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边亮起白肚皮,夜色渐退时勤政殿内刘得全悄悄擦了汗,心道,方才皇上听了贵妃禀报之事便成了这样,一言不发的,让人瞧着着实心慌。
不知过去多久,天色越来越亮,外面的光线透过窗子映进来反倒比殿中燃着的灯烛还要亮堂,然内室中李玦望着头顶明黄床幔眼底却是一片黑暗不透一丝光亮,他音色低沉时回忆道:“朕幼年时蒙太后收养才得享天伦之乐,多年以来朕一直顾念太后养育之恩,尊之重之敬之,却不曾料到会落到如今这般下场。”
谢芜垂着眉眼,迟疑开口:“……许是下人的错,与太后不相干。”
刘得全犹豫着上前言道:“皇上,奴才查看过内侍省的账务,蜜合香乃西域进宫香料,馥郁清香,价值千金,宫中……宫中只供着永安宫……”
谢芜惊讶:“怎会……”转头视线复杂看向李玦,忧心忡忡欲语还休,“皇上……”
李玦木然:“是了,一介宫女从何得来蜜合香,方才宋御医也说了毒物难觅,寻常人听都没听过,更别说将东西寻来了。”
少顷,谢芜迟疑请示道:“……不若细细查问,定能查明真相,定能还太后娘娘清白。”
“不必了,”李玦扶额疲惫道,“事已至此,再查下去,恐教天下人耻笑。”
“其实朕知晓的,朕……朕早有察觉,只是朕不知晓为何。”
李玦沉痛闭眼:“若无母后,何来朕今日,朕一直感念母后养育之恩,丞相辅佐之义,朕以为,只要退避,只要当做不知情,一切便能回到从前,却不曾料到……不曾料到竟成了今日这般模样。”
谢芜不言语,只安静听着,心道,李玦既想演孝子,那她静静看着他演便是。
“自朕亲政朕耳中便总有风言风语,无不是丞相任人唯亲,又暗中与世族联络言辞,每每听到,能遮掩时朕便将事情略略遮掩过,偏他们总是变本加厉。”
“赵家多年结党营私与长安世家勾连,看着太后情面朕都是睁一眼闭只眼。赵家在朝堂结党,私下联络朝臣,母后在后宫亦是大权独揽。 ”
“昔年,赵家送赵媛进宫,朕不是不知晓太后深意,若赵媛是个好的,待人谦和,朕自然愿意善待她,可偏偏赵媛是个易生事的,即便如此,朕亦未曾薄待她,朕予她敬重,许她尊位,未曾有半分轻慢。”
“当初祭月大典朕遇刺,朝臣一致认为子圣疏忽失责,让朕惩处子圣,逼着朕撸了子圣亲王封号,可朕如何不知子圣乃朕手足,怎会加害于朕!当日刺客自尽伏法,可若说到嫌疑,从始至终称病告假的丞相未必就能脱得了干系。”
“孙氏性情乖张,在宫中更是奸猾招惹是非,朕知晓太后不喜孙氏,当日孙氏有孕,太后一改对孙氏态度,关怀体贴,朕都看在眼里。”
李玦握住谢芜的手:“宫中天花肆虐,是何人在朕身侧昼夜难眠?又是何人对阵避之不及,朕亦心知肚明。”
“母后……母后她终究是待朕不同了……”
谢芜:“皇上……”
良久之后,李玦再度开口,言辞悲痛:“若止于此便罢,顾惜以往,朕可以不追究,偏孙志满门遇害都与赵家脱不开关系,裴卿同朕说明时朕甚是诧异。朕一次次退让,念及往日情谊一次又一次想给赵家改过自新机会,可为何?为何?为何他们要这般待朕!”
“自令孙志为吏部尚书主持科举事宜,太后便对朕多为不满,如今更是利用孙志之死将以往科举舞弊一举揭过,如此肆意,如此草菅人命,如此左右朝廷用人,朕如何能再视若无睹?”
“是可忍孰不可忍,朕身为皇帝,便应给天下百姓一个交代,否则,朕如何对得起父皇交与朕的江山。”
谢芜瞧着李玦神情郑重模样,福身行礼,敬服:“皇上圣明。”
行礼之际额头贴上手背一瞬,谢芜心中却道,果然,李玦心中有一本账,太后与赵家行事李玦一早便一一记下,看似隐忍不发,实则等着数罪罗列连根拔出,亏得李玦戏好,能说出如此恳切又动人心肠言语。
就在此时小顺子急急忙忙闯入,刘得全一掌拍上:“糊涂东西,皇上面前怎的这般不稳重!”
皇上在气头儿上,惹恼了皇上,当心脑袋!
李玦神色平平,只道:“何事慌慌张张?”
小顺子跪在地上,手险些支撑不住:“皇上……边关传来消息……说……定国公遇刺……”
李玦瞪目:“什么!”
谢芜亦是心惊,定国公遇刺……是谁做的!
忽的李玦仰头猛然吐出一口鲜血。
刘得全大惊:“御医!快传御医!”
谢芜冷静看着明黄龙床上昏死过去的男人,淡定取出帕子沿着男人嘴角将血迹一点点擦干,看着血迹将帕子一点点洇湿,她心中竟有种难言的畅快。
眼角余光扫过已换下带着血迹的锦被,那明黄色的缎面上落着血迹,星星点点,看着好似盛开的红梅,可再是细看又会觉得一点都不一样,那些血点子时间久了凝成小小黑点,脏污,恶心,完全不能与红梅高傲圣洁可比。
谢芜将擦过血迹的帕子同换下的锦被扔在一处,心道,李玦会吐血是因为怒气攻心,是因为担心多年筹谋夺权计划败落,是因为害怕赵家先一步下手,是因为忌惮有人威胁他的帝位,却绝不是忧心定国公的生死安危。
时间一点点过去,待李玦再次醒来,已是夜里子时。
李玦睁开眼见到的第一个人便是谢芜,目光触及,四目相对的一瞬,谢芜已温然牵唇,轻问:“皇上醒了,皇上可觉得好些?”
李玦没有答她的话,视线只凝在她身上,像是在看她,又像是透过她看向更远的地方。
他不出声,谢芜亦不再询问,殿中静了许久,直到李玦问出一句:“定国公遇刺……芜芜,你说这其中可有赵家手笔?”
谢芜垂着眉眼:“……皇上恕罪,臣妾不知。”
果然啊,李玦这个人,永远都是将自己摆在第一位。李玦不会真的在意定国公的生死,却在担心此事是否是赵家筹谋,担心定国公死后,会不会有人借机威胁他的皇位。
李玦睁着眼看着头顶明黄床幔,许久后开口:“太后毕竟是太后,母子一场,朕愿再给太后一次机会。”
谢芜波动汤药的汤匙微微停顿,是了,定国公遇刺,现下生死情况不明,少了定国公扶持,李玦手里便少了支撑的筹码,便不愿冒险,轻举妄动,既不能将赵家连根拔出,纵容赵家确在情理之中。
李玦话锋一转有又道:“只玉容实在可恶,留着她,令旁人疑心朕与太后母子情分,还是尽早处决得好。”
谢芜忧虑着抬眸:“皇上的意思是……”
李玦摆摆手,淡淡道:“处理这等微末不入流的货色无需你动手。”
说完,李玦只微微抬眼,刘得全心领神会已然抱紧拂尘悄无声息自殿中退去。
正当谢芜以为此事要以玉容之死告一段落时,又听到李玦言道:“另有一事……”
谢芜抬眸对上李玦寻过来的视线。
李玦朝谢芜伸出手,谢芜依依顺顺将手落于其掌心。
亦在此时,李玦吐露两字:“赵晴。”
电光火石间谢芜已然明白李玦用心,垂眼,启唇道:“皇上,此事与赵妹妹实在是不相干。”
李玦摩挲着她的手,审视目光丝毫不避讳落在她身上:“芜芜似乎与赵晴格外交好?”
谢芜闻听此言跪在地上,俯首行礼后诚恳道:“皇上容禀,自臣妾进宫以来,时常被过往所扰。能够侍奉在皇上身边是臣妾之幸,可万事福祸相依,臣妾得皇上记挂,与其他姐妹便多离心,入宫以来,只赵妹妹对臣妾关怀一二,赵妹妹待人赤诚,臣妾甚为感激。”
李玦神思放空,似陷入回忆,少倾他点点头认可道道:“她确是不错。”
谢芜心中刚要松一口气,却听得头顶传来声音,“但她留不得。”
谢芜心颓然漏跳一拍。
即便早已见识过李玦的无情,可再度听到他轻描淡写安排一个曾与他恩爱欢好女子的生死,她还是忍不住为之心寒
即便赵晴以单纯伪装得再好,可在多疑多思,宁可错杀不肯放过的李玦面前,还是难逃一死。
李玦攥了攥她的手,掌上用了力,牵引着她起身,凝重道:“朕知晓芜芜心善,可赵晴是赵家人。此事便是因她而起的风波,若留她在宫中只怕仍是风波不断。”
谢芜:“……臣妾知晓。”
她知晓,按着李玦的心思,定国公遇刺,眼下朝局情况不明朗,便是想处置赵家也只得压抑按耐情绪,可赵晴之事已然闹了出来,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既闹了出来就需得被处理,如今赵家动不得,赵晴却是容易处置。
谢芜眉心微动,只觉被握住的手力道不断收拢加剧,抬眸对上李玦视线,听得他言道:“芜芜,在宫中朕信赖的只有你,有件事只得你去做。”
谢芜对上李玦深谙目光,心脏跳得越来越快,心中有种不好预感,却只得应道:“臣妾愿为皇上分忧。”
翌日,永安宫得到消息,昭容与贵妃一同前往大觉寺祈福。
再次日,永安宫又得到消息,回宫途中昭容与贵妃遇刺,昭容身亡。
太后惊得沉香手串掉在地上:“怎会如此!哪里来的刺客,在何处遇刺?”
赵嬷嬷瞧见太后猩红的眼,劝道:“太后别急,奴婢再去打探打探消息。”
亦在此时听得殿外有人喧哗,太后一把推了沉香炉,怒道:“何人喧哗!”
赵嬷嬷一个眼神已有宫人去到殿外将人带进来,那宫人知晓惊扰到太后不敢隐瞒,颤颤巍巍道:“求太后娘娘恕罪,是皇上的旨意,说……说在贵妃之上另设皇贵妃之位,册封贵妃娘娘为皇贵妃,晓谕六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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