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坐在凉亭下的石凳上。
不知什么原因，今晚余曼琴和邹强没出来，广场上活动的老人慢慢散去，只剩下两位站在不远处的一棵大树旁闲聊。
秦念没出声，默默注视着地上晃动的树影。
过了片刻，白宋才开口：“没什么想问的吗？”
“没。”
“在这里见到你……”
白宋声音低缓，“挺意外的。”
这里两个字指的是云淮。
回想起那次在小吃店的偶遇，不仅他意外，对于秦念来说，也是件始料未及的事情。
不过——
她沉默了会儿，转头看了眼身边的男人，“你突然成了狱警，更让人意外。”
直到现在，秦念都无法将当初的年轻律师，与看管光头的监狱警察联系起来。
因为在她看来，以白宋的个人能力就应该在法庭上闪闪发光才对。而不是窝在这个山沟沟里，每天关在封闭的空间，跟一群犯罪分子打交道。
简直就是大材小用。
月色如水。
白宋微扬嘴角，似笑非笑，“这次终于愿意承认我们认识了？”
秦念噎住。
白宋趁此机会，不紧不慢地解释道：“五年前，因为家里出了点事情走的太匆忙，所以没来得及跟你好好告别一下。后来整理好心情，想再找你一起吃个饭，你已经交男朋友了。考虑到可能不太方便，就没过去打扰。”
“……”
秦念确实谈过一段非常短暂的恋爱。
对方是她的校友，申城本地人，从军训那会儿就开始疯狂追求她。
不过秦念对此人并没有任何心动的感觉，之所以会答应跟他在一起，完全是因为想要忘掉白宋，从而减轻自己内心的痛苦。
后来觉得这种自欺欺人的方式并不能改变什么，而且对别人也不太公平，便果断提出了分手。
所谓的初恋。
就只维持了一个月零几天。
“其实你没必要跟我说这些。”秦念淡声说：“我们只是合租室友，你想走便走，这是你的自由。”
白宋无言以对。
许是觉得自己的反应太过尖锐与不近人情，静了几秒，她又机械的关心一句：“你家……到底出什么事了？”
“我父亲去世了。”白宋平静地陈述着：“当时很难接受，消沉了挺长时间才慢慢走出来。”
秦念：“生病？”
白宋：“见义勇为。”
两人正说着话，一辆巡逻摩托车骑到他们跟前停下了。
身穿制服的民警看上去有五十多岁了，坐在车上，指了指凉亭里的帐篷问：“这个帐篷是谁搭的？”
“我。”秦念站起身，咽下一口灼热的空气，两只手轻轻握成拳，“您有什么事吗？”
“外地来的？”民警接着盘问：“在这儿干什么？”
“不干什么，就旅游散散心。”
“麻烦出示一下证件。”
秦念抠开手机壳，把自己的身份证拿出来递了过去。
民警查看后还给她，劝说道：“一个女孩子这样住在外面不安全，这里有好几家旅馆，还是住旅馆去吧。”
“没关系。”秦念不以为意，“我有在外露营的经验，能保护好自己。更何况已经在这里住三四天了，总体来说，还是挺安全的。”
民警却坚持道：“这个地方人员复杂，没你想的那么安全。我们作为人民警察，必须对人民群众的财产和安危负责任。如果实在不想去住旅馆的话，那你就把帐篷挪到派出所大院去，但明天必须离开云淮。”
“没得商量吗？”
“没得商量。”
--
民警离开后，秦念站在原地，陷入了两难的境地。
她既不想去住那种家庭式的旅馆，觉得环境憋闷，也不想离开云淮，因为没有其他地方可去。
正纠结着，白宋忽然递过来一沓钱，“身上只有这么多，应该够你住一个星期旅馆了。”
秦念直愣愣地盯着他手里的钱，突然有点想笑，“你以为我不去住旅馆，是因为住不起？”
白宋默认。
秦念自嘲道：“跟以前比，我现在确实是个穷光蛋，”她抬手，果断把钱推回去，“但还没惨到需要别人施舍。”
“这不是施舍，”白宋态度诚恳，“我只是觉得你现在可能需要帮助。”
秦念：“我不需要。”
“……”白宋的手在半空停顿须臾，最终还是将钱收进皮夹，也劝说道：“刚才那个民警说的没错。云淮这个地方人员情况较为复杂，既然经济上不是十分拮据，那还是去住旅馆吧。”
也没有更好的选择了。
秦念把帐篷留在凉亭，其余的行李全都拖去了旅馆。
白宋陪着她一起过来的，得知两人居然认识，老板杨国华比之前更加热情，立马帮秦念续了半个月的房。
乐呵呵地说：“我还以为这小美女是来探监的，搞半天是过来旅游啊。这里不是旅游景点，也没什么好玩的。”
顿了下，“不过附近倒是有景点，像什么金鸡山啦，青螺洞啦，还有稍微远一点的翠巍古镇、枫林湾，都还不错。等白宋休息的时候，让他带你去玩玩。”
“再说吧。”面对杨国华的侃侃而谈，秦念显得有些冷漠回避，“床单被罩是一天一换吗？”
“一客一换。”杨国华两手交握，“如果你对卫生有要求的话，那就一个星期给你换一次。”
“不用麻烦了，我就随便问问。”
现在几天不洗头不洗澡的生活她都能忍受，半个月不换床单被罩算什么？
简直不值一提。
“那行。”杨国华指着她的行李问：“就这一个行李箱是吧？”
“嗯。”
“好嘞，我给你扛上去。”
白宋跟着一块儿上了楼。
房间里还挂着秦念的换洗衣物，外穿的吊带，短裤，以及私密的内衣内裤，被两个男人尽收眼底。
但她丝毫不觉得尴尬。
这些情绪就像是被谁给抽走了，她变成了一台没有任何情感的冰冷机器。
杨国华把箱子靠墙放下后，就先行下楼了。封闭的空间，男女有别，白宋也不好长时间逗留。
在心里评估了一下秦念当前的状态，他伸出手，“把你手机解锁给我一下。”
秦念不问缘由地照做了。
白宋点开通讯录，将自己的手机号存进去，交代道：“有什么事情随时给我打电话。我现在的工作是上二休二模式，明天还有一天休息，但可能会有临时会议要开。如果找不到我，直接找杨叔帮忙也行。”
“
我又不是三岁小孩。”秦念对这种明晃晃的“照顾”行为十分抗拒，“脑子正常，兜里有钱，没什么是需要别人帮忙的。”
“好。”白宋点点头，“那你自己多注意。”
“记得把弹壳带回去。”
“嗯。”
秦念住的这间房是朝西的，窗户外面就是公路。
她站在窗边，很快便看见白宋牵着弹壳离开了。
一人一狗的背影威风凛凛，秦念忽然有些自责起来。
五年前的心结明明已经解开了，父亲意外去世，他也遭遇了人生中的重大打击，自己似乎没必要再因此对他产生抗拒。
可这仿佛是本能反应，她就是厌恶这种被别人当成弱者对待的感觉。
这不是帮助，更像是羞辱。
秦念在通讯录翻出白宋存的手机号，默念了一遍，退出界面，见微信图标上有二十多条未读消息。
其中八条都是周云泽发来的。
周云泽：【不管你感不感兴趣，有些事情我都要跟你说清楚。】
【刻意隐瞒的确是我不对，但我也有我的考虑。】
【白叔的离世一直是白宋解不开的一个心结，他这辈子已经没有娶妻生子的想法了，打算就这么扎根在基层奉献自己的一生，所以你找到他也没用。】
【你才二十四岁，有着大好的青春，大好的前途。摸着自己的胸口问问，真的会甘心陪一个大你整整七岁的老男人，就这么在山沟沟里待着吗？】
【就算现在一时头脑发热愿意，能坚持多久？等你嫌弃生活枯燥乏味，想拍拍屁股一走了之的时候，他又该如何面对接下来的人生？】
【小狐狸，听哥一句话。】
【现在的白宋，不是一个你能随便去招惹的人。】
【我这么做不仅仅是为了他，也是为了你。】
看完这些文字，秦念内心的情绪复杂到了极点。
她无力地将手机扔到床上，自己也跟着一起躺下来。听着窗外传来的各种噪音，模模糊糊中，好像看到了二十六岁的白宋在冲着她笑。
慢慢地，那张温柔的面孔与现在的重叠，变得成熟坚毅了许多。
秦念不自觉地想，所以这五年来，其实他过得也很难。
自己目前正在经历的一切，说不定他都经历过，只是已经走出来了。
想着想着，那道不和谐的声音再次传来——
“你居然在同情他？”
闭上眼睛，秦念第一次尝试着在心里反击：“他是情有可原，他父亲去世了，而且他后来有想过去找我。”
“男人的话不可信！你对他而言没那么重要！”
“可能确实没那么重要。”秦念紧紧抓住尚存的一丝理智，“但我也没那么差。”
没有差到，令所有人都避之不及。
“没那么差？”那声音轻蔑一笑，嘲讽道：“那你为什么会像个废物一样，连正常生活都成困难？”
这句话如同一支淬毒的箭，狠狠刺进秦念的身体里，疼痛感一下让她清醒了许多。
是啊。她已经浑浑噩噩太久，几乎快忘记正常生活是什么样了。
“我不是废物！”秦念极力反驳，“我很小就学会了独立，会做饭，会做家务，还曾在暑假期间一个人在外骑行过一个月。我做过酒吧歌手，也做过拥有几千万粉丝的网红。我怎么可能是个废物？！”
那声音沉默了。
过了会儿，变得更加尖锐，“那又如何？都是过去式了！现在的你就是个废物，什么都做不好，连基本生活都是一团糟！”
“不！”秦念猛地坐起来，“并不是这样！”
她是坚强的秦念。
是骄傲的小狐狸。
目光落在脚踝所纹的图案上——
也是风吹不倒，雨打不烂，无论环境如何恶劣，都会照样灿烂生长的马兰花。
她得好好活着。
她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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