重”的病人,可对我来说,这是我的一辈子。
天边泛起鱼肚白的时候,我突然想看看窗外。挣扎着爬起来,扶着墙走到窗边。外面的玉兰花还开着,白花花的一片。我眯起眼睛,使劲看,突然觉得……好像清楚了点?
我揉了揉眼睛,再看,玉兰花瓣的轮廓好像能看清了,不是一团白,是一片一片的。我又看向远处的施工楼,楼顶的避雷针不再是模糊的棍,好像有尖了。
我的心“咚咚”地跳起来,像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我摸出手机,点开相册,找到昨天拍的课件照片。放大,再放大……字!我好像能看清字了!虽然还有点模糊,但不是一团黑了!
“护士!护士!”我抓着窗户框大喊,手在抖,声音也在抖,“我的眼睛!我好像能看见了!”
护士跑进来,手里还拿着血压计:“咋了咋了?”
“你看!你看这个字!”我把手机递过去,屏幕上的字歪歪扭扭,但能认出来了,“我昨天还看不清呢!”
护士凑过来看了看,笑了:“我说吧,你这病不重,恢复快。”
我没理她,手抖着给妈打电话。响了两声就被接起来,妈那边有火车的报站声。
“妈!你在哪?”
“刚上火车,咋了?”妈的声音带着点疲惫。
“你下来!别来了!”我对着手机喊,眼泪突然掉下来,不是哭,是高兴,是激动,“我好了!我的眼睛好了!能看见字了!”
“真的?”妈那边沉默了几秒,突然哭了,“太好了……太好了……”
“你赶紧回去,啊?”我擦了把眼泪,笑着说,“等我出院了就回家看你和我爸。”
挂了电话,我趴在窗台上哭,哭得浑身发抖。隔壁床的大爷被我吵醒了,但没有责怪我,他看得出来我很激动,什么也没说。
收音机里还在唱戏曲,咿咿呀呀的,此刻听着却格外顺耳。
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落在我的手背上,暖融融的。我摊开手,感受着阳光的温暖,都说眼睛是心灵的窗户,真的没毛病,能看见,我的触觉也恢复了。
病房墙上的钟在滴答滴答地走,声音清脆。我看着那根秒针,一下,一下,往前走。
也许,我也能像它一样,一步一步,走回原来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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